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医杀(2)

杜奇道:“实不相瞒,在下也算得上是书香之后,幼读诗书,少习丹青,只是遭逢乱世,家道中落,读书无用,就着祖上留下的一点房产,做起了旅馆营生,以求混个温饱。”

江暮雪抱拳道:“原来如此,小弟倒是失敬了。”

杜奇一笑而道:“好画难求,这幅《八虎图》请打上印章,赠予在下如何?”

江暮雪道:“杜兄见笑了,小弟作画纯属自娱,难入方家法眼,岂敢厚脸赠人?”言罢挥手将《八虎图》投入桌旁正在烹茶的火炉之中,一幅妙画顿时化为灰烬。

杜奇微微一怔,满脸惋惜之情。

江暮雪热情道:“来,请杜兄尝尝我从老家带来的毛尖茶,那可是正宗的都匀毛尖。”

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只要有一身妙手回春的精湛医技,江氏膏药店的生意自然不会长久清淡下去。

转眼三四个月时间过去了,冬去春回,膏药店的生意渐渐好转,前来看病问诊的人多了起来,不光是贫苦人家,一些有钱的乡绅富户也都情愿舍近求远,绕过回春堂的大门,来请江暮雪前去诊病。

江暮雪治病救人,仍以自己精心炼制的膏剂为主,辅以针灸之法,偶有疑难之症,便开出方子,另行下药。因他医术高妙,收费合理,遇上无钱支付诊金的穷苦患者也热心接待,一视同仁。渐渐地,在偌大的绣林城里,外地医生江暮雪的名声竟超过了本地大夫范其道,江氏膏药店的生意也盖过了回春堂。

这一切,让曾经垄断绣林城医馆生意数年之久的范其道心里很不舒服,他甚至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让江暮雪这个外地人在绣林城把膏药店给开起来了。

“这还不容易。”他那在警察局当局长的儿子范安平对他说,“爹,您看着,我要那个叫江什么雪的家伙明天就卷起铺盖乖乖走人。”

第二天晌午,江暮雪让伙计小周看店,自己在后面院子里炼制膏剂。

所谓膏剂,包括膏滋、药膏、膏药三种。膏滋亦称煎膏,主要供内服,系将药物用水煎煮,去滓后浓缩加蜂蜜或糖呈稠厚半流体状制品;药膏亦称油膏,多供外敷用,制作方法种类繁多,主要以植物油、蜂蜡或其他适宜的物质为基质,加入药物,经加热后,提取药物有效成分,或不经加热,将药物研为细粉或极细粉掺匀;膏药在常温下为半固体或固体,应用时加热,使膏微熔,主要供外贴。膏药种类很多,最常用的是黑膏药,也称铅膏药,由植物油炸取药料成分后,与铅丹化合而成。熬制膏剂适于春秋二季,冬季冷,夏季多阴雨天,油烟不易消散,影响药效,均不便于操作。

院子里垒起了砖石炉灶,有前后两个火眼,灶上架着两口大锅,一供炸料,一供下丹之用。下丹成膏后,江暮雪便开始摊膏——所谓摊膏,就是将膏油分摊于纸褙、布褙或皮褙上,涂膏面积,圆形的占膏药褙三分之一,长方形的约占膏药褙五分之二。摊好之后,微晾,向内对折,再用仿单包严备用即可。

刚摊了几帖黄连败火膏,就听前面店铺里传来一阵嘈杂吵闹声,正要放下手里的勺子出去察看,忽然一阵风似的,四个小伙子穿过前面膏药铺子,直朝后院奔来。小周一边“哎哎”地叫他们,一边跟在后边跑进院子,看见老板,委屈地说:“江先生,他们说要找你看病,没容我阻拦,就直奔后院来了。”

江暮雪看看来者,都是赤膊露肘,脸上带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平的表情,知道来者不善,摆摆手,吩咐小周去外面看店。他洗洗手,问那四个小伙子:“诸位是看病,还是……”

“废话,来你这破地方不是看病,难道还是逛窑子来了。”一个小伙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把几个同伴都逗笑了。

“诸位身上有何不适?”江暮雪问。

第一个小伙子拍着肚子说:“我肚子痛。”

第二个说:“我胸口痛。”

第三个说:“我牙齿痛。”

第四个说:“我昨天搞了女人,今天就撒不出尿来了,你给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说,请伸出手来让我看看。”江暮雪一边点头,一边伸手为四人把脉,见四人脉象正常,并无异兆,心中顿时雪亮。

当把到最后一个小伙子的时候,那小伙子忽然手背一翻,使出一招擒拿手中的“金丝缠腕”,一下就反扣住了江暮雪的手臂,虎口一紧,像铁钳似的钳住了江暮雪的手腕,斜眼瞪着他道:“江大夫,都说你妙手回春赛过华佗,今天你要是治不好我们兄弟四个,你这块金字招牌可就算是砸了,你得立马卷起铺盖滚出绣林城。”

