三家集能人协会联合会纪实

张武

假把势创造新花样

在陕、甘、宁三省的交界处,有个地方叫做“三家集”。这“三家集”,既非名闻遐迩的名胜,亦非生产先进的典型,只是一个小小的山村。“三家集”的得名,是在有了镇的建制以后的事;以前,按照传统的叫法是“小岔子”。

这“三家集”,在旧社会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因为一些逃荒躲兵、离乡背井的“盲流”,往往看中这个地方落脚,有的干脆扎根住了下来。年深日久,也就聚集了不少有手艺的能工巧匠。如今,小岔子的二百来户人家,至少有半数以上从事工匠手艺劳作。

我们的故事,就先从六级瓦工万生金说起。

万生金的祖上,原是从陕西逃荒过来的庄稼汉,并没有什么特长。到他父亲手里,仍旧是一个精通春种秋收的“老农”,别无手艺。到他这一代,虽然念了几天“戴帽中学”,却未能上高中继续深造。他对此发了大半年的牢骚“师傅不高,教的徒弟拉腰”,认为全是半瓶子醋的老师害了他。如今书没念成,反倒耽误了从小锻炼种庄稼的机会。

这也是实在话。地里的活计他一窍不通,也不愿去学,责任田全推给他那有经验的老爹。他自己则穿着学生服,打扮得整整齐齐,成天在集上晃悠,观看四通八达的汽车,目送南来北往的行人。那天他正在马占胜的馆子里吃羊杂碎,一辆卡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伙人,都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农民打扮,在这里打尖吃肚子。万生金独具的特点是“见面熟”,拿手的武器是“拣好听的说”。因此不到一支烟工夫,他就和那些人成了朋友。原来那是一伙进城搞“第三产业”的农民,其中也有和他一样的“知识分子”。说在城里给建筑工程当普工:一天可以挣三四块钱,还管饭。他当机立断,连给家里打招呼也没顾上,就上了汽车。在银川城混了一年多,前不久衣锦还乡,穿了一身“麻布”做的西装,脚上是脱了色的尖头皮鞋。要是系上领带,便是一个标准的“业余华侨”。尤其使村里人惊奇的是,他居然揣回来一个“六级瓦工”的红皮执照!有人约他一块包工,给学校盖教室,实际上是想考验一下他的技术,他并不畏惧,只是看不上土木结构的小工程。

“我跟师傅学的是混凝土砌高楼,谁见过用土坯垒墙的!”

人们也不勉强他,只在背地里叫他“假把势”。

万生金不服气。

“我师傅盖过二十四层的大楼,砌五十米高的大烟囱,不用吊线!”

“嗬,这么神!你会吗?”

“师傅灰的墙连头发丝粗的缝子也没有……”

“越吹越玄!”

“信不信由你。有一次,上面来了验收人员,师傅做了个特技表演——往粉刷好的房子里放了五个小蚂蚁,过了一个星期,你们猜,咋样?”

“全跑光啦!”

“变成了六个!”

“吹牛了吧?”

“生了一个儿子……”

大家笑了一气,但仍然不相信他是泥水匠,只叫他“假把势”。

万生金并不生气,脸也不红,反而有理:“你们知道什么!省城里啥也不懂的假把势多的是。他们还在叫不上名堂的协会里当理事,当委员,摇头晃脑地讲经验呢!”

但是一些小青年仍把万生金当作英雄,整天围在他和屁股后面转。那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超的技术,也不是因为他师傅垒的烟囱高,粉刷的房子严密,跑不出蚂蚁,而是羡慕他“敢想敢干”。你想想,一个人赤手空拳跑到大城市里去,不但混饱了肚子,还挣了钱,捞了个“六级瓦工”,多能耐!他看着有人恭维他,更加洋洋自得。“麻布”西装整天不离身,一个劲儿向热心的听众讲述他在城里的见闻。有几个被他撩拨得心痒难熬,央告他:“带我们进城开辟第三产业去吧!”

万生金只在嘴上应承,却不行动。

正当其时,交通部门决定在三家集设立车辆监理所,有五百平米的工程招标,他抢先抓到了手。请了两个瓦工、三个木工,又把想跟他进城的小兄弟拉了一帮,很快完成了任务。据说,他一下就赚了三千多,就地买了一辆八成新的嘉陵摩托车,兜起风来。可是从头至尾,大家看得明白,他连一块砖也没砌。别人笑话,他却说:“这就是本事!”

本事还在后头。

他骑着“嘉隆”到外面转悠了几天,居然又在附近一家水泥厂承包了建家属楼的工程。回来组织人马的时候,先树起了一个“泥水匠协会”的牌子,毛遂自荐,当了会长,又在哥儿们中间物色了几个知心的,叫他们当理事,跑腿。

两天以后,来了社会舆论:“什么协会,全是一些冒牌货!”

万会长有些着慌。今后外出揽活要靠“协会”这块牌子,要让他们这样说,不就砸锅了么?得采取补救措施。

会长亲自出面,请三家集最有名气的泥水匠石补天当顾问。

这石补天也不是寻常人物。别的不说,先听听这名号——“石补天”,得了?那是他爷爷在他十岁那年,请一个过路的算命瞎子起的名,还花了二升谷子。至于他有没有“补天”的本领,天要不要补,人们却无从知道。但是他从他爷爷那里学来的泥水匠手艺,可是当地无比,三省有名!小岔子解放以来的建筑物,不管是公家的现代化建筑,还是居民私宅的传统住房,全都是他和他的徒子徒孙们的杰作。石补天最拿手的是用石头砌墙——不是石片,也不是加工好的石条,而是毫无规则的圆光石,又不用水泥沙浆,只用当地的黄胶泥。在这年雨量多达四千毫米的山区,他砌的墙,百年永固,不裂不斜。仅凭这一点,谁家盖房敢不请他?只是看他有没有工夫应承罢了。如今这石补天上了年纪,但精神不减当年,走路步履如飞,还能做“金鸡独立”。最有意思的是他在七十岁上又续弦找了个老伴,和儿女分锅另灶,独立生活。只是多年不拿瓦刀了。但水平在那里摆着,威望还在。可是“假把势”成立协会,居然没有他的位子,这不是目中无人吗?

说来也是怪事,这个一辈子没有跨出过小岔子地界的老泥水匠,到了80年代,居然产生了名利思想,有了强烈的当官欲望。多么新鲜呀,泥水匠协会没有他的席位!他气得不得了,坐在家里生闷气,心里一个劲儿地骂:“哼,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全都没有成色!狗屁本事没有,就知道搞歪门邪道!什么协会?依我说,是哥老会!”

正在他骂得起劲的时候,万生金带着一副足以软化冰山的热情笑脸,诚惶诚恐地拜上门来。他先把半块砖茶搁在炕桌上,极有礼貌地说:“二舅爷,你老人家好!”

山里人有这个习惯,喜欢转弯子认亲戚。这“二舅爷”从那里转过来的,无从考证,反正已经叫了好长时间,今天叫得特别亲切、动听。

“二舅爷”心里不痛快,但“有理不打上门客”,又是小辈人带着礼物来看他,只好放下脸来,捋着胡子应承:“老天爷不要命,就这么活着……”

“看二舅爷说的!照你现在的精神,活一百岁也没问题……”

“嗬嗬嗬……”

见老泥水匠有了笑容,万生金急忙转入正题:“那天我们成立协会,因为在晚上,怕你老人家走路不便当,没敢来请。不过大家心里都记着你。今天让我当代表,请你老做我们协会的顾问,这是聘书——”

说着,双手递上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红皮本本。

石补天用颤抖的手接了聘书,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心想:这玩意儿,夹个票证之类的小东西倒很合适。他隐隐约约地听说过,原来公社的老书记,后来当了几天镇长的瓦玉印,当了什么顾问,还是二线。这“泥水匠协会”也要顾问,不知是三线还是四线?他没好意思问,胡乱应了:“我这一把年纪,腰来腿不来,还能顾什么问呢?你们看得起我,也是一片心,就放上吧!”

这么一来,“泥水匠协会”就齐全了:会长、理事、顾问、会员,全都很高兴。

但是他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忘了请示上级领导。

镇长周昌义得着信息,亲自下来调查。开始态度很严肃,但当他知道“协会”并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也无迷信色彩,充其量和报纸上登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协会”差不多,也就放心了。并作了这样的口头指示:“搞可以搞,但不要妨碍政策……这个,大家心里明白,我提点提点,不为多余。另外,既是民间群众组织,还要注意团结……”

“那自然。”会长赶忙解释,“村里凡是会砌墙的泥水匠,不管他砌的是土墙、砖墙还是石头墙,院子的围墙还是猪圈墙、茅坑厕所墙,我们全都吸收……”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周镇长摆了摆手,不乐意听这些啰里啰唆的具体事。

万生金聪明伶俐,明白领导的意思,急忙把话锋一转:“还有个事情要请示镇长……”

“什么事?说吧!”

“今天我们协会有活动,请镇长参加,指示指示!”

“政策规定得清清楚楚,我没有什么说的!”

“坐一坐也行,给大家一些鼓励!”

镇长推辞不过,只好出席。

协会活动的地点选在本镇最大的饭店——马占胜的羊杂碎馆子里。未进门的时候,镇长就有些疑心,怕他们吃吃喝喝,但无法拒绝。进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两张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用羊肚,羊肝、蹄筋、羊头肉拼好的凉盘,还有酒盅。镇长尽管心里不乐意,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坐在他右手的就是协会顾问石补天。万会长陪在左手,亲自斟酒。周昌义严肃地批评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不知道上面有精神?”

“镇长放心!”万生金笑着解释,“我们不花公家一文钱,全是会员们凑的份子,在一块热闹热闹……”

“这样做,究竟不太那个……”

“让我们为泥水匠协会的光荣成立而干杯!”

