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雪被范安平请进尾崎元次设在县政府的日军临时指挥所时,步履从容,神态自若,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他不是走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日军军事重地,而是去寻常人家出诊一般。
尾崎元次半躺半倚地坐在床上,正心情烦躁地将手中一把黑幽幽的短枪倒过来翻过去地摆弄着,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对着你的脑袋开上一枪。江暮雪刚撩起长衫跨进门槛,尾崎元次如同惊弓之鸟,把眼一瞪,枪口一抬,对准了他:“站住,你是什么人?”
范安平急忙从后面跑上来,站到尾崎元次身边,赔着笑脸解释道:“尾崎队长,他就是我给您请来的医生,他姓江叫江暮雪,是我们这儿有名的中医。”
“哦?”疑心甚重的尾崎元次仍没有将手枪放下,瞧瞧江暮雪,又瞧瞧范安平,眼睛里充满了戒备。微微使个眼色,旁边一名荷枪实弹的日军立即上前对江暮雪进行搜身。
范安平弓着腰,讨好地道:“尾崎队长请放心,我已经搜过他的身了,他身上连一根针都没有。”
尾崎元次上下打量江暮雪一眼,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国医生充满了怀疑:“你,真能治好我的病?”
江暮雪冷冷地道:“在未亲手诊断之前,我不能下任何结论。”
尾崎元次道:“那好,你快给我检查一下,这两天都快把我痛死了。”
江暮雪道:“我从来不给拿枪指着我的病人治病。”
尾崎元次怔了一下,神情略微有些尴尬,道:“好,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站在患者的角度,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医生。”顺手把枪扔在了枕头下面。
江暮雪对翻译道:“请你让勤务兵给我打一盆水进来。”
戴眼镜的年轻翻译对一旁的勤务兵说了句什么,不大一会儿,他就出去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江暮雪稍稍挽起衣袖,在水盆里洗干净双手,上前两步,示意尾崎元次伸出手来。
尾崎元次伸出左手,江暮雪替他把了把脉,神情有些凝重。尾崎元次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到枕头下握紧了短枪。江暮雪目不斜视,淡淡地道:“把衣服掀起,让我看看你的背。”
尾崎元次犹豫一下,依言将背上的衣服掀起。江暮雪走到他身后,见他背上青紫一块,用手一摸,似有一块硬骨突起,稍微用力按之,尾崎元次“哎哟”一声,痛得龇牙咧嘴,想要翻脸骂人,却也只得隐忍。
江暮雪暗自点了一下头,心中已经有底,又向一旁的日军军医要了一根针,在尾崎元次腿上轻轻刺了两下,均无反应,直到用力刺到第三下,才见尾崎元次的脚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疼痛。
江暮雪诊察完毕,洗了手,一边放下衣袖一边道:“是背部受创,胸椎骨折,双腿肌力减退,感觉迟钝,若不及时诊治,恐有瘫痪之虞,但好在并未伤及椎管内的脊髓和经络,尚不难治。”
尾崎元次似懂非懂,直到翻译将江暮雪的原话翻译给他听了,才面露喜色,问:“真的能治好?”
江暮雪点头道:“只要按我的要求去做,三天之后即可下地走路,但要想完全康复,至少也得调养半个月,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半年之内不能碰女人,以免脊椎受力过猛,旧伤复发。”
“八嘎。”尾崎元次脸色一变,从枕头下抽出手抢,直指江暮雪胸口,喘着粗气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骂道,“你是存心跟老子过不去是不是?”
江暮雪冷眼斜视着他手里的短枪,并不答话。一旁的日军军医毕竟是内行,知道这个中国医生所言不假,急忙上前劝阻尾崎元次。
尾崎元次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叫过一名日军,用日语吩咐道:“去把前两天抓的那十几个花姑娘放了,能看不能吃,真倒霉。”
范安平盯着江暮雪问:“你真的能在三天之内治好尾崎队长?”
江暮雪道:“只要他配合治疗,三天之内当无大碍。”
范安平逼近一步,拿出手枪道:“军中无戏言,要是你三天之内医不好尾崎队长,老子就一枪毙了你。”
江暮雪懒得理会这个狐假虎威的汉奸,转过身来,在屋子里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门口那张平整的木板房门上。他让翻译找人把木门卸下来。
翻译满头雾水,找来两名日军,动手卸下门板,照着江暮雪的手势,把门板平放在地上。
江暮雪指着尾崎元次说:“把他抬到门板上。”
两名日军面露难色,期期艾艾不敢动手。尾崎元次说:“磨蹭什么,照他的话做。”
两名日军这才敢把尾崎元次从床上抬下来,放到木板门上。江暮雪将尾崎元次的身体摆弄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拿过一只棉花枕头,垫在他背后骨折的部位。
江暮雪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和高度,最后道:“你先这样躺着,让胸椎逐步复位,我回去拿两帖虎骨膏药来贴在你背上,先活血止痛,再以针灸之法刺激你双脚恢复知觉。”
尾崎元次见他要走,神情微变,急问:“那、那我要在门板上躺几个时辰?”
