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正在院子里研药,天色不知不觉就完全黑了下来,他见江、杜二人待在屋里,既无声息,也不见掌灯,暗觉奇怪,推开虚掩的房门,探头一看,屋里一团漆黑,啥也瞧不着。回头掌了灯,再进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黑暗中,江暮雪手执画笔全神贯注正在画纸上“唰唰”作画,杜奇站在一边看得如痴如醉。天色渐晚,两人竟浑然不觉。
夜渐深沉,万籁俱寂,屋子里只剩下画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江暮雪的长衫背上缓缓显出一团湿影,渐渐向周边扩大,最后整个背上全都被汗水浸透。
杜奇却似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只觉一股虎虎威气扑面而来,眼不敢眨,气不敢喘,人不敢动。
江暮雪轻提笔尖,在画上连点两下,落笔之际,耳畔竟隐隐传来虎啸之声。
长吁口气,掷下画笔。
杜奇宛如刚从梦中惊醒,击掌高呼道:“好一幅《山林夜啸图》,笔墨酣畅,虎气勃发,你看这百兽之王两只钢爪紧紧抠住岩石,虎踞龙盘,虎目圆睁,虎嘴长啸,虎虎生威,大有君临南山之气势。尤其是最后两下点睛之笔,画虎点睛,天地间隐有虎啸之声传来。难得,难得!”
江暮雪作完这一幅《山林夜啸图》,竟没像平常一样,观赏完毕立即付之一炬,而是挂在墙上,自赏不已。
正是忘我之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鸡啼。杜奇蓦然一惊,跺足急道:“江兄,咱们只顾画画、赏画,险些忘了正事。现在距你与尾崎元次约定的时间已不足两日,给你送虎骨的人呢?到底来了没有?”
江暮雪背负双手,踱到窗前,看看天色,道:“杜兄不必着急,天快要亮了,杜兄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虎骨一到,我立即让小周去叫你,如何?”
杜奇哈哈大笑道:“你这是下逐客令了?”
江暮雪道:“非也,是逐友令。杜兄彻夜不归,再不回去,嫂夫人就要上我这儿来要人了。”
“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杜奇拱一拱手,大笑而去。
江暮雪急忙叫醒在铺子里睡觉的小周,吩咐他赶紧垒灶,架锅,熬药,炼膏……
7
晌午时分,江暮雪背着他出诊时常带的小药箱,坐一辆黄包车来到日军指挥所门口,刚付了车资,就见范安平腰里挎着一杆盒子炮,从大门里边迎出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道:“江先生,您怎么才来呀,尾崎队长等您都等不及了。”
江暮雪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他,一抬腿,就往院门里边踏,不想却被两名持枪把门的日军拦住,先是搜身,然后又打开小药箱看了,见无可疑物品,这才放行。
范安平从后面赶上来,笑嘻嘻地问:“江先生,你的虎骨膏药可曾带来?”
江暮雪不冷不热地道:“带着呢,多谢范会长操心。”
范安平原本以为他没有虎骨制不成膏药,是向尾崎元次告罪来了,谁知他却说带了虎骨膏药来,不由得一怔,半天没跟上他的脚步。
江暮雪不再理会他,大步走到尾崎元次房中,进门看见尾崎元次果然还躺在门板上,不曾有丝毫挪动。
尾崎元次一见到他,火气就上来了,骂道:“八嘎,你怎么现在才来,想冻死老子是不是?”话未说完,连打两个阿嚏,鼻涕流得满脸皆是,看样子是昨晚染上伤寒感冒了。
江暮雪往他身上瞧了瞧,哑然失笑道:“尾崎队长,我教你躺在门板上别动,可没说到了晚上也不能盖被子呀。”
“你……”尾崎元次气得脸色发白,半天作声不得。
江暮雪蹲下身,撩起他的衣衫,在他背上摸了摸,见胸椎折损隆突之处已逐渐复位,恢复良好,暗自点了一下头,打开小药箱,拿出一帖江氏虎骨膏,摊开之后贴到尾崎背上受损之处,尾崎元次只觉背上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感觉。
江暮雪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银针,见日军军医一直站在旁边盯着他的手看,不用细想便已明白他是在监视自己,也不在意,把针具用纱布包好,叫他提进来一只炉子,在火炉上放一锅清水,把针具放入锅中,不大一会,清水煮沸,待针具在开水中消毒片刻,再捞起冷却。洗净了手,拿起银针,先在尾崎元次屁股外侧的环跳穴下针,直入三寸,然后再在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连下数针,或指切进针,或夹持进针,或舒张进针,或提捏进针,或针管进针,或直刺,或斜刺,或平刺,方法不一而足。
施针完毕,尾崎元次下肢寒气逐渐驱除,腰部以下缓缓有了些暖意,但还是麻木无力,不能动弹。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江暮雪收了针,盖上药箱,道:“每隔半日施针一次,三次即可使双腿恢复知觉,下地行走。你千万不要乱动,以免功亏一篑,今晚戊时我会再来一趟。”
尾崎元次见他的治疗奏效,言语间对他也客气许多,躺在门板上道:“范会长,请你帮我送一送江先生。”
范安平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照做。走出大门时,他忍不住悄声问了一句:“江先生,你给尾崎队长贴的真是虎骨膏药?”
江暮雪哈哈一笑道:“要不然你以为还会是什么膏药呢?”