会长已经开始祝酒,镇长只好跟着举起杯子。

“让我们为镇领导的健康干杯!”

……

“为老顾问的健康长寿干杯!”

……

那天吃的不仅仅是羊杂碎,还有有民族特点和地方风味的“八大碗”。

酒过三巡,菜让五番,会长又出了新点子:“协会的会员让我当代表,请求周镇长当我们的名誉会长。不知领导肯不肯赏这个面子?”

“要名誉会长干什么?”

“镇长放心!一不要你批钱,二不要你出力,我们活动开会的时候,你抽空来坐坐,讲讲话,给大家长长精神。再一点,有你的旗号在前面,我们泥水匠外出承包工程,牌子亮一些,办事顺当些……”

“哈哈哈。”周镇长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说话也就随便起来,“你这个万能!就会出歪点子!我可把话说清楚:以后,不论你们干什么,都不能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名誉会长,我应了!”

会员们赶忙放下筷子,“噼噼啪啪”地鼓掌欢迎。内中有一个年轻会员,还喊了一声“OK”,逗得哄堂大笑。

接下来又轮流给名誉会长敬酒,给老顾问敬酒,给会长敬酒,给理事敬酒,会员之间互相敬酒,整整闹了小半天。

羊杂碎馆子也因此做了一笔大生意。为了给大家敬酒,马占胜还在标准之外,贡献了一盆鲜蕨莱做的酸辣汤。

女主任组织编织会

泥水匠协会成立以后,在三家集引起了很大反响。其他行当也争相取经,蠢蠢欲动。行动最快的要算“编织协会”,带头人是下台的妇女主任梁秀英,村里人习惯称她“大脚主任”、“大脚婶子”、“大脚婶婶”;当然,也有直呼“梁大脚”的。少数。不论怎么叫,梁秀英都热情地答应。她对自己的大脚颇为自豪。早先当主任的时候,到县里参加会议,如果搭不上顺便的汽车,她就步行,翻山的捷径一百二十华里,中午离家,赶到县招待所报到吃晚饭,以脚大腿快闻名于全县妇女界。基层政权改革以后,一切权力归村长,不需要那么多干部了,她自动退下来,重操旧业,搞起了编织业。这是她的看家本领。小的时候,在娘家就学过几天,能做简单的粗活;当了媳妇以后,公公婆婆都是编织能手,耳濡目染,家庭熏陶,加上她本人的聪慧,很快便精通了编织的各样技术。她用柳条编的大漏勺、小漏勺,花样繁多,精致好看,又轻巧又耐用,家庭主妇跑几十里路来定货。用竹篾编的小篮子、大盘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图案,什么“二龙戏珠”、“嫦娥奔月”、“狮子滚绣球”、“孔雀戏牡丹”、“二姑娘担水”……名目动听,样子美观,放在桌子上是个摆设,拿在手里是个用物,赶集去卖,还未等她落脚就一抢而光。

梁秀英从别人嘴里听说,假把势万生金摘了个“泥水匠协会”,很不服气。“小岔子有几个泥水匠?就成立会!我们搞编织的,男男女女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个连,反倒没有组织,这成什么话?”

这倒是实情。镇上已经组织了班子编写镇志。据搜集到的资料表明,第一个到小岔子落脚住家的人,就是“靠山吃山”、以编柳条背篼、粪筐、竹席为业的。到了现在,正如下台的妇女主任所说,搞编织的人至少有一个连的力量。可以说,小岔子是典型的“编织之乡”。

编织队伍如此庞大,怎能没有自己的“协会”?梁秀英自觉地认为,她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要把协会串联起来。可她又不知道“协会”是什么样子,有些啥章程,成立起来干什么,她就去找“泥水匠协会”的顾问石补天请教。

老泥水匠是梁秀英的堂叔公公,她平常叫他“二大爷”。人老了,喜欢汤汤水水,好吃。梁秀英做了一大碗优粉臊子面,巴巴地端了去,还没进门,声音先送上去:“二大爷,你老人家牙口不好,我特意为你做了一碗丝罗面,你快趁热吃吧!”

这位侄媳妇的饭菜,老泥水匠是经常吃的,而且喜欢她的烹调手艺。既然特意送来,叔公也就不客气。

“听说你在泥水匠协会里当顾问,咋的个事情?”

梁大脚趁着老泥水匠正吃得香,赶忙把她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

“我也不太清楚,”石补天咽下一口饭,说,“是万生金那个贼溜子搞的……”

“可有什么章程?”

“啥也没有,就嘴上说了说,给我发了个小本本,顺便在马占胜的馆子里吃了一顿,摆的‘八大碗’!”

“好排场!”

“还请了周镇长。”

“哦?”

“周镇长做了我们协会的名誉会长……”

“他乐意?”

“二话没说,喝了个昏天黑地!”

梁秀英探听到了内幕,回家连锅也顾不上刷,就开始联络。那心境,那气势,好像她又重返政界,“复辟”了妇女主任一般。

这位在干部岗位上锻炼了多年的中年妇女,有她自己独特的工作方法。她没有挨门挨户地秘密串联,一个一个地动员,而是像过去那样,沿“街”一声喊。她的嗓门又脆又洪亮,而且带着某种指令性的口气:“大家听着:搞编织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到我家开会,一个不落!”

那几年,她这一声呼喊,山摇地动,谁敢不服从!只是这二年听不到了。今天又喊起来,人人都感到新鲜。不到一碗饭工夫,人马到齐,满满挤了一院子。

她开门见山、简单扼要地讲了成立“编织协会”的主张和“章法”,却一字不提“泥水匠协会”的事。编织队伍里的泥水匠家属心里自然明白。众人唧唧咕咕,交头接耳,讨论了一阵,带头发言的积极分子说:“既然是老主任的意思,我们拥护。不清楚这协会到底有什么好处?”

“自然有好处!组织起来,加入会,我们搞编织的手工业人,就有了政治地位。还有一个好处,今后我们要定期开展活动,办学习班,互相交流技术。过几天,山神庙建成,给佛爷开光的时候,要办庙会,咱们把各人最拿手的作品集中起来,开个展销会,创创牌子!”

真不愧是当过妇女主任的材料,考虑得这么有条有理,打算得这样长远。要叫“泥水匠协会”的万会长听了,不把他吓傻了才怪!

妇女带头起哄。

“拥护老主任当会长!”

“对,老主任的手艺高,德高望重,当会长能服人!”

“还有当领导的经验……”

“好!”

“同意!”

大家跟着拍巴掌赞成。

“就我一个光杆司令咋成?还得选几个理事!”

“选几个?”

“大家民主!”

会场上又开了锅,吵成一团。

嚷嚷了好一阵,到会五十四人,选“理事”十八人。编筐的、编背篼的、编席子的、编簸箕的,编筛子的、编漏勺的、编笸箩的、编篱笆的、编粪筐的……全都有了代表,而且还照顾到了家族派系。唯有新兴的塑料网兜方面没有人当选理事。他们十分不高兴,当即又吵了起来,要搞分裂。

“你们用柳条,竹篾编的东西是玩意,难道我们用塑料编的网兜不是玩意?”

“是呀,难道你们的柳筐能装洋芋,我们的网兜不能装面包?”

“为什么没有我们的席位?”

“咱们另外成立协会!”……

说着,他们就要把队伍拉走。

要不是大脚主任威望高,一声喊把他们吓住,成立大会几乎被冲散。当然,最后还是以增加“理事”的名额来解决问题。给网兜方面三个席位,共二十一个理事,于是天下太平。

成立大会结束以后,梁秀英从他的产品库房里选了几件精致小巧的作品,用麻绳串了,背着去找镇党委书记赵高建。一是汇报协会的筹备成立过程,二是请赵书记当他们的名誉会长。

赵高建是两年前上台的年轻干部,也是十足的新派人物。他是三家集第二个穿西装的人。不过他的衣服料子要比万生金的“麻布”片子高级得多,是标准的毛哔叽,做工也细,穿在他身上,很像那么回事。再配上时髦的变色眼镜,完全是一个教授派头的知识分子。事实上也是如此。赵高建不仅以亲自动手写讲话稿,起草公文闻名遐迩,还经常给报刊投稿。地区农民报上经常有他的“豆腐块”出现。其中有两篇和三家集有关。一篇是《小岔子的传说》,一篇是《山神庙的来历》。前不久,他光荣地加入了省里的“民间文学研究会”,还有一个蓝皮子的会员证。因此,他熟悉“协会”的掌故,并不像镇长那样大惊小怪,跑去调查。他又是个开拓性的人物,对改革特别感兴趣。他曾花工夫系统研究过历史上的改革家的故事,从而得出结论:所谓改革就是标新立异,搞别人没有搞过的事情。“协会”之举,虽然在北京、在省城、在地区,已经司空见惯,但在农村小镇,还是首创。别处没有,正好抢个“头蜡”。支持他们搞,也算一项别出心裁的改革花样。到县里开会,也有个说头。因此,前妇女主任、现编织协会会长把情况一介绍,又讲了群众的心愿,赵书记连想都没想,就痛快地答应了:“这是好事,我支持!既然会员们看得起我,我就当你们的名誉会长!”

“请你多费心!”

“别的事情干不了,当啦啦队吧!保证吹好喇叭!”

梁秀英不愧是我党的好党员。她既没有摆“八大碗”的席,也没有“清茶一怀”,几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堪称端正党风的楷模。而且她搬来的名誉会长是书记,比镇长高半头,自然比“泥水匠协会”高一格。更难得的是,赵书记会做工作,真正拿名誉会长当回事干。他首先在镇公所召开的基层干部会上讲了一通,接着又在县里召开的什么会的小组讨论会上介绍了一次“经验”,把小岔子的编织吹了个天花乱坠。没过几天,县供销社和个体商业户纷纷来三家集找梁会长订货,“编织协会”的会员们的产品,不出家门就有了买主。大家高兴,赞颂梁会长能干,又说“协会真起作用!”