江暮雪淡淡地道:“如果恢复得好,三天时间也就够了。但如果你乱动,导致胸椎折损程度加深,可能三十天都不够。”
尾崎元次脸色发白,眼中杀机一闪,却发作不得,见江暮雪要走,急忙努努嘴,示意范安平跟去。
6
火是在下午申牌时分烧起来的,火势不算太大,刚好把江氏膏药店柜台后面那个分门别类储藏各种秘制膏药的大药柜给烧着了。
江暮雪在范安平的“陪同”下回到铺子,看见伙计小周正灰头黑脸地坐在门槛上哭鼻子,再一看屋里烟熏火燎一片狼藉,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叫起小周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周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连头也不敢抬一下,说:“江先生,您刚出门不久,前面街上就有人打架,我听打得挺热闹的,就忍不住跑出去看了一小会儿。谁知还没看完,就听有人喊走水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咱家铺子着火了,我急忙拿了木桶打水救火,几个邻居也来帮忙,火总算救熄了,可柜子给烧了,江先生,我、我……”
江暮雪神情一变,急忙进屋一看,果不其然,四壁熏得黑黝黝的,其他器具损失不大,一张红木药柜却烧成了一堆黑炭,里面收藏的膏药自然也被烧得一张不剩。他本是宽厚之人,但遭此突变,也忍不住跺足埋怨道:“小周,你太大意了,我正要用柜子里的虎骨膏药,现在却……唉,你、你怎么能在铺子里生火呢。”
小周委屈地说:“我没在铺子里生火呀。”
江暮雪问:“没生火那怎么会烧起来?”
小周也有些莫名其妙,抓抓后脑勺说:“我也不知道。”他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还是个胆小少年,一见老板的神情如此严峻,不由得吓得脸色发白,又害怕地哭起来。
范安平把头伸进屋里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江先生,您要没把握治好尾崎队长的病直说就是了,也犯不着施展苦肉计,自己在自己店里放上一把火呀。您可别告诉我您的膏药都给烧光了,没法给尾崎队长治病了。”
江暮雪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反过来安慰了小周几句,回头对范安平道:“你回去告诉尾崎,我答应三日之内医好他,就绝不会食言。叫他躺在门板上不要动,三日之内,我必带着虎骨膏药上门治他。他要是离开了门板,一切后果自负。”
范安平道:“行,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范某先回去等候着江先生,反正四门都有皇军把守,也不怕您漏夜跑了。”冲他一抱拳,哼着小曲,甩手甩脚地走了。
待范安平一走,江暮雪立即提笔写了一道方子:虎骨四两,石斛二两,赤芍一两五钱,白芨一两,川芎一两,羌活一两五钱,桂枝二两,川乌一两,杜仲一两五钱,地黄四两,山甲一两,独活一两五钱……一共开了二十八味药,共重四十一两五钱五分。
这正是江氏虎骨膏的配方,这个方子是由《清内廷法制丸散膏丹各药配本》所载熊油虎骨膏的方子加减变化而来,经过精减提炼之后,比原方效果更加显著。
江暮雪把方子开好,检查一遍,交给小周,叫他赶紧去周济药店照着单子把药抓齐,并且一再叮嘱不要耽搁,速去速回。小周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去了。
江暮雪回头把店里收拾了一下,不过盏茶功夫,小周就提着一包药材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江暮雪一看,其他二十七味药都抓齐了,唯独缺少虎骨这味主药。
小周告诉他,周济药店的周老板说店里的虎骨昨天就已经被人包圆儿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江暮雪大出意料,绣林城只有周济药店这一家像样的药材铺子,如果这里找不到虎骨,那就只有去邻县买了。他心存疑窦,亲自跑到周济药店,正好周老板站在柜台边,上前一问,周老板告诉他,店里的虎骨的确卖光了,而且据几个采购药材的伙计今天早上回来说,邻近县市大小药铺里的虎骨几乎都在前天和昨天被人买走了。
江暮雪皱皱眉头问:“那您知不知道买走虎骨的是什么人?”
周老板说:“外县市药店的虎骨是谁买走的我不知道,周济药店的虎骨好像是被回春堂的伙计买走的,昨天我正好在柜台边喝工夫茶,所以见到了。”
回春堂的伙计?
