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画杀(2)

第二年初春,天上仍然飘着雪花,冻云低垂,春寒料峭。正月间,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中,突然一阵密集的枪炮声,轰开了南北城门。

日本兵打进了绣林城。

绣林城地处湘鄂之要冲,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抗战期间,日军曾数进数出,数支日军曾在不同时期进入绣林城烧杀抢掠,绣林百姓深受其害。

这是城里第一次闹日本兵,全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乱,大街上整天都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城外不时还有炮火声传来。

伊先生也有些危惧,关了画室,待在家里。学校停课了,小枝不能上学,他便关起门来,一面用心教女儿作画,一面画自己想画的画。

日军在城内实行戒严,整日荷枪实弹,叽里哇啦,满城乱窜,四处杀人。进城才一个多月,就已经枪毙了一百多人,说都是八路的人。这样一来,城里更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即便是大白天也无人敢出门上街。

这一日,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天很早就黑了。伊先生给女儿点评了一下白天的习作,便让她去睡。自己铺开宣纸,想画一幅早已构思好的山水图。刚拿起画笔,街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把他吓了一跳,手腕一抖,画笔掉落下来。重新拾起,好好的一张宣纸早已脏了,再也无心作画,叹口气,扔下画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无事可做,就拿了一本书,在油灯下读起来。

刚读了两行字,忽听“笃笃”两下,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伊先生神情微变,悄悄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之人压低声音说:“在下汪瀚灏,有事求见伊先生,请开门一叙。”

伊先生一怔,开门一看,门外一人一伞,铮然立在风雨中,果然是古愚斋的汪瀚灏。

“汪师傅!”

“伊先生!”

两人相互拱手见礼。伊先生侧身说:“外面风大雨急,野狗乱窜,汪师傅请屋里坐。”

汪瀚灏道声谢,进了屋。伊先生急忙关上大门,满城风雨都被挡在门外。汪瀚灏把伞收了,放在墙边。

伊先生和汪瀚灏虽同城相处,久闻对方大名,相互钦敬,但在街上碰面也只拱拱手,叫声汪师傅伊先生,并无来往,更无深交。今日汪瀚灏深夜来访,未免使伊先生颇费揣测。

两人到了厅里,重新见了礼。汪瀚灏从怀中拿出一轴用白布包好的画卷,道:“伊先生,我这里有一幅画,想请您看看。”说完,把画卷徐徐展开,放在案上。

伊先生起身一看,却是一幅《怒猫图》,宣纸上画着一只黑猫,躬身倚在门后,双目怒睁,瞪视门外,射出凛凛寒光,身子向后微坐,正欲扑出。门外有什么东西,画上没有点明,但可以想象,能令黑猫如此发怒的,定是鼠辈宵小了。画面兼工带写,猫以工笔细细雕琢,神形毕肖,凛然威猛,背景则墨渍横流,勾、点、染结合,粗犷豪放,两者相融,相得益彰。落款写着“雍正乙卯秋七月八日近人汪士慎写于巢木书堂蕉阴之下”。

伊先生不由得击节赞道:“世人都道晚春老人善画梅、兰、竹,尤以画梅著称,殊不知画猫亦是一绝。你看这幅《怒猫图》,突出怒猫怒目怒气,静中有动,气氛剑拔弩张,凛然之气力透纸背。笔法洗练,技巧娴熟,布局严谨,形神兼备,实乃一幅不可多得的传世名作呀!”

汪士慎乃清代大画家,“扬州八怪”之一,字近人,号巢林,又号晚春老人,精于诗词、书画、篆刻,54岁先一目失明,仍以诗书自娱,67岁双目皆失明,又坚持用手摸索着写狂草,后人评说“工妙胜于未瞽时”。

汪瀚灏拱手道:“伊先生谬赞了,这幅《怒猫图》乃我汪家历代传家的镇宅之宝。尤其我汪家近几代皆以书画裱褙为生,伊先生知道,裱褙书画最惧鼠咬虫蚀,若养猫防鼠,又恐猫儿不听话,到处乱窜撕咬书画,所以都将此画悬挂堂前,用以威慑虫鼠。凡此画所挂之处,安安静静,绝无鼠辈出没。”

伊先生恍然大悟道:“原来汪师傅是前清大画家晚春老人汪士慎的后人,雨亭倒是失敬了。这猫双目炯炯有神,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溢于画外,难怪虫鼠之辈避之不及。有此神画镇宅,自是全家安宁了。”

汪瀚灏面露忧色,摇头叹道:“国难当头,家哪又能得以安宁?如今豺狼当道鬼子横行,这幅画竟被强盗看中,百般威胁,限期来取。唉,祖宗传下的这幅《怒猫图》,只怕就要毁在我这不肖子孙手中了。”

伊先生眉头一皱,道:“光天化日,竟有这种强抢豪夺之事?”