老镇长不甘寂寞

前面有辙,后面有车。凡是搞过农村工作的人都知道:对于农民,你一味地用行政命令,或者重三复四地讲大道理,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重要的是给他们一个“样板”,什么新鲜事情,都会风靡起来的。成立“协会”,也是如此。

“泥水匠协会”和“编织协会”成立以后不出半个月,又相继成立了“石匠协会”、“毡匠协会”、“羊杂碎协会”(后来因为部分委员和理事抗议,改为“饮食业联合会”)、“养兔协会”、“鹞子协会”(要说全国首创,此会名副其实。因为附近山上出鹞子,有些人捉来驯养之后出售给平原地方的庄稼汉,吓麻雀护粮。)。镇长和书记互相谦让,又一人兼了几个协会的名誉会长。他们便把“协会”工作纳入镇党委的议事日程,定期研究讨论,经常督促检查。逢会就讲,大力宣传,收到了极其满意的效果。

退居二线的老镇长瓦玉印,是个很有地方特色的老同志。他的生活习惯和工作作风,都是以不变应万变。饮食上,春夏秋冬不变样;穿衣也很少更改,长年四季一身灰蓬蓬的黑呢子中山装,领子内里衬一圈白布,但早已被油汗染成黑色,和外表趋于一致。说到工作,他可是有一套成功的老经验。不论你上面有什么样的新套套,他都能用老办法对付过去,就像他用固定的饭谱打发三百六十五天一样。当然,也受过批判。“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这是一个领导批评他的时候,高度概括的结论。瓦玉印并不服气。会后摇头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在自己家门口工作,比不得你们在外面做官,又是下来搞运动,可以为所欲为,惹下麻烦,屁股一拍溜了。我们要长远打算,不能伤害乡亲父老!”

因为憋气,他还特地写了一首诗,抒发当时的心境。这也是老顾问的一大特点。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喜欢写诗作歌,咏事抒怀。考其缘起,发端于大跃进年代的人人写诗运动。别人只是应付过关,他却从此坚持下来。每有喜忧,就在工作笔记本上写几句。如果结集,大约也有千百首了。可惜保存的不多。

老镇长参加革命三十多年,仅公社书记的职务就担任了八个年头。而且始终在一个地方,没有挪窝。这山前山后三十上下的年轻人,有哪一个不是他看着长大的?特别是那些“五匠”,哪一个没受过瓦书记的恩惠?极左路线时,他虽然跟着上面的政策精神,大会小会地点名、批判过他们,但谁都明白,那是为了应付“四人帮”,明批暗保,虚张声势,掩人耳目罢了。何曾真的动过他们的筋骨?三中全会以后,是他瓦玉印首先站出来,顶着“凡是派”的逆风,最早落实了这些人的政策,而且放手让他们收徒传艺,发挥能耐。要不,哪有今天的光景?自由自在,随随便便,今天成立这个会,明天成立那个会,哼,你乖乖地参加我的听训会吧!还有现在这些台上的年轻干部,要不是我瓦玉印把你们带出来,推上去,你们能这么摆划!今天照电视,明天上报纸,那么多协会的名誉会长,叫你们垄断了,谁让过我一声,提过瓦玉印的半句好处?太不像话了!

老镇长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心口疼,睡不着觉,他便天天跑到镇公所去,不管他们请不请、欢迎不欢迎,他是抱定了主意,逢会必到,到会必讲,讲必称“当初”。总而言之,要而言之,小岔子——三家集没有他瓦玉印,就没有今天的大好形势。至于什么能工巧匠,怕早就有皮没毛,见了阎王。

人们了解他的心境,原谅他的牢骚,不过听听而已,不去理会,而且可供他作讲坛的会,也不是天天都有。待在家里更没情趣,他就跑到集上转市场,坐茶馆,进行“社会调查”。

有一天,他刚走进马占胜的馆子落座,“木工协会”的会长李长旺,“泥水匠协会”的会长万生金,“石匠协会”的会长潘昌,排成长串走了进来。他们是在这里开联席会,商量承包工程的事。见了老镇长,只好把公事放一放,先向老领导问好致意,你争我抢地递香烟,高声招呼马占胜给老顾问泡茶,烩羊杂碎。

瓦玉印也不客气,吃了一碗漂满辣子油的羊杂碎,用手掌抹抹嘴巴,接过李木匠递上的烟,一边吸,一边喝茶,似乎不打算说什么。但当“假把势”问老镇长“忙不忙”的时候,一下碰到了他的痛处,怨气也就随之而来。

“我下台了,能有什么事干!大忙人是周镇长、赵书记他们。你看他们多光荣!都照了电视!嗨,时代不同啦,我们过去当领导,哪天不跑百八十里路?一年四季和社员在一块,操心吃穿,还要参加劳动……现在,嗨!”

“就是,就是。”老木匠讨好地应着。

“你老先前关心我们五匠,大家都记着!”潘昌说。

“可不,”万金生赶忙接上话茬,“我们成立协会的时候,本来想请老镇长当顾问……”

“什么顾问?”瓦玉印不耐烦地顶了一句。

“我们‘泥水匠协会’的顾问。”

“算了吧,我才不稀罕你那个顾问呢!”说着,把老长的半截香烟气狠狠地甩到两丈以外的地方,似乎那就是他“不稀罕的顾问”。

万生金赶忙再递上一支带嘴的。老镇长慢慢地点着,吸了两口,才算平静了一些。

“你们知道,我退了以后,镇上也给我安了个顾问的名义。可又有什么用呢?关键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我这个顾问,大事小事都不让我知道,连你们成立协会这样重要的事,也不给我打招呼!搞封锁。当顾问还有什么意思!”

“可不是吗?上面说得好听,要安排好老干部;到了具体单位,还不是人一走,茶就凉!哪像我的馆子,茶水总是热的!”

“羊杂碎协会”会长马占胜,一面热情地为老镇长续茶水,一面开玩笑。

这个信仰伊斯兰教的老回回,在汉民占多数的小岔子能够独立存在,顽强地生活下来,完全靠了他的独特手艺和高超的应变能力。他身材瘦小,但本事很大。当地供销社每天有五只羊的销售额,他不但包揽了宰杀大权,牢牢地掌握了刀把子,还以优惠价格垄断了全部羊下水,从而保障了他的羊杂碎馆子生意兴隆。对地方长官,他一律采取“笑脸政策”,因此,不管台上台下,都对他存有好感,认为他是“良民”。

“你这个马占胜!哼!如今买卖这样红火,怕早把我忘了!”

瓦玉印也用玩笑的口气,把话说给大家听。

“看老镇长说的!吃水不忘淘井人,我马占胜可不是那种没良心的货!真主保佑,我和婆姨天天念你的好处。”

“哼,你记得就好!”

“老镇长要是不愿意当顾问,就当我们的名誉会长吧!”

万生金提议。

“对,当我们的名誉会长!”

“别拿空头人情哄我,我不是小娃娃!你们的名誉会长不是有了吗?”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名誉职务不受限制,有多少算多少……”

“你们也懂这一套?”

“上下都一样……”

“不妨碍你们的事吧?”

“哪儿的话!领导都来关心,我们的事业兴旺发达……”

农村的“协会”比城市的“协会”简单,不需要召开什么理事会,委员会,集体讨论通过。他们是会长当权,一人说了算。过去的公社书记、昔日的镇长、现在的顾问,十分高兴地接受了几位会长的邀请,分别任了“泥水匠协会”、“木工协会”、“石匠协会”的名誉会长。至于名列何人之前,何人之后,没有考虑。好在不印文件,不登报公布,也就马虎过去了。

为了表示庆贺,马会长切了一盘肚丝,一盘羊肝,万生金买了一瓶金徽大曲(真假无暇顾及),简简单单地热闹了一下。

从此以后,退居二线的老镇长、现任各大协会的名誉会长,参加会议,不怎么发牢骚了,但还是喜欢讲话。其内容,要么是几条合理化建议,要么是几句顺口溜的“喜歌”,倒也惹人发笑。不开会的时候,他就串门子,转市场,用“社会方式”开展工作。生活上还是老样子:到哪儿吃哪儿。回到家,自然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老饭谱,但心情舒畅多了。有他自己的“喜歌”为证:

小岔本是无名镇,

突然电视显新闻。

五匠能人露脸面,

“协会”有用今方信。

既然领导说它好,

我也举双手赞成。

难得各会送“名誉”,

老朽定当鼓精神。

虽然无权出大力,

也要吹笛帮个音。

逢会必讲作宣传,

权当我的一片心。

名誉理事

镇上的新旧领导,大小头目,分别被请进各协会做了名誉会长。应该说,该敬的神都敬到了,该烧的香也烧过了,皆大欢喜。会长们可以安下心来,领着他们的会员搞生产,发展事业了,没想到各个行当的老师傅们又闹了起来。