江暮雪心里一沉,隐然明白了什么。
“岂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第二天早上,杜奇听说了膏药店失火的事,特地赶早过来,想看个究竟,听江暮雪说了事发经过,不由得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怒道,“这分明是范家父子设下的阴谋诡计,想借尾崎元次之手置你于死地。”
江暮雪道:“我想也是这样。”
杜奇是个急性子,瞪着他道:“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想办法购买虎骨去呀。”
江暮雪摇头苦笑道:“没用的,我问过周济药店的周老板,他说两湖一带药店的虎骨都是由一个东北大药材商行供货,最近送来的一批药材被日军堵在了路上,最快也得十几天以后才能运抵这里。”
杜奇急了,道:“那怎么办?你已经答应尾崎元次三天之内一定治好他,没有虎骨你拿什么炼制虎骨膏药,拿什么去治他的半身不遂?小日本杀人不眨眼,你把他惹恼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暮雪见他为自己的事急得一筹莫展满屋乱转,心下甚是感动,微微一笑道:“杜兄放心,小弟不才,但范氏父子欲借尾崎元次之手算计我也并非易事。常言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虎骨虽然难买,却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
杜奇闻言喜道:“江兄,你是说你能想办法弄到虎骨?”
江暮雪胸有成竹地点点头道:“时机一到,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杜奇着急道:“江兄,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瞧你这不急不躁的模样,难道会有人给你送虎骨上门不成?”
江暮雪故作高深地笑笑道:“天机不可泄露,现在还不是揭示谜底的时候。总之杜兄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来,我请你喝茶,前些日子托人从岳阳带了些君山银针过来,也不知是否正宗,正要请你品一品。”
杜奇心有不甘,还欲再问,江暮雪却不肯多透露半句,燃起炉子,煮水烹茶,忙碌起来。少顷,水沸茶香,江暮雪将第一碗茶递到杜奇面前。
杜奇初尝一口,但觉香气清嫩,新鲜回甜,不由得点头道:“好茶。”看着水气氤氲的碗底,接着道,“银针产于湖南岳阳君山,由未展开的肥嫩芽头制成,芽头肥壮挺直、匀齐,满披茸毛。你看这茶冲泡后芽尖冲向水面,悬空竖立,宛如银针,果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江暮雪品咂再三,点头道:“银针被誉为十大名茶之一,果然自有特色。”
两人一面品铭一面闲聊,不知不觉间,时已过午,杜奇翘首道:“江兄,时间不早了,给你送虎骨的人怎么还没到?再不到可就来不及了。”
江暮雪哈哈一笑,把他拉得复又坐下,道:“不急不急,时已过午,杜兄留下吃顿午饭吧。”
杜奇道:“也好,我不坐在这儿看见你拿到虎骨我不放心呀。”
江暮雪亲自下厨,做了四样小菜,口味清淡,却清香诱人,甚是精致。杜奇尝过之后,忽然叹口气道:“江兄,我后悔了。”
江暮雪问:“后悔什么?”
杜奇道:“后悔当初怎么没把你留在我店里做大厨,要不然我的生意一定比现在红火得多。”
江暮雪呵呵笑着,满脸得意之色,似乎比夸他医术了得更让他觉得高兴。
吃过午饭,饮了杯淡茶,江暮雪忽然来了雅兴,铺纸蘸墨,挥就一幅《烹茶迎友图》。杜奇一看,图中远山近水,茅檐数椽,屋内一人身形颀长,着长衫,戴方巾,眉目间恰似江暮雪自己,正拱手相迎,门口一人正要进屋,穿着打扮恍如他的模样。屋子深处有一童子涪炉烹茶。画面笔触柔和,情趣盎然,可说是今日二人品茶场景之写照。只是窗外天低云暗,似是山雨欲来之兆。杜奇道:“画是好画,只是情境略嫌消极。”
江暮雪道:“何以见得?”
杜奇指画而道:“只管自己烹茶迎友,不理窗外山雨欲来,独身自好,终不是至善境界。”
江暮雪动容道:“好一句独身自好,终不是至善境界。”一言未毕,忽将此画扔进炉中,再铺一张生宣纸,道,“杜兄,请再看这一幅。”突然抄起一支如椽大笔,蘸足颜料,重重地顿在画纸上,然后猫着腰,执着画笔,在纸上全神描绘勾勒,一袭洁白长衫,随着身体不停地起伏摆动,好像面对弓弦的琴师,完全沉醉在自己弹奏出的迷人乐章中,周围世界正渐渐淡去,直至不复存在……
杜奇看着,欣赏着,感受着,竟也有几分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