汪瀚灏长叹一声,道:“家门不幸,此事说来话长。”呷了口茶,接着说,“古愚中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子,名唤文进,汪某教子无方,平时对他娇宠惯了,此子长大之后不学无术,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汪某通过朋友给他在警察局谋了一份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天没一天地干着。日本人进城之后,他不知怎的竟与日军少佐山田信雄扯上了关系,摇身一变,成了“中日亲善协和会”会长,成天带着鬼子兵像条疯狗似的四处咬人,搞得怨声载道,人人侧目。”

伊先生明白他的心境,出言劝道:“子大不由父,古愚兄也不必耿耿于怀,鬼子兵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虽然来势凶猛,但现在全国上下抗日情绪高涨,新四军正向长江中下游挺进,小日本只怕已威风不了多久。鬼子兵一走,令郎自会醒悟。”

汪瀚灏道:“但愿如此,可眼下……唉,这个不争气的狗东西,他听说山田信雄是个中国通,尤爱收藏中国书画珍品,为了升官,竟跑去告密说自己家中有一幅《怒猫图》,乃稀世名画,价值不菲。山田一听便垂涎三尺,想要据为己有,命他带着两个鬼子兵来通知我,要我将画准备好,三日后来取。”

伊先生气得脸色煞白,拍案而起,道:“这样卖国卖家的儿子,不要也罢。”

汪瀚灏满脸悲怆地道:“家门不幸,想不到我们汪家竟会出一个这样的民族败类。假如这幅传世之作真的落入日本强盗手中,我汪瀚灏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话至此处,他忽然扭过头来,看着伊先生道:“所以事到如今,汪某也只好厚着脸皮,前来求助雨亭先生了。”话音未落,竟朝着伊先生纳头便拜。

伊先生不知何故,慌忙起身双手托住他道:“汪师傅言重了。雨亭对汪师傅敬重已久,国难当头,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能保一件是一件,假如真能帮到汪师傅,雨亭自当尽力绝不皱眉。只是雨亭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身处乱世,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帮到您呢?”

汪瀚灏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透着希冀之光,道:“伊先生,实不相瞒,古愚此来,是想请先生为我临摹一幅《怒猫图》交给山本信雄,以期能蒙混过关。”

伊先生听他说出“临摹”二字,心中一动,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坦荡,谦和中透着锐利,似能洞察一切。忽有所悟,失声道:“原来雨亭那点伎俩,早已为汪师傅所察。”

汪瀚灏微微一笑道:“其实《韩熙载夜宴图》《茅亭挥尘图》等,都有人拿来给汪某看过。伊先生技法高明,将几幅名画仿得神形毕肖,足以以假乱真,几乎连汪某也差点没辨出真伪来。”

伊先生面色微红,神情颇不自然,道:“人言古愚斋的汪师傅有一双火眼金睛,是真迹还是赝品,一望便知绝无差池,果然名不虚传。汪师傅既已看出伊某作伪,为何不当面戳穿?”

汪瀚灏哈哈一笑道:“汪某与先生虽无深交,却常有同好买了先生画作到古愚斋来裱褙,在下得以多次拜读先生大作。先生的画,人物、山水、花鸟无不涉及,尤以山水见长,先生喜用线而不用墨,线描往往以一管中号狼毫画到底,流畅疏秀,在用墨上,由浓入淡,随浓随淡,加上勾云、勾水、留白处理,给人以风起云涌、山飞海立之感。我与先生可谓神交已久,知道先生潜心砥砺风骨傲然,若非急难之需,绝不会做此种欺世盗名之事。再说先生那几幅临摹之作神形兼备,惟妙惟肖,与原作几无二致,有句行话说得好,真的不一定好,假的不一定坏。谁知若干年后,先生的仿作不会成为珍品呢?”

“古愚兄!”伊先生眼眶微红,握住他的手,心潮起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雨亭兄!”汪瀚灏也握紧了他的手。四目相对,良久无声。

“砰!”远远的街上,又传来一声枪响,于这雨夜里听来,格外使人心惊。

伊先生一指桌上那幅《怒猫图》,问:“山田信雄几时来取画?”

汪瀚灏道:“三日之后。”

伊先生说:“有三天时间,已经足够,那就请古愚兄三日之后一早来取画吧。雨亭的雕虫之技瞒不过古愚兄法眼,但要应付山田信雄这种附庸风雅之辈,还是绰绰有余。”

汪瀚灏朝他深深一揖,说:“那就多谢雨亭兄了。”

待他一走,伊先生立即展开那幅《怒猫图》,仔细观摩起来。又拿出自己收藏的汪士慎画册,用心揣摩这位名列“扬州八怪”之一的大画家的风格、笔墨、色彩、构图、章法、画法、印章、纸张、装裱、题跋等特点。

汪士慎本是安徽歙县人,30岁时到扬州卖画,得到名士马曰璐、马曰琯兄弟资助,经常出入小玲珑山馆。汪士慎的画,以花卉为主,尤爱画梅,偶作山水、人物、动物。花卉取法元人,人物颇受石涛影响。画法以挥写为主,极少皴擦,墨色妍雅。传世之作有《猫石桃花图轴》《白桃花图轴》《墨松图轴》和《梅花图册》等。