当然,会长们都是第一次搞这种把戏,毫无经验,可以原谅。但老师傅们可不这样认为,而且问题摆在那里,说得过去吗?已经成立的八大协会,除了老泥水匠石补天捞到一个顾问的头衔外,其他都在干滩上晒着,什么也不是,他们心里能舒服吗?这些人都是一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老头子。有的并不老,只不过家境优裕,早早摆起老太爷的谱儿,游手好闲而已。有的虽然家里穷,但是孤寡一人,享受“五保”待遇,按月按季领口粮,冬天还发救济衣服,他们也乐得清闲,不去干活,但又闲不住,便无事生非,联合起来造舆论。他们整天搅在一块,冬天就热窝,夏日坐阴凉,交头接耳,说三道四,评头论足,挑“协会”的毛病。开头,他们想请人写一张不属名的状子,投到县里去,把这些可恶的“协会”定个非法组织,全部取缔。可是没等他们商量妥当,镇领导一个接一个地当了名誉会长,他们晓得弄倒这些协会是不可能了,就集中力量,放肆地攻击那些会长,骂他们“没良心”、“水平低”、“过河拆桥”、“目中无人”、“不尊重老同志”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的聚会地点不在羊杂碎馆子里。因为有的老太爷是“居士”,不吃荤。而且,马占胜本人就是他们的一个重点攻击对象,说话不方便。他们选了专卖茶水的吴国有茶摊。那里摆了几张破凳子,顾客又少,正好供他们闲谈。

吴国有在历史上有过四个名字。第一个是他爷爷起的,后来被他父亲否定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名字,已无从考证。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上学的时候又被学校的老师否定了。老师起的名字也毫无水平:吴生有。同学们经常取笑他——无中生有,不是好人。后来辍学不念书了,又正好碰上“文化大革命”,他便把“吴生有”革掉,取了“吴国有”这个大号。但终于没有流行起来。因为他幼年得了一种“鬼剃头”的病,头发脱落,东一块,西一块,和他种的责任田有点相似。他怕难看,无论天多么热,总是捂着一顶大帽子。为此,大家叫他“吴臊头”。在小岔子这样五业俱全、能人遍地的优良环境中,他竟然“纤尘不染”,对任何手艺都不感兴趣,又怕出力气,只好在集上摆摊卖大碗茶。平日生意萧条,收不了几个钱,但他扯淡聊天的兴致经久不衰。不管相识不相识,他都能搭上话,一搭上话就没个完。茶馆本来是“自由市场”,他的茶摊更是是非窝子。小岔子的一些新闻、闲话,全从他那里传出。这也正好给失意的老师傅们提供了议论他人的好处所。

经常在这里碰头的,有兜子匠程瘸子,编织匠赵三歪,木匠胡三泉,再加上吴臊头,不过四五个人,但是代表着好几个方面。只没有泥水匠协会的不满分子。在这种地方,就显出了“假把势”的精明之处。他不仅恭而敬之地请石补天做顾问,对其他人也安排得妥妥帖帖,没有差错。他在城里混了一年多,接触过各种机构的各种人物,深知“协会”这种组织的内幕,听起来都是“会员”,但实际水平差得很多,有的甚至是“南郭先生”,纯粹在里面瞎混,又不能不要他。因为这个缘故,万生金就采取开门政策,严格执行周镇长的“大团结”指示,把村里和泥水匠有关联的人都网罗进来,外出承包工程,都让他们参加,只是工资上有差别。所以他的协会安定团结,外出干活,气氛也宽松,和谐。

其他“协会”的不满分子坐在吴记茶摊上,虽然牢骚满腹,都有怨气,但情况不同。程瘸子编了大半辈子的柳条背篼,但仅是背篼而已,其他细活都不上手。梁秀英只吸收他入会,没有安排理事。至于赵三歪,完全是一个老脸厚皮的骗子,连程瘸子也不如。他生性懒惰,既不能上山割柳条,劈竹篾,又不会加工产品,在家里只会训老婆孩子,骂他们是“笨蛋”、“蠢牛”。“笨蛋”们跟着梁秀英学,编出一些粗糙的器具,他拿到集上去卖,还冒充是“梁大脚的手艺”,败坏他人的名声。这样的人品,梁秀英怎好让他当理事?会也不让他入。木匠胡三泉的情况和程瘸子差不多,干木活的历史很长,手艺却不高。他还带过几个徒弟,结果是一代不如一代。胡三泉只取得了会员资格,他的徒弟们,连会也入不进去。李长旺不承认他们是木匠。这些人心怀不满,又说不出口,就让他们的师傅去闹。

“你这样有资格的老师傅,他们连理事也不选,简直没有规矩!”

“你这么大年纪了,怕什么,去和他们闹!”

胡三泉真的什么也不怕,就是说不出整齐的话来,只是打哈哈声。

吴臊头的攻击对象只有马占胜一个。他认为羊杂碎馆子的老板、“饮食业协会”的会长太目中无人了,仗着自己的生意红火,财大气粗,竟然不承认他的大碗茶是饮食业。后来勉强承认,吸收了他做会员,却不安排任何职务,你说气人不气人?吴臊头还有些情绪,就不仅仅是对马占胜一个人了。他坐在清淡的茶摊上冷静地观察了许多天,发现三家集成立这么多协会,而真正“名利双收”的只有马占胜一个人。各协会成立大典,全都在羊杂碎馆子里举行“便宴”,这是多好的买卖!你看镇上的那些头头脑脑,吃得多欢!按理说,中央三令五申,要求“清茶一杯”,他们如果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真听党的话,就该把会议带到茶摊上来开。可他们偏不光顾,只想着去吃“八大碗”,这不是用歪风邪气支持马占胜大发横财,对抗中央么?

这几个人凑在一起,便轮流发言,声讨各自的凶恶敌人,用重三复四的话,把那些会长骂成臭狗屎。

渐渐的,他们的骂声和呼声传到各会会长的耳朵里。有的厌烦:这些人不想着发家致富,干正经事情,老是计较这些鸡毛蒜皮,有什么意思!后经“假把势”给他们提点,才明白,这不仅是小岔子一个地方的问题,而是带有全国性的普遍现象。县以上的政权机关都成立了顾问委员会,老同志老有所养,仍能发挥作用。可这小山村里,没有顾问编制,如今普遍成立协会,不正好安排老队长、老师傅,减轻社会压力吗?会长们想通了:横竖不发工资,不过是个虚名,多一个少一个,有哪样关系?

很快,发牢骚的诸公,分别被他们那个行当的协会请去,或当名誉顾问,或当名誉理事,安排了使他们满意的位子,骂声才缓和了一些。

赵三歪一肩挑二“会”

“名誉理事”的普遍设立,使大多数的老师傅和不够“师傅”而有资格的人各得其所,心安理得,协会也得以安宁。只剩下赵三歪一个人晒太阳,“啥啥也没个啥啥”。因为梁秀英根本不理他的茬儿,甚至请了瓦玉印说情,老顾问以名誉会长的身份施加压力,梁会长也不买账,态度十分坚决。

“这种人,只会吹牛,招摇撞骗。要让他入会当理事,我们的‘编织协会’,不就变成耍嘴皮的吹牛协会了吗?不能这样做!”

这一来,赵三歪被彻底关在了门外。

梁秀英之所以对赵三歪采取这种态度,不仅因为三歪不懂编织技术,而且厌恶他的人品。用梁秀英的话说,他的“心术不正”,喜欢给人使绊子,陷害好人,是个名副其实的“三歪黑酸刺棒”。

当初,他那当木匠的爷爷给他起了这个古怪名字,也是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的。究其原意,至少有两层。一是从木匠吊线的几何原理出发——取三歪顶一端的意思。第二层意思,就完全是迷信色彩了。正如其他人丁单薄,缺少儿子的家庭一样,为了保住独苗的性命,并使其长寿,便有意取个女孩子的名字,或者冠以“猪”、“狗”、“牛”、“驴”之类,让千人万人地喊“狗娃”、“牛娃”,避邪压魔。他给孙子取“三歪”,也有“以歪就正”的美好愿望。但是,三歪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积累,他的心术,也和他的名字一样,歪了下去,毫无正直可言。

赵三歪在旧社会就不大安分,嫌种庄稼辛苦,又不屑于学手艺当木匠,跑出去给税卡上当听差,混饭吃的同时,参加了一个什么组织。新中国成立后,政审发现了那个问题,虽然没有戴帽子,也是一个政治包袱,很长时间处于“半群专”状态,经常当“运动员”,挨批挨斗,日子艰难。应该说,他是个极左路线的受害者,值得同情。可是反过来,他又是一个时时刻刻盯着别人,货真价实的整人分子。开头,人们还原谅他的做法,以为他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装出一个假积极的样子。然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才知道他是真积极,一心想整人。有些和他一样入“另册”的人,经常在一块劳动,把他当成同类,说些知心话,自然也是牢骚话,不满言论,他就原原本本地汇报给支书、队长;上会作证,更是添枝加叶,让别人吃苦头。有一回,他和一个地主分子起猪圈的肥,按规定,出去背粪,回来带土。那地主分子说:“咱们是做吐故纳新的工作。”他马上向队里的领导汇报,说地主分子丑化最高指示。结果那个“分子”定了“恶攻罪”,杀了头。三中全会以后甄别冤假错案,给那个“分子”平反,赵三歪又是第一个站出来揭发当时的队长,说他是“四人帮”的爪牙,迫害了革命群众。直到现在,谁也没有追究过他的诬陷罪。原因是他很会迎合新上台的领导。镇上的头头下来,他既非支书,又非村长,却总是跟在干部的屁股后面转,领路认门,介绍情况。歪嘴又能说,深得头头们的喜欢。瓦玉印老顾问,就很看得起他,为他不能加入“编织协会”而惋惜,打抱不平,曾在好几种场合,不点名地批评过梁秀英的“关门主义”。

赵三歪得到了老顾问的支持,也就不把梁大脚放在眼里了。他经过多日思考,精心策划,单枪匹马,成立了一个“编织业学术研究会”,自任会长,与梁秀英分庭抗礼,对着干。为了迎合时尚,装点门面,他又拉了两个青年、一个老头,做他的会员,让大家摊了“股子”,在另一家汉民饭馆里开成立会,还请了老顾问瓦玉印。

在席上宣布:“今天我们的‘编织业研究会’正式成立,请老镇长当我们的名誉会长!”

