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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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林小城,地处湘鄂之边长江之滨,相传三国时汉刘备“挂锦在山,结绣如林纳孙夫人于此”,故名绣林。三国古城,两省通衢,逆江而上,经荆州、宜昌,可达成渝,顺流而下,过岳阳、武汉,可抵沪宁沿海,历来便是水陆交通五方杂处之所。

沿江堤蜿蜒着一条小街,叫作衣铺街。因靠近江边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客商人都在此停船上岸,打尖歇脚,街上人流如川,买卖兴隆,极是热闹。

街上有一家裱褙店,古旧的门面,朴素的招牌,门楣上钉着一块木板,上书“古愚斋裱褙室”六个大字,隶书,结体方整,厚重古朴,风格自成。门里摆着一张柜台,墙上挂着几幅已经裱褙待取的字画,一个少年伙计手拿鸡毛掸子,勤快地打扫着店面。隔着一道竹帘,里间摆着一张方桌,放着界尺裁版杆帖、轴头、糊刷、裁刀等装裱用具,一位面容清癯的长衫汉子端坐桌前,正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立轴凝神皱眉,用心思索。

此人姓汪名瀚灏字古愚,是这裱褙店的店主,家传的裱褙技艺到他手里更是推陈出新,日臻完善。汪瀚灏装裱技艺精湛,经验丰富,行事认真,凡经他之手裱褙的书画册页,绝无开裂走形生虫霉变之弊,年长月久画面如初色泽依然,就连北京城的书画名家也常常慕名前来,以求一裱。

但这一回,汪瀚灏却被一幅残损严重的书法立轴给难住了。

这幅书法是江陵名士余子生送来请他修补的。是一幅郑板桥的行书,生宣纸本,纵六尺有余,横约三尺。行书自作七绝《怀潍县》二首,正文四行半,落款二行,引首钤白文篆书“郑板桥”方印。

正文曰:

相思不尽又相思,潍水春光处处迟。

隔岸桃花三十里,鸳鸯庙接柳郎祠。

纸花如雪满天飞,娇女秋千打四围。

五色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

纸地、墨笔、风格无怀疑处,倒是真迹,只可惜保存不善,天地头已被人裁割,字幅上部约一尺方圆的褙纸已经剥落,只剩画心现数处破洞。由于残破,被人用新宣纸以糨糊粘连,却已严重错位。主要残损涉及两行首部,即第二行首的“隔”字与第三行首的“柳”字局部残缺,“隔”字残损尤为严重。又经人为折叠携带,横竖断裂十数条。在画面左边沿的落款处,有一条自上而下的水渍痕,湿透纸背,已是第一碍眼的缺陷。

余子生曾携此作三进省城,请装裱名家修复裱褙,重金托请之下,竟无人敢接。绝望之际,听闻绣林古愚斋有位能令“死画”起死回生的高手,遂登门求助。汪瀚灏接下了这单生意,言明三日后来取。及至展开细看,才知自己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此作残损严重,破洞百出,想要完全修补复原,真是难于登天。

三日之期,今日已是最后一天,汪瀚灏对着这幅书法苦思两日,竟不知从何下手。

经过反复思索,日近正午,心中才有了方案。

他取下此作,铺在预先铺好水油纸的案上,先去水渍痕,将残破处对上破茬,固定好位置,再将画面朝下,画背朝上,上面铺上两层毛巾,以沸水冲数次。再将褙纸一层层揭掉,动作必须轻柔,不能伤及原作。补上破洞后,将备好的新制稀浆刷上,刷浆时将错位处补正。然后将主要断裂处打上嵌折条,补浆,托以薄浅色纸,蒙上两层高丽纸,刷平后将画面翻过来,将水油纸揭去,晾干。然后整修画面,将残破处补好,破口处用利刀刮平,再用细砂纸磨平,使整个画面看不出重纸痕迹。

最后一道工序是全色、接笔。此工序至关重要。“全色”是修复旧画的术语,指将残破处经修补、磨、刮之后,颜色变浅的地方,以色涂之以求与整个画面色调一致;接笔是指有笔迹处由于残破使笔迹断裂,需添以墨、色使笔画连续。全色为湿全、干全、特干全三种。全大面积的无笔迹画面需反复涂若干遍,使与画面他处色调接近。当出现很小的浅点时,即接近成功,这时可采用干全,干全时毛笔水分较少,颜色相对较重,用的毛笔也需精细。蘸浓墨水能一次涂成,但易造成与他处墨水色不统一,全墨处会发亮显新,必须以浅墨水一遍遍地涂上去,以求墨水色一致。