江暮雪瞧着这四人的来路,知道看病是假,闹事是真,当下眉头一皱,也不跟他们客气,右手大拇指扣住食指,往那小伙子手腕神门穴上轻轻一弹。那小伙子“哎哟”一声,像触电似的,虎口一麻,整条手臂都软软地垂了下来。

江暮雪趁机脱手,道:“我看四位肝火上涌,头脑发热,确实病得不轻。我这里刚好有四帖黄连败火膏,是通筋活血,行气止痛,祛肝火的良药,免费赠予各位。”顺手拿起几张刚刚摊好的膏药,直往对方脸上贴去。

四个小伙子都是功夫在身的人,但是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觉眼睛一花,“叭”的一声脆响,各自嘴巴上就贴上了一片膏药。这些膏药刚刚从锅里捞起摊好,未及冷却,四人只觉嘴上一阵火辣辣的烫得发痛,伸手去扯,那膏药粘力极强,一扯之下,几乎连嘴巴皮都揭下来了。

几个家伙算是见识了江暮雪的手段,痛得唔唔直叫,再也不敢胡闹,一个个捂着膏药嘴巴灰溜溜地走了。

范安平正在父亲的回春堂里等着,看见四名手下嘴上贴着“封条”,狼狈而归,知道出师不利未能得手,不由得气得大骂“混蛋、饭桶”。完了,从腰间匣子里掏出手枪说:“真看不出,老江原来还是个会家子,看来这事得老子亲自出马了。”

4

国难当头之际,世上没有世外桃源。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队日军兵分两路,从水陆两道逼近绣林城,县城里的国民党守军未放一枪一炮便弃城而逃。日军中队长尾崎元次率领数百名日本兵挑着一面膏药旗,未遇任何抵抗就顺利地进驻绣林城,占领了县政府大楼。县长李成龙被俘的时候正搂着他的三姨太睡大觉,两天后,李成龙被尾崎元次枪决于北门口码头。

精明狡猾的警察局长范安平却见风使舵,买通了日军翻译,摇身一变,成了绣林城“维持会”会长,整天哈巴狗似的跟在尾崎元次屁股后面,到处抓“抗日分子”,见人就咬,好不威风。

在日本鬼子的高压政策下,绣林人民的反日活动逐渐由地上转入地下,绣林城表面上似乎平静了下来。

范安平抽空回了趟家,听老爹一提,这才记起江暮雪的事。正要找个机会在尾崎元次面前告他一黑状,将他诬陷成“抗日分子”,把他彻底给收拾了,连他那间膏药铺子也要抢过来改做回春堂的分店,不想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同样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支神出鬼没的抗日游击队从长江边泅水潜入绣林城,干掉了十几个日本鬼子的巡逻兵,悄无声息地摸到尾崎元次驻扎的县政府大院,抢走了二十几支步枪和几箱弹药,还顺手点燃了日军的弹药库。

尾崎元次正搂着强占来的李成龙的三姨太睡大觉,惊醒之后见到外面火光冲天,以为八路军大部队来了,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上,光着脚提了挂在床头的手枪就往外跑。

负责戒严的日军全都跑去救火了,他冲到门口,见不到一兵一卒,更是慌张,呜里哇啦地用日本话大叫“来人呀来人呀”。刚叫两声,两条黑影忽然从墙角里跳出来,一支鸟铳指着他的后脑勺:“不许动。”

尾崎元次一哆嗦,手枪掉在了地上。拿鸟铳的游击队员正要开枪,另一个游击队员拦住他说:“别,现在杀他太便宜他了,把他抓回去好好‘招待招待’,说不定还能从他嘴里掏出点情报。”

“好。”那个游击队员点点头,掉转枪头,照着尾崎元次背上就是一枪托子。尾崎元次“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下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完了。”脑袋一嗡,昏死过去了。

两个游击队员拿出一个大麻布袋,正要把死猪一样的尾崎元次往里装,忽然一支手电照过来:“什么人?干什么?”讲的是中国话,接着“叭叭”射过来两枪。一个游击队员身子一震,受了伤,另一个拿着鸟铳朝亮手电的地方轰了一家伙,手电黑了,他也顾不得尾崎元次,背起受伤的同伴迅速隐入黑暗中。

这个阴差阳错救了尾崎元次的人,正是绣林城“维持会”会长范安平。

尾崎元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背上痛得厉害,好像主心骨都被那一枪托打断了一样,而且拉屎拉尿都不由自己控制,腰部以下全都没了感觉,两只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连站也站不起来。

军医一检查,说是脊椎受损。

尾崎元次问:“那会怎么样?”