瓦玉印很高兴,不但满口答应,还作了指示:“你们这个会成立得很及时,很有现实意义。现在有一帮子人,光顾粗制滥造地编筐子卖钱,不研究技术,这怎么行?三歪同志想到了这一点,填补了这个空白,是个了不起的贡献。你们要好好研究,促进生产!”

从此,赵三歪就趾高气扬。他那不长眉毛、胡须的皮球脸上,竟也放出红光来,经常可以看到他站在三家集的编织市场里,对外面来的顾客讲解挑选编织器具的知识,高谈阔论。

老顾问把他树为“样板”,逢会就表扬:“老同志就是老同志,不一样!你们看赵三歪,编织协会不吸收他,他仍然关心编织事业。自己成立研究会,研究技术,发挥余热,大家要向他学习!”

三歪从“余热”二字上得到启发,又跨行业串联,搞了一个“咨询委员会”。条件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儿,少一岁也不行,年龄大的不限。宗旨是:以他们的老资格和宝贵经验,随时干预各个协会的工作,特别是技术方面的问题,不经咨询委员会认可,便是非法!

这样一来,赵三歪就有了两个会长的头衔,谁敢说他是狗屁不通!

当然,也还有人不服气赵三歪。“他那样的人能搞两个‘会’,我们为啥不能搞?”一些闲散的老年人,便秘密串联,分别成立了陕西、甘肃、宁夏三个同乡会。赵三歪说,“协会”、“学会”这些组织和“同乡会”是两码事,风马牛不相及,算不了什么。但是老头们不在乎,仍然在一块抽烟、喝茶,偶尔也聚聚餐,轮流做东,吃吃家乡饭。赵三歪看着有意思,也申请加入陕西同乡会。负责资格审查的人说,他是陕西与河南交界地方的河南人,不好考虑。但在讨论的时候,还是作了让步。老头们怕他像对抗编织协会那样,穷捣乱,闹得大家不安宁,只好接收。进同乡会以后,他竟然越俎代庖,包办了会长的职责。平日,除忙于“编织技术研究会”和“咨询委员会”的“会务工作”外,就混在“同乡”中间,谈天说地,摆龙门阵,成了大忙人。

村长筹建联合会

专业户和能工巧匠纷纷成立“协会”的过程中,遗忘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村长朱三省。这实在是个不应有的疏忽,甚至可以说是工作中的严重失误。你想想:全国、省、地、县,有那么多“协会”、“学会”、“研究会”、“联合会”……哪一个“会”不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之下?正如石补天发牢骚所说的那样:“这会那会,领导上不支持,你就是哥老会!”

可是那些“会长”们,政策一宽松,他们就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了,以为成立那么个破协会,就可以自立为王,为所欲为,竟然把最基层的革命政权首脑、小岔子的最高行政长官、村长大人也不放在眼里。

开头,朱三省还原谅他们,以为这些协会的会长是山沟沟里的手艺人,从来没有搞过什么社会工作,筹备协会的事情又杂,忙中有乱,乱中有失,不该苛求。他便静静地坐在家里,等他们开会的时候下帖子请他,“便宴”的时候邀他。可是除了“泥水匠协会”的会长单独请他吃过一碗羊杂碎外,别的人谁也没有记起他朱三省,好像他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这不是有意冷落他么?再说,一人疏忽,两人大意,难道都喝了迷魂汤,吃了蒙汗药不成?

“哼,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还在如来佛的手心里转。看你们这些匠人(他偏不叫他们‘能人’)折腾到哪里去!”

有一天,他把饭碗一推,愤愤不平地冒出这么几句话,有意让参加“编织业协会”的女儿捎给他们的会长。据他得到的情报,那梁大脚和她的理事们,今天要在羊杂碎馆子宴请名誉会长。他中午就空出肚子,直到晚上也没人来招呼一声。他能不气么?

三年等个闰腊月,朱三省等着“会长”们用着他的那一天。

果然不出所料,“会长”们终于在工作中碰到难题,想起了村长,齐刷刷地跑来求他。

情由得从县佛教协会重建山神庙谈起。

关于山神庙的历史,在这里只能借助镇党委书记、民研会会员赵高建的那篇半文半白的杰作。

“几百年前,小岔子是个三不管的无名小村,山沟里只有数十户人家,多以担柴卖草、编织柳木为业。也有饲牧牲畜者,多为山中虎狼所害,人心惶惶。村中有一老人,梦见山神托梦,要小岔子的百姓在高崖之上为他建庙,否则,便放出更多的虎狼惩罚。于是,老者领头,众人响应,出钱出物,准备盖庙,安慰神灵。但木石齐备之后,如何运上悬崖?工匠束手无策。一日清晨,各家圈中耕牛浑身披汗,围卧栏中,人人奇怪。那位做梦老人手指南山高崖:‘你们看!’百丈崖头,庙宇巍然屹立,始知山神显灵,赶耕牛去运工料。于是举行盛会,庆贺神庙落成。从那以后,虎狼敛迹,山神庙终年香火不绝。”

这不过是传说。但是人们记忆当中的真实情况是:三年困难时期,山神又有过一次不喜欢。原因是天灾人祸,食品奇缺,人都无法果腹,哪有肉食献山神?因此豺狼出没村庄,集体仅有的十几头瘦猪,二十多只乏羊(均系供参观之用),除饿死者外,几乎为豺狼所尽,有几个小孩也被狼叼了去。当时有些不信迷信的愣小子,扬言要砸毁山神庙,但终于没有实行。直到十年浩劫,山神及其庙宇才被当做“四旧”破除,老年人担心山神震怒,但事实上豺狼反而少了,以至绝迹。原因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山林日见其少。近几年来,公布了森林保护法,小岔子以南的大小山坡又葱茏起来。狼又出现了,叼了马占胜的一只羊,梁秀英家的两只鸡也被狼当了晚餐。去年有几个研究生态平衡的专家来调查,说这是森林覆盖率提高的好现象。那时,三家集的各类协会还没有成立,老百姓对专家的高论既不敢苟同,也无人反驳,村长请专家们吃了一顿具有地方特色的羊杂碎,恭恭敬敬地送走了。

专家们撤退以后,小岔子的人不安宁了。他们从电视上看到,广播上听到,全国各地都成立了“爱鸟协会”,保护各种鸟,连“四害”之一的麻雀也给平反了,加以保护。谁能担保今后不成立“爱狼协会”?要那样,小岔子可就遭殃了。为此,老年人,不论属于何种协会,全都聚拢,开了一次碰头会,一致认为,还是要祈祷山神管束他的看家犬——狼。要山神喜欢,唯一的办法是重建庙宇,再塑金身。他们公推转业和尚老秦去县佛教协会请求支持。佛协果然赞扬了他们的举动,但不给经费,让善男信女们自己想办法。秦和尚得到县“佛协”的支持,精神大振,信心百倍,首先树起了“小岔子佛协”的旗子,带头到各家化缘。怎奈工匠手艺人一心发家致富,不愿效力,结果是有诚心的没力量,有力量的没诚心,所捐款项不足盖庙的半数。事情还在筹划之中,可是伸头包揽庙宇工程的却有好几个。最先申请的是“木业协会”会长李长旺,接着“泥水匠协会”、“石匠协会”,甚至“编织协会”也找秦和尚。他哪里做得了主。于是,大家想到了村长。一是请他发挥威望,动员众人,出钱出力;二是请村长从公益金里拨些款,把这个最大的公益事业办起来。

意见统一之后,几个会长争先往村长家里跑,唯恐别人把盖庙的工程抓了去。但是朱三省连眼皮也没抬,具体工程更没工夫答应。

会长之中,有人主张求助名誉会长,让他们以镇领导的身份给村长施加压力,促成此事。但是有人反对。理由很简单:盖庙敬神,乃封建迷信之举,虽说上面的政策宽大,但也“解放”不到共产党支持盖庙塑神像的程度,只求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就是。再说,不管你找到哪里,最后皮球还得踢到村长这里来,他这一关非过不可,绕是绕不过去的。

众人急了三天,还是“泥水匠协会”会长的脑袋瓜灵。他一个人跑到“朱家大院”(也有人叫“村公所”),赔着笑脸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叔,我有个想法……”

为了表示亲切,他把“村长”改称为“叔”。

“什么想法?你们的协会不是妥当了吗,还想干什么!”

村长有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连鬓胡,面孔又板,不肯轻易露笑容,尤其和村民谈话的时候,更是脸黑话硬,令胆小的人发颤。

万生金是城门楼上的麻雀,经过阵战的锻炼,毫不畏惧。进一步表忠心:“协会算个屁!只有叔叔这个村长,才是正经官呢!小岔子离了你还成?”

村长笑了笑,吹了吹烟灰,没有吱声。

“这次盖庙,虽然有些迷信,但在咱们山区,也是公众的大事。强行禁止,违了大家的心愿,得罪人。还不如顺水推舟,答应了,由你牵头,总领工……”

“咋个牵法?”

“工程由你包了,你愿让哪个协会干,就让哪个协会干……”

“嗯……”

“这是一。第二,你应该发起一个会,把所有的协会都联合起来,统管起来,你当会长去领导……”

“你又糊弄我!”

“真的。我在城里干活,听得多了!社联、学联、文联、科联、妇联、青联,都是大协会管小协会。”

“人怎么个摆法?你们不是请了镇上的领导当名誉会长吗?”

“那没关系。这种民间组织,并没有高低大小之分,不过是名义上的事情。等联合会搞起来,你也请他们当会长,全都放上,大家都喜欢!”