这一忙,连晚饭也忘了吃,竟一直忙至深夜。当作品干燥后从纸墙上取下,用刀剔去作品两侧多余的纸边。在作品背后褙纸上打蜡并用石头反复摩擦褙纸,使其变得柔软光滑。最后重新安装天杆地杆,为作品绑扎画绳和画带,修复即告完毕。

翌日一早,余子生前来取货,见到作品已修复完毕,画面古朴,丰神独具,与原作绝无二致,看不出丝毫修补过的痕迹,顿时惊为神技,掏出十块大洋双手奉上,以充酬资。汪瀚灏道修补书画,一律五元,童叟无欺。收下一半,余下的原数奉还。

送走余子生,交代伙计兼学徒小赵好好看店,就到望江楼吃早餐去了。

吃完早餐,已是巳牌时分,踱回店里,已经有人坐店里等着他。来人自称姓游叫游鸿猷,南口镇人,日前在团山寺一古玩店以五十大洋购得一幅文徵明的画,特来请汪先生法眼赏鉴。

原来汪瀚灏不但善于裱画,更精于鉴画。他鉴画,善望气,凡书画名家,作品都有一股“大气”,亦即“气韵”,溢于画面,而伪作则多数运笔呆板粗俗、匠气十足,无“大气”可言。古人物画要观其顾盼语言,花卉果品要观其迎风带露,飞禽走兽要观其精神逼真。山水画要观其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约往来,石老而润,水淡而明,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松偃龙陀,竹藏风雨,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脉分晓,这样的画即使不知出自何人之笔,亦为妙手佳作。若人物似尸似塑,花果类瓶中所插,飞禽走兽只取其皮毛,山水林泉布置迫塞,楼台模糊错杂,桥约强作断形,境无夷险,路无出入,石无立体之效果,树无前后左右仰俯之枝。或高大不称,或远近不分,或浓淡失宜,点染没有法度,或山脚浮水面,水源无来路,虽然落款为某某名家,亦定是赝品。

当下汪瀚灏接过游鸿猷的画,戴上手套,徐徐展开。那是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挥尘图》,设色绢本,立轴,钤印:文徵明印。吴湖帆题签。图画描绘的山川险峻,气势宏大,山间屋宇,环境幽深,人物对溪而坐,闲雅之气溢于绢素。远处高山耸立,树林茂盛,画面高旷。

游鸿猷见他良久不语,不由得有些着急,凑上前来问道:“汪先生,此画如何?是真是伪?”

汪瀚灏收回目光卷起画卷道:“据汪某的经验,文徵明作品的真伪问题比较复杂,其中临仿、伪造、代笔等情况均有。鉴定文徵明作品的真伪,可从以下几点入手。其一是署款,他42岁以前名‘壁’,后开始以字行,改名‘徵明’;44岁以后全改,故42岁以前均署名‘壁’,其字从‘土’不成‘玉’,44岁以后大多署名‘徵明’。二是画法,其本人真迹于工细中寓清刚,稚拙中具功力,平中有奇,力中有行,寓文人画的笔墨意味于其中,若工而板、秀而弱,过分板滞、尖峭、细弱、平庸,就可能是代笔或伪作。三是掌握同中之异,许多代笔人是文氏的门生、弟子甚至子女,仿学很像,但毕竟有所区别,如弟子钱谷用笔较粗,儿子文嘉较侧重疏简。数月之前有人拿了一幅文氏的《虎山桥图》来求鉴,我观彼画布景过于烦琐,用笔细碎、刻露,勾线工板,显出行家习气,断为赝品。”

游鸿猷听到从他口中吐出“赝品”二字,更是急得头冒大汗,忙问:“那我这幅……”

汪瀚灏重新展开画卷,边看边道:“这幅《茅亭挥尘图》署名‘徵明’二字,当属文氏中晚年作品。文氏山水画有早、中、晚之变,40岁至60岁师法赵孟頫、王蒙、黄公望,无论青绿或水墨,均以工细为主。观此画用笔严谨,笔法工细秀雅,格调清古,当属真迹。”

游鸿猷如获至宝,再三道谢,付了酬资,抱着《茅亭挥尘图》欢