范安平怔在门口,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老爹的计谋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晚上戊时,江暮雪来到日军指挥所,第二次为尾崎元次施针,收针之时,尾崎元次双腿血气通畅,已经能够动弹。
第三次施针是在次日上午巳时许,江暮雪走进尾崎元次的住所,忽然感觉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尾崎元次仍然按照他的要求仰躺在门板上,屋子里除了范安平、戴眼镜的翻译和勤务兵等,却还多了两个日本人,看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上,从穿着上看,像是日军的随军军医,再加上以前那个年纪较轻的军医,一共有三名同行,从他进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他的双手。
江暮雪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尾崎元次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忙道:“江先生不必多心,他们三个都是你的同行,都是前来向您学习的。”
江暮雪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也不点破,淡淡地应道:“不敢。”又问,“尾崎先生今天感觉如何?”
尾崎元次抬抬双脚,伸展一下,道:“感觉双腿有劲多了,昨天足尖还有点冰冷,今天从足底到腰间都是暖的。”
江暮雪点点头道:“那就好,看来恢复得很顺利,我现在再给你针灸一次,应该便无大碍了。”
他让那个年轻的军医过来帮手将尾崎元次的裤管卷起,找到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施针完毕。最后轻轻按住位于大腿外侧中线上的风市穴,拿起一枚毫针,正要下针,年轻军医忽然抓住他的手,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日语。
翻译告诉江暮雪,田中医生问您,这次施针穴位为什么与前两次不同?前两次除了在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下针外,还在环跳穴下针,这次为什么弃环跳穴而改刺风市穴?
江暮雪看了年轻军医一眼,对翻译道:“你告诉他,环跳穴位于股外侧部侧卧屈腿时股骨大转子最高点与骶管裂孔连线的外三分之一与中三分之一交点处,从针灸的功能和作用上看,主治下肢痿痹,半身不遂。前二次施针时,尾崎队长双腿处在麻木之中,故加刺环跳穴,以疏通血脉,而现在尾崎队长双脚已恢复知觉,自然不用再刺环跳穴,他下肢麻木已久,久未活动,现在血脉乍通,气血涌动,一时难以适应,会感觉到腰腿处血管经脉胀痛,风市穴主治半身不遂,并腰腿疼痛症,所以加刺风市穴。”
翻译把他的话转译给那名军医,年轻军医似乎不敢自己拿主意,又与两名老军医商量一阵,才点点头,回了一句日语。翻译说:“江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治疗了,请继续吧。”
江暮雪重新拿起毫针,寻到风市穴,先直刺一寸,待得气之后——所谓得气,亦称针感,是针刺入腧穴后所产生的经气感应。得气与否及气至的速迟,不仅直接关系到针刺的治疗效果,而且可以借此判断疾病的预后——再捻转毫针,深刺一寸。
此针一下,尾崎元次顿觉一股酸、胀之气自入针处发出,沿着自己大腿外侧的某根经脉下行下蹿,上达头顶百会,下抵足底涌泉,气到血到,一通百通,浑身上下又酸又胀,却又极是舒服受用。
少顷,江暮雪收了针,对年轻军医道:“你扶他下地试一试。”
尾崎元次将信将疑,道:“我真能下地走路了?”
军医依言过来扶他,尾崎元次先仰起上半身,在门板上坐起,再缓缓将双足平移轻放到地上,感觉到脚下踏实了,才慢慢站起身。江暮雪说:“走两步看看。”
尾崎元次看他一眼,脸上仍有疑虑,小心翼翼试行两步,久未走路,感觉脚板有点酸痛,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又走了三四步,脚步平稳,已无踉跄之态,便推开军医,自行走动,腿上酸麻之感渐渐消除,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圈,感觉与胸椎受损之前并无不同,这才相信自己的伤病真的已被这位中国医生彻底治愈。
江暮雪揭下他背上的膏药,查看胸椎受损后恢复情况,重新贴上一帖江氏虎骨膏药,再拿出三张膏药,道:“这是三帖虎骨膏药,每隔三天更换一张,十日之后,即可痊愈。”
尾崎元次神情一肃,站到他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感谢道:“江先生手到病除,不愧为中国神医,鄙人深表感谢。”
江暮雪微微一笑道:“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中华大地藏龙卧虎,医术较我高明者比比皆是,‘神医’之名愧不敢当。你伤病初愈,尚须好好休养,不可到处奔忙,以免旧伤复发,望你好自为之。”
尾崎元次再次鞠躬,道:“多谢先生。”
范安平见江暮雪真的医好了尾崎元次,心中恨得暗自咬牙,想起自己和老爹当初设下的计谋,真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原以为向尾崎元次推荐江暮雪,可以借日本人之手置他于死地,重振老爹和回春堂的声威,谁知到头来反而成全了他的神医之名,也不知他到底从哪儿搞到虎骨,制成虎骨膏药的。
正在他瞧着江暮雪的背影暗暗咬牙切齿之际,尾崎元次忽然走到他面前,心情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范会长,江先生是你请来的,现在他只用三天时间就治好了我的伤病,免除我下半辈子半身不遂的残疾之苦,你说我该不该重重地谢谢他?”
范安平急忙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谄媚道:“是是是,该该该。”
尾崎元次道:“那好,今天我就好好感谢感谢他。”猛然转过身来,把脸一沉,大喝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