“让我想一想。”

朱三省不能完全相信“假把势”的胡吹冒聊。为了稳妥,他拦了一辆顺车,到县城去了一趟,找他在县文化馆画画的妹夫,把万生金的“合理化建议”说了一遍,请他拿主意。本来他可以就地找民办教师、诗人李繁求教,但别人的话他信不过,只得舍近求远,专程找妹夫商量。他的妹夫虽说只会画宣传画、招贴画,但仗着在文化馆工作的方便,也混进了省“美术家协会”,又是县文协的理事。他听了小岔子的情况,很是发笑,怎么小山沟里也搞这种名堂?莫名其妙。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任何事情,一滥就不值钱。他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如果各行各业,狗头猫脑都成立协会,泛滥成灾,他这个“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还有什么用处?

但是大舅哥的事情也很重要。他就把自己的经验照实介绍出来,说省里都这么搞,可以大胆效法。还给他看了一些章程,并把诗人李繁推荐给他,必要时可以找他帮忙。

朱三省心里踏实了。不顾妹夫、妹妹的热情挽留,连夜搭便车回到三家集,把各协会的会长通知到家里来,以他惯用的行政命令方式,干脆利落地讲了成了五匠协会联合会的要旨,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团结战斗。

有几个不晓事务的犟板筋会长想不通,认为这是因神设庙,叠床架屋,烦琐机构,六指画符,多了一道,不乐意归顺。但也只是私下里嘀咕,没有公开反对。

既然没有异议,就算正式通过。朱村长亲自挂帅,进行紧张的筹备。

忙于起草章程的诗人

朱三省是个讲究规矩方圆,喜欢按章程办事的人。因此,要筹备联合会,第一项紧要工作是起草会章。而欲起草章程,在小岔子这个地方,除了民办教师李繁,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村长去县城找妹夫讨主意的时候,妹夫就推荐过这个人。其实无须他保举,朱三省早就心中有数。因为李繁是他一手提拔、培养起来的。

李繁是“假把势”万生金的同窗,但他的实际学问要比万会长高深得多。不仅在学校是优秀学生,回家来,也是全村公认的好青年。论才干,当个乡、镇秘书绰绰有余。但他祖辈务农,毫无门路可走。展现在眼前的只有“广阔的天地”,还有重峦叠嶂的大山。他跟着父亲上山砍毛竹,割柳条,供母亲搞编织,又和兄长一块种责任田,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毫无怨言。村长看他为人忠厚,不像其他念了几天书的年轻娃娃,偷奸躲滑,调皮捣蛋,就把民办教师的职位赏给了他。小伙子是有心之人,感恩戴德,把全部精力用在教学上,学生娃娃和家长都欢迎他。李老师性格内向,不善交际,闲暇之余,喜欢一个人跑到山梁上观山望水看太阳,时时发呆。日落回家,在煤油灯下苦思冥想,写诗作文,积年累月,居然在报刊上发表了几十首诗。有一篇评论文章,甚至把他吹成“诗坛新秀”。“新秀”前不久到县里参加过一次文代会,之后更是野心勃勃,奋发努力,新作源源不断,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张汇款单送来。虽然都是十块八块,可是接二连三,也顶得上一个手艺人的收入。统计数字的时候,村长把他列入了“写诗专业户”一栏。他自己也很得意。在县文代会上,曾对也是代表的赵书记说了一下:是不是小岔子也搞个“文协分会”(在他看来,这要比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协会有意思得多)。赵高建没有吭声。李繁以为是条件不成熟。实际上是赵高建怕李繁超过他。你想想,论文化,都是高中毕业;论地位,他是镇上的最高领导,李繁不过区区一个民办教师。可是李繁却发了几十首诗,而且是小有名气的“新秀”。他一个堂堂的镇党委书记,才搜集整理了两则民间故事传说。这是何等的不公平!因此,他宁可兼任“羊杂碎协会”的名誉会长,也不能同意成立“文协分会”。李繁也不敢再提,只是老老实实地埋头于他的诗歌创作。

自从小岔子刮起“协会”风之后,诗人的生活受到了很大干扰。能人协会的会长们,你来我往,纷纷找李老师帮忙,有的请他起章程、写条约,有的请他介绍经验、指点方法。他本来不想管,但是乡里乡亲,面子上推不过,只好耐着性子,把自己了解不多的协会情况讲给他们听。自然,“五匠”们也不能白麻烦他,有送小板凳的,有送洗菜筐子的,还有自愿报名给他家修猪圈墙的……他都一一谢绝。但也防不胜防。有一次,他刚坐在灯下,打算把想好的一首诗落在纸上,“饮食业协会”会长马占胜闯了进来,先把一个冒热气的熟羊肚丢在桌子上,推也推不掉,反而腥了手,污染了他的几页白净稿纸。

“请李老师给我们‘羊杂碎协会’起个公约!”

要说尊重知识,还是山区农村,因为识字的人不多,物以稀为贵,大家都另眼相看,特别是中、小学教师。既然是学生的老师,当然也是学生家长的老师。自从李繁当了“民办”,就没人再叫过他的名字,都以“李老师”称呼。他听着又不好意思,又受用。此时虽然不满意马占胜干扰了他的创作情绪,但一声“李老师”,心马上又软下来,赶忙赔笑让座:“你们究竟是‘饮食业协会’,还是‘羊杂碎协会?’”

“饮食,饮食……不过以我们羊杂碎为主……”

“饮食业的条例,不是卫生部门和工商局一块规定过了吗?”

“那是公家的。我们协会还得有自己的章法……”

“都是什么内容?”

“我说,你写——”……

其他协会虽然没有羊肚可送,但找上门来也是这个程式。如此三番,一个暑假工夫,差不多全消耗在这些无谓的杂事上面,自己的创作倒荒废了。他只盼山神庙早日落成,跑到庙里躲起来,安宁安宁。

正烦的时候,村长又来一道命令,传他“快点去”。

村长是村里的最高行政长官,又是他的恩人,他能不去么?跑去一问,原来也是“协会”的事情。

朱三省办事雷厉风行,不像手艺人那样,心中无数,啰哩啰唆。人事安排,章程条款,他已经想了好几天,成竹在胸,只不过要小李替他落在纸上罢了。

他先从头至尾讲了一遍,然后,故作谦虚地问:“这样写,行不行?”

李繁十分惊奇村长的构思,连声叫好。他听别人说,现在政府机关里有些大首长,不论大小会讲话,都要秘书起稿子,又事先不给个谱,什么提纲要领都没有,就让秘书写。这么对比起来,村长就很不寻常了;要是给他个省长当当,大约也混得过去。

李老师高兴。哗哗哗,一会儿就成了。一共“十二条”,有总则,有细目;有奋斗目标,有组织原则;有权利,有义务;有职能范围,有任期年限……具体周详,十分完备。只是在名称上费了些脑筋。

以村长的本意,既然是以他为中心的会,就叫“小岔子联合会”,既简便,又好记。李繁说“不妥”,应该把“三家集”打出去,和镇的名称一致,同时还要表明“能人协会”,否则,“联合会”没有基础,也看不出特点。朱三省讨厌“能人”这个词儿,又对各“协会”不理睬他耿耿于怀,不想采纳,但又觉得李诗人说得有道理,所以才勉强接受,正式定名为“三家集能人协会联合会”。他自任会长,这是既定方针,无可磋商。然而李繁又有新建议:“联合会比协会高一格,应该叫‘主席’,以示区别。”

朱三省半晌不吭声。他以为“主席”两字很神圣,国家有主席,省有主席,哪有小小的“三家集联合会”也叫主席的?

李繁说:“不是那样。县文协才三个工作人员,就有正、副主席二人。过去不是有村苏维埃主席吗,就是现在的村长。主席不过是个名词,安到谁头上都行,没有大小。”

“这是你说的?”

“没有问题。”

于是,会章上明文规定:联合会设主席一人,副主席若干人。还规定了顾问,名誉主席、委员的限额。李繁还建议设“秘书长”。但村长坚决不同意。

李诗人自认为是免除了俗念,毫无名利思想的人。可这时居然为“会长”、“主席”的形式替村长操心,又建议设“秘书长”,为自己谋位,可见“文人无行”的话是颇有道理的。

热闹非凡的联合会庆典

章程妥当之后,村长内定了副主席、名誉主席、顾问、名誉顾问以及委员的名单,让李繁写在纸上。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认为没有遗漏,这才放心。

接着,召集各协会会长开预备会,筹划活动经费,进行分工。万生金已经知道他是内定的联合会副主席,情绪特别高昂,慷慨捐赠了两千块钱,并且声明:以后事业发达了,工程干大了,他还要贡献。梁秀英也是内定的副主席,但她们的“编织协会”是个空壳子,无钱可捐,便主动承担了布置会场的工作,并且表示,开大会的时候,抽调五个年轻标致的女会员,给主席台上倒开水。村长表示同意。梁秀英是他过去的助手,很会“呼隆”,又有到外面参加代表会的经验,她一定会把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马占胜没有捞到副主席,但热情也不比别人差。他没有捐款,答应以优惠价格承担庆祝大会的“便宴”,还动员了吴臊头,负责大会期间的茶水供应。其他会长、理事,也各有分工,恕不细表。李繁什么会也未加入,但看着村长的面子,还是夜以继日地工作。他别出心裁,用蜡纸刻印了大红请帖,工工整整地写上名字,让未来的联合会主席亲自送给镇上各位领导,不管是一线的、二线的、三线的,人人有份,一个不落。

大会日期选在农历八月十五。因为这天外出的回家团聚,在家的足不出户。会场借用了镇公所的大礼堂。里里外外,挂满了彩旗,贴满了标语,花红柳绿,热烈而隆重。主席台上摆了五排凳子,每排十二个座位。但是只安排了主席、副主席,名誉主席、名誉顾问、顾问、委员、各协会会长和少数来宾,共六十人,再不能多一个。各协会的副会长、理事和德高望重的老师傅,只能屈就在台下。好在台上台下的数目相差无几,而且,台下摆的座位多,到会的人少,中间又有人溜号,反倒稀稀拉拉,宽宽敞敞,比不得台上那样拥挤。