军医说:“很可能会下身瘫痪,半身不遂。”

尾崎元次急了,抓住他的衣襟问:“能不能治好?”

军医犹豫一下说:“照目前的情况看,很难完全恢复。”

“八嘎。”尾崎元次一怒之下,扇了军医一个耳光,因为用力过猛,双脚麻木,自己也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范安平本以为自己救了尾崎元次,立了大功,能得到这个日军中队长的嘉奖,谁知尾崎元次遭了游击队的暗算,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一肚子气没处撒,看见他点头哈腰地站在旁边,一口恶气全撒在了他身上,非但没有嘉奖他,还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早干吗去了,为什么这么迟才来救他。他要早来一时半会儿,他也就不会遭了游击队的暗算。尾崎元次学过中文,算得上半个中国通,没有翻译在身边,照样把范安平骂得心惊胆战。

范安平生怕尾崎元次一怒之下掏出手枪把自己毙了,吓得脊梁骨直淌冷汗。尾崎元次这一骂,倒把他脑袋瓜给骂活了,眼珠一转,一个戴罪立功的念头冒了出来。他虽没跟着他老爹学医,却也亲眼见到老爹曾经治好过几个脊椎受损下半身瘫痪的病人,他想向尾崎元次推荐他老爹,可又怕老爹没把握,到时鱼没吃到反惹一身腥,所以决定还是先不跟尾崎元次讲,回去问过老爹再说。

范其道听儿子说了尾崎元次的病情,沉吟半晌说:“他还能够坐起,说明他的脊椎只是部分受损,并未折断,从中医角度看,完全能够治好。”

范安平一听这话,比老爹给他娶媳妇还兴奋,说:“爹,你要是真能治好尾崎队长,那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您一份。我这就去向尾崎队长推荐您这位神医圣手。”

范其道摆摆手,面色凝重地道:“不行,你暂时还不能向尾崎元次推荐我。”

范安平奇道:“为什么?”

范其道说:“你应该先向尾崎元次推荐那个姓江的。”

范安平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您是说江暮雪?”

范其道点头说:“对,就是他。”

范安平说:“爹,您疯了,既然你能治好尾崎队长,以江暮雪的医术,一定也能治好他。”

范其道冷冷一笑,说:“我就是知道他也能治好尾崎元次,所以才叫你让尾崎元次先请他看病。”

范安平完全被老爹弄糊涂了,问:“为什么?”

范其道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说:“你如果向尾崎元次推荐江暮雪,尾崎元次一定急不可待,叫你马上去请他来治病。你去请江暮雪时,以保卫尾崎元次安全为由,要他空手跟你前去,不要让他身上带任何东西,包括一张膏药一口银针。江暮雪治病历来靠他祖传秘炼的膏药,据我所知,在治下肢麻木半身不遂的膏药中,熊油虎骨膏是最有效的。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为尾崎元次诊治时一定会以熊油虎骨膏为主,再辅以针灸之法。”

范安平急了,道:“如果他治好了尾崎队长,那您还有什么面子?”

范其道笑笑说:“傻小子,当然不能让他治好尾崎元次抢了咱们的功劳,等到他在尾崎元次面前夸下海口、回来取膏药和毫针用具时,你再叫人放一把火把他的铺子烧了,把他店里的膏药烧得一张不剩。”

范安平撇撇嘴说:“他没了虎骨膏药,还可以炼制呀。”

范其道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要炼制虎骨膏药,虎骨是必不可少的主药,虎骨本就是珍稀药材,等到他要买虎骨炼制膏药时,就会发现不但本城药铺,就连邻近县市的虎骨都被人抢先买光了。现在兵荒马乱交通不便信息不通,他要搞到虎骨,至少也得在十天半月以后。尾崎元次哪有耐心等上这么久,再加上你在一旁吹风点火,尾崎元次一怒之下,还不把江暮雪给毙了?等到他一死,你老爹我再出手,不但轻而易举拔除了这颗眼中钉,同时也完成了你在尾崎元次面前立功的心愿。”

范安平算是明白过来了,道:“爹,您绕这么大一圈子,不就是想让江暮雪这小子彻底滚蛋吗?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等您治好了尾崎队长,我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一枪毙了他。”

范其道瞪了他一眼,道:“臭小子,你懂什么,你爹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以前姓江的这小子运气好,治好了几个我没治好的穷鬼病人,一下就把你老爹给比了下去。你若依照你老爹的计策行事,他没治好尾崎元次,而你老爹却治好了这个日本佬,那就说明你老爹的医术比他高,咱们从他手里丢的面子也算是找回来了,以后回春堂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你一枪毙了他,干净倒是干净,可有什么用?”

范安平张大嘴巴,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老爹的“良苦用心”。

5

“江先生,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