一番揣摩,不知不觉间,屋外已风停雨住,天色微明。

伊先生又对着原作空临半日,终于胸有成竹。吃罢午饭,便进入画室,关起门来,叫女儿小枝研墨。他先取出一张透明的白纸,覆在原作上,用浓墨将怒猫及背景轮廓勾出,再将宣纸盖在白纸上,隐约可见下面勾勒的图形;然后将原作摆在跟前,用心对照临写。

他用的宣纸,是事先经过做旧了的。伊先生将宣纸做旧的方法是用老画上的裱褙纸泡水染制。装裱师在揭裱古字画时,原先的裱褙纸除下来,一般不舍得扔掉。伊先生便花钱将这些裱褙纸收购过来。那些裱褙纸由于时间久了,呈黑褐色。用清水泡了,出来的颜色很黑,用这种水染纸,宣纸立时便会变成暗黄旧色,效果极佳。

伊先生铺好宣纸,起稿后用勾线笔蘸重墨把猫嘴、鼻、眼、趾等毛短之处勾出,再用丝毛法画猫身,丝毛按照猫的身体结构,随着毛皮的生长方向,一笔笔由浅入深,粗细疏密均匀,轻入轻出;丝毛干后,再用清水笔涂湿,用淡墨晕染。最后用勾线笔蘸白粉提一下淡毛毛梢,并点眼睛高光,用白粉勾须。画完背景,便是刻章钤印、署款。至此临摹工序便大致完成。

最后一道工序是将临摹好的画作做旧。先用熏旧法,使纸本及笔迹、印色变旧,然后照旧式式样用料裱装好,最后再熏旧,依原画做上旧污。这样,一幅仿作的《怒猫图》便大功告成了。

3

三日之后的清晨,汪瀚灏前来取画。伊先生将两幅《怒猫图》摆在他面前,汪瀚灏一见,两幅作品无论是画风、纸张、笔墨、幅式、装潢、印章、气韵、神采,几乎都完全一致,就连画角上的一点污渍折痕,也复制得惟妙惟肖,毫无破绽。若不是伊先生指明哪幅是晚春老人的真迹,一时之间,汪瀚灏还真辨不出哪一幅是自己收藏的真品,哪一幅是伊先生的临摹之作。

汪瀚灏感激再三,匆匆回到裱褙店,将真画收藏起来,把假画挂在堂前,自己左看右看,仔细检查,直到看不出半点破绽,才松下口气来。抹抹头上的汗珠,擦了把脸,夹紧喉咙扮作女角,唱:

我问客人家住何所?

你说道家住湖北省贵府在黄州。

我问客人高堂父母可有?

你说道你的二爹娘早把我的哥丢。

我问客人昆仲有几首?

你说道无有兄弟独占鳌头。

我问客人妻房可有?

扯谎的鬼吔!

你说道无有妻子在江湖飘流。

……

这是湖北黄梅戏《小辞店》中女角柳凤英的一段唱腔,被他一反串,倒是惟妙惟肖,别有韵味。哼一句走两步,到望江楼吃早餐去了。

一碗稀饭两块发糕还没吃完,小赵就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师父,文进少爷他、他……”

“他怎么了?”

“他带着日军少佐山田信雄还有一队鬼子兵,把咱们的店子给、给包围起来了。”

“这个小畜生,他想干什么?走,看看去。哎,掌柜的,吃早餐的钱我放这儿了,这位置给我留着,我还没吃完呢。”一提长衫,噔噔噔下了楼。

一路匆匆赶回。穿过一排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进到店里抬眼一望,只见五短身材像个矮冬瓜似的日军少佐山田信雄踏在一张高高的凳子上,手里拿着竹竿,正费力地钩取着挂在墙壁上的那幅《怒猫图》。

汪瀚灏神情一变,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山田信雄并不理会,踮着脚好不容易才将画取下来,掏出眼镜戴上,双手捧画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欣赏着,眼睛发亮,射出狼一般贪婪的目光,连声说:“哟稀哟稀,怒猫怒目怒视怒气,笔墨娴熟骨力峭劲,画技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好一幅《怒猫图》,果然是画中极品。”品味再三,如获至宝。

汪瀚灏冲上前去道:“这是我的画,你们凭什么拿走?”

山田信雄抬起头来看着他,脸上现出阴谲的笑意,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你,私通八路,这幅画,藏着你们接头的密码,没收,皇军要带回去研究研究。”一仰头,发出狼一般的奸笑,竟不再理睬他,收起《怒猫图》拿在手中,转身便走。

明知他抢走的只是一幅赝品,但其嚣张气焰还是使汪瀚灏忍不住心头义愤,对着山田信雄的背影跺足大骂:“强盗,强盗,真是一帮狗强盗!”一面却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事先用临摹之作替代了真画。

山田信雄得了《怒猫图》,心满意足,挥一挥手下令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