大会宣布开始,放了十分钟的鞭炮,奏乐三分钟。乐队是当地小学校的娃娃乐队,李繁亲自指挥。虽然不够整齐,却也热烈。吹吹打打,吱吱扭扭,延续的时间很长。祝词、致词,讲话、作报告的十八人。村长——联合会主席朱三省不用稿子的长篇演说,十分精彩,博得了阵阵掌声。周昌义代表镇党委和政府祝词,只有三页稿纸,却一连念错了四个字,又不成腔调,好容易才等他读完。但是为了礼貌,大家还是鼓了掌。各大协会的贺词,全都请“民办”的李老师用毛笔写在红纸上,齐刷刷地搭在主席台的头排桌子上,为了节省时间,未能一一宣读。赵高建书记和瓦玉印老顾问,原来准备讲话作指示,也因时间关系,临时取消,各人即席赋诗一首,谓之“喜歌”,以示祝贺。

赵书记的是一首“七绝”:

党的政策真英明,

八仙过海显神通。

能人协会大联合,

团结战斗奔前程。

瓦顾问的是“五律”:

小岔地虽小,

人才可不少。

家家有能人,

工匠手艺高,

如今联合起,

团结更牢靠。

大家同携手。

走向康庄道。

老顾问因为也被列入联合会的名誉主席,兴致很高,虽是小岔子的地方语,但念得铿锵有力,很有感情,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从而把会议推向了高潮。台上台下,欢呼雀跃,热烈非常。

诗人李繁以工作人员和特邀代表的双重身份参加大会,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座位上。他也为两位领导的“喜歌”鼓了掌。但他不承认那是律诗。虽然押了大致的韵,但平仄对仗不工整,又无“诗眼”,只能算“顺口溜”或“打油诗”。难得的是从领导口中念出,也算难能可贵了。

会议结束,代表们进入宴会厅。可惜羊杂碎馆子小了点,只能容得下主席台上的诸公,其余只好安排在露天。菜都是一样的“八大碗”,外加四个凉盘,一个“全羊”,一盆蘑菇汤。席间,代表们频频举杯,互相敬酒,猜拳行令,好不快活。宴会刚进行一半,多数人已经过量,醉态毕露,洋相百出。影响得上了年纪的老同志无法吃菜。因为他们牙口不好,需静静地细嚼慢咽。

还有一个缺欠,或者说是损失,是联合会主席和名誉主席们所不了解的,他们完全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只有“羊杂碎协会”会长和副会长夫妇俩心里明白,但又说不出口,只好忍个“肚子疼”。

原来,马占胜的羊杂碎,色香味俱佳,三省闻名,吸引了不少过往行人。他还用特别的手腕,拢住了过往长途公共汽车的司机,以物美价廉的饭菜款待他们(实际是白吃),诱使他们把整车的乘客拉到他的饭馆里就餐,哪天也不下一二百人,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进项。这天因为有大型宴会,实在无能力对外接待客人,眼睁睁地看着买卖让斜对门的汉民馆子抢了去,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宴会结束,清点碗盏器具,又有不少破损,加上酒菜是按成本的优惠价,实际上,他是做了折本生意。早知这样,还不如像“假把势”那样,明明白白捐两千,倒显得大方体面。

但总的来说,“联合会”的胜利召开,是皆大欢喜,场面热烈。在三家集的居民心里,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立“会”之风方兴未艾

村长当了“能人协会联合会”主席,心里十分受用,飘飘然不知所向。他决定让万生金去城里给他印个名片(“假把势”已经有了,还是进口的法国口香纸做的),把联合会主席和村长的官衔一齐印上,外出拜见人,亮亮牌子。但是名片没有印出来,他的心情又受到破坏,动不动就发火。因为在他的“联合会”之后,又有十多个“协会”要求成立,申请加入他的联合会,简直是瞎胡闹!

打算新成立协会的多数是“五匠”之外,或者在“五匠”家庭但没有什么手艺的人。不过你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有某种特点,与众不同。比如忌口吃素的居士,多是一些老头、老婆婆。他们吃斋念佛,诚心一片,五日一小会,十日一大会。堂屋里挂着“诵一卷真经通身大快念千声弥陀满口光明”的对联。要论人数,除了梁大脚的编织协会,就属他们人多势重,团结得牢靠。只差“协会”的名目了。还有老年人的“旱烟协会”。现在的青年人,只晓得花钱买现成的烟卷,还带什么“过滤嘴”,一股怪味道,哪能比得上他们自种烟叶,自己加工,自制烟锅,敞开供应的便当。特别是那烟锅,简直是一种独特的工艺品。有通体金黄的雁腿烟锅,白玉般的羊腿杆烟锅,橙黄色的九节竹烟锅,有用子弹壳接起来的真铜烟锅,还有用树根做的龙头烟锅……五花八门,千姿百态。他们立个“会”,谁敢说条件不够?当然,理由最充足的要属种责任田的庄稼汉的“种田协会”。听听他们的宣言吧:“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没有我们种出粮食来,你‘五匠’、‘能人’喝西北风去!钞票能顶五谷?岂有此理!你们一个接一个地成立会,当会长,当主席,好气派!我们也立会!”

他们推出了三个代表:万生金的老爹,六十三岁,种了一辈子庄稼,最拿手的是撒种子,又匀称又省籽;木匠协会会长的侄子李成,五十岁,退伍军人,虽说半路出家,却是“以粮为纲”的专家;再一个是石匠的儿子潘扬,二十三岁,他坚决不肯继承父业打石头,只好承担全家的责任田。老中青三位代表,排成队找联合会主席请愿,坚决要求成立“种田协会”。

朱三省觉得可笑:种庄稼的也闹协会,这不是开国际玩笑么?再闹下去,恐怕屙屎屙尿也要成立协会了,那还了得!作为一村之长,堂堂的联合会主席,他必须认真地负起这个责任,严格把关。

“那不行。庄稼汉,老老实实种田就是你们的责任,搞什么协会!”

“五匠为什么成立协会?”

“不一样。他们都有一技之长……”

“这是你说的话?”老代表火了,“三年学个泥水匠,十年学不会庄稼汉。你敢说我们没有特长?哼!”

中年代表李成当过生产队队长,说起话来也是斩钉截铁,“中央首长讲了:‘无粮则乱’,你当村长的这么不重视农业!”

“立会和种田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一码?连吃斋念佛的居士也要成立协会……”

“谁说的?”

“他们已经开过会了,在石家吃豆腐饭庆贺呢!”

“有这事?!”

“一点不假。回去问问你家老太爷。”

“真是胡闹!”

“也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当村长的能组织联合会,我们就不能成立种田协会?”

年轻代表潘扬火冒三丈,不客气地和村长顶撞了起来。

村长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和小伙子吵,那样有失身份。他是多年从政的老干部,有很灵敏的政治嗅觉。他从几位代表的谈话态度上,从其他接二连三要求立“会”的事情上,看到了一种隐藏的苗头,一种怪影,在小岔子游荡。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他还说不清,但必须进行调查研究,弄个明白,制止立会之风。

他给每位代表散了一支“金丝猴”的高级烟,那是开大会的剩余物资。好言相劝,让他们先回去,等他“考虑考虑”再说。

“种田协会”的代表离开之后,他马上行动起来搞调查。首先找的是“居士协会”。老婆婆们只承认他们立会,吃了豆腐饭,却说不出为什么要成立协会。接着又找“旱烟协会”。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或许是“旱烟协会”的常务理事,也很难说。他们围着脸盆大的一个柳条烟笸箩(自然是“编织协会”的作品),拿着各人的精致烟锅,比赛似的吸烟。村长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先过烟瘾,再拉家常,慢慢诱导,终于问出了实情。

“他们说(究竟是谁说的,又说不清楚)北京、省城和县里的那些协会,公家拨经费,叫他们开会,外出参观……咱们这里的协会,将来也要列入计划,国家拨款,一个会一万块钱。要是拨下来,必然拨到联合会,由村长——主席你统管……”

“胡造谣言!”

联合会主席沉不住气了,吼了一声。

“根本没有这回事,别听野狐子叫。你们也不用脑子想想,镇上一年才几个经费。他们日子过不去,还打专业户的主意,摊钱派款,哪会轮到这些不上串的‘协会’?”

心中有数,回家想办法。刚到家门口,就被几个包了山林的专业户和护林员包围了,要求成立“护林协会”。

朱三省觉得这是个“带有普遍性的大问题”。光这么头疼治头,脚疼治脚,好言劝说不行,要从战略上考虑,从总体上彻底解决。

“护林协会”的几位代表走了之后,联合会主席决定召开一个村民大会,来个“一体周知”,当众辟谣,禁绝立“会”。

过去开会敲钟,既省事又灵便。后来一些电影、电视把生产队敲钟作为极左路线的象征,讽刺挖苦,进行批判,他一气之下,把钟当废铁卖了。每次开会,都是他的小儿子挨门逐户地“请”。小儿子怕跑腿,又串联他的小伙伴帮忙,分头去喊叫。时间一长,几个小家伙就形成了自己固定的“片”,责任到人,分工包干,倒也迅速及时。村长从公益金中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双球鞋,作为劳务费,他们跑得更欢了。

过去开会都是晚上。这次村民大会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决定在白天紧急召开。可是小通讯员一个也找不到。他自己去喊,实在没有精神。如果当初采纳李繁的建议,在联合会里搞个秘书长,也可以让他跑跑腿,他又没同意设这个职务。没人帮忙,他急得骂天骂地,骂老婆训女儿,怨她们在家不顶用,连小娃娃也管不住,放任自流,让他乱跑。

老婆很不服气:“你发什么牛脾气?平日他赶牲口上山放牧,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啰唆!快把他找回来,让他们那一伙子全部出动,通知各家,开会!”

可是到哪里去找,近处目力所及的山梁上,既不见人影,也看不到牲畜,都跑到哪儿去了?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骑马坐牛,又说又唱,神仙似的回来。

“你野到哪里去了?”

村长大声呵斥他的小儿子。

“放牛!”

小儿子拧了一下脖子,理直气壮,多一个字也不肯解释。

“放牛不在近处,跑那么远干什么?”

“我们开会了!”

“开会?小娃娃开什么会?”

村长感到诧异。

“我们成立了‘放牧协会’,我当了会长,还要加入你们的联合会……”

“胡闹!”老子不高兴地训斥,“你们小娃娃,不好好放牲畜,搞的什么狗屁协会!”

“向你们学习呀!”

“难道只许你们大人搞,不兴我们小娃娃成立会?”

“耍鹞子的有‘会’,我们放牲口的当然也要成立会——我们人多!”

围上来的小放牧员,七嘴八舌,口齿伶俐,顶得联合会的大主席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们知道‘协会’是干什么的?”

“大家在一块吹牛呗!”

“有了钱,就到羊杂碎馆子里摆席……”

“我们哪有钱摆席,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村长警惕地追问。在他治理下的小岔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多年未出现过偷窃现象,不仅在全县是治安模范村,便是全中国,大约也数一数二了。

“放心!我们不会做小偷!”

“我们捉了一只野兔子,掏了一窝野鸡蛋,烧着吃了,美得很!”

村长哭笑不得!他既不能承认小娃娃的“放牧协会”合法,接纳到联合会里来,又不能切实地找出他们的什么不是,只得长叹一声,临时取消了召开紧急村民大会的决定。

赵书记紧急刹车

朱三省掰着指头仔细计算了一下,短短数月,三家集已经成立起来的各类“协会”有:“泥水匠协会”、“木匠协会”、“石匠协会”、“饮食业协会”、“毡匠协会”、“编织业协会”、“养兔协会”、“鹞子协会”、“编织业技术研究会”,再加上他自己的“能人协会联合会”,共有十“会”,算是官方承认的合法组织。未经批准自行成立的有“居士协会”、“放牧协会”、“抽烟协会”、赵三歪的“咨询委员会”、转业和尚一个人的“佛协会”。正在筹备即将建立的有“种田协会”、“护林协会”、“养鸡协会”、“绣花协会”、“辣面子协会”、“养蜂协会”、“独生子女母亲协会”等十余种。另外还有消息传出,已经建立的协会,下面又酝酿成立“学会”,如编织协会下面要设立“塑料网兜学会”、“竹篾学会”,“柳条学会”、“席子学会”……“饮食业协会”下面,吴臊头力主成立“大碗茶学会”。还有人提出要成立“牛肉拉面学会”、“油炸糕研究会”……

掰完指头,村长——联合会主席生气地骂道:“这么多狗屁协会(朱三省一发脾气就要带出‘狗屁’之类的粗话,已经形成风格,绝难更改),家家设坛,人人拜将,拉帮结伙,不是乱套了么?”

正在思索办法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原来是万生金给他送名片来了。用小巧的塑料盒装着,整整五百张。粉红色带香味的细纹纸,“朱三省”三个字印在中间,右上方是小字排列的两个职务。越看心里越舒坦,把刚才的烦恼也忘了大半。不料万生金干扰他:“有个情况,我想给你汇报……”

“什么事?”

“最近有好多吃饱饭没事干的家伙瞎起哄,要成立一些莫名其妙的‘会’,你得管管他们!”

“咋个管法?”

“你老多少年的老经验,还能管不住他们!”

看看朱三省的脸色,进一步建议道:“第一,你的联合会不承认他们,叫他干瞪眼。第二,充分发挥你当村长的权力,下一道命令,禁止随便立会。如果没个法度,随便成立,好赖搅在一块,把我们这些正经协会也糟蹋了!”

“让我想想。”

朱三省简单地应了这么一句,就把“假把势”打发走了。他心里骂道:“龟孙子,你倒给我来上课!”

不过“假把势”的建议,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不能采用。因为后起的各会,他们一定效法前面成立的协会,要请镇上的头头当名誉会长。一旦有了这些领导的撑腰,不要说禁止取缔,便是管一管也不方便。最好的办法还是要求助于镇党委,要禁,也得他们发话。

第二天一早,朱三省以村长和“联合会”主席的双重身份,去给镇党委书记赵高建汇报。

遇的机会不好。赵书记正在生气。不过生气的原因也和协会有关。

“编织业协会”的一批小型竹器编织被外贸部门收购,卖给外国人,受到了赞扬,还说,要大批订购。这么一来,梁会长的名声大了。县外贸局特意争取了两个名额,要梁秀英带一个编织师傅,到广州、深圳去参观学习,开阔眼界。到了镇上,几个人一研究认为小岔子最高水平的编织师傅就是梁秀英,还能带什么人?不如颠倒过来,镇上去一位头头,带着她去参观,岂不省事!可是在谁去的问题上,又产生了矛盾。按照分工,周昌义镇长分管工、副业;赵高建又是“编织协会”的第一名誉会长,也该出去熟悉熟悉业务。正在为难,老顾问瓦玉印也提出要去。理由也很充足:他也是“编织协会”的名誉会长。过去他长期关心编织业,又没有到南方去过,应该照顾他。两个一线的,一个二线的,僵持起来了。赵高建又为难又生气。当他听了朱三省的汇报,更加烦恼。看来,各行各业成立“协会”,再也不是他当初说的什么“新生事物”、“改革之举”了,应该重新认识。

赵书记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认真地讨论了一天一夜零两个半小时。大家乏困得不得了,就到马占胜的馆子里去,一人吃一碗羊杂碎泡油饼的加班饭,回来接着讨论。在大量列举了“协会”成灾的事实,充分估计了形势发展的严重性以后,赵高建以他年轻有为、敢说敢干的魄力,拍板决定:“从今天起,不经镇党委同意批准,任何协会(学会)不准成立,如有违背,以党纪国法论处!”

老顾问稍有异议:“这个决定,措辞是不是强硬了点?不准随便成立‘会’是对的,但要耐心说服。这些人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要在国外,就是专家了,地位很高。咱们也应该尊重,尽可能地用社会方式去说服、劝阻他们,不要行政命令,用衙门作风……”

赵高建并不屈服于他的压力,毅然决然地说:“现在是强调纪律的时候,不搞行政命令怎么行?就这么决定。散会!”

“已经成立的那些会怎么办?”

“成立的就成立了,下不为例。从决定之日起,决不通融!”

这是一个很高明的决策。既有原则,也不伤面子,更不损在座诸公的既得利益。前两年许多地方滥调工资,胡发奖金,近两年又“补办”学历,猛增机构,大批提干。这些好处,三家集镇的干部,谁也没有捞到,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下来了“下不为例,从通知之日起,一律停止”的红头文件。他们只好望洋兴叹,从而也证明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一真理。如今在“协会”问题上,他们也捡起这个武器,对付那些见事迟,行动慢,后来要求成立会的二痴老呆,叫他们无可奈何。但是,不管怎么说,立“会”之风闹到这个地步,紧急刹车,乃人心所向。镇党委的这个决定,自然是英明正确,无可非议了。

余音绕梁

一切均按“决定”办事,此后再无人敢嚷嚷成立“协会”。已经官方承认的“三家集能人协会联合会”及其所属各协会,仍然合法存在,并受到各位名誉主席、名誉会长的关怀和支持,用“社会方式”开展着各自的活动。

老顾问瓦玉印以“能人协会联合会”名誉主席和“编织协会”名誉会长的双重身份,带着“编织协会”会长梁秀英南下,到广州、深圳参观(路途停留的短期访问不算),又到香港一日游。果然大开眼界,增长了不少见识。回到三家集,被各个协会、学会轮流请去作报告,前后一共讲了二十四场。除了详细描绘所见所闻的新鲜事,大谈自己的心得体会,还鼓动各协会会长、理事、会员,尽量到外面开开眼界。“千万不要闭关自守,”他说,“过去我们守在小岔子巴掌大的地方,画地为牢,坐井观天,外面的花花世界,一概不知道,两眼一抹黑,吃了多大的亏!这一次我才真正相信:我们确实落后,人家实在先进。你们一定要出去跑跑,到不了国外,也到外省看看,学学人家。不要心疼那几个路费。古人说,花钱买经验;拿现在的话说,是交学费——值得!”

赵高建把外出参观访问的机会让给了老顾问,但他仍然很忙。期间,他出席各协会的会议十二次,讲话八次,接待外地来三家集学习“协会”工作经验的代表团二十三次,一百五十四人(次),山神庙落成剪了一回彩同时还主持了编织协会的展销会。最累人的是“泥水匠协会”的两次活动。一次是万生金在水泥厂包建的家属楼竣工验收,不但陪着甲方爬高下低,转遍了四层楼的每一个角落,听任他们横挑鼻竖挑眼,还硬着头皮,参加了验收座谈会和“便宴”。另一次是万生金的新包工程开工典礼,非要他出席不可。他懒得动,万生金就说服甲方,用小汽车把他“绑架”了去。回来晕晕乎乎,好几天头脑不清醒。最近他闭门谢客,什么会也不参加,一个人加班加点,亲自动手总结材料,准备在即将召开的县三级干部大会上重点发言,介绍“三家集能人协会”的经验。

(选自《十月》1987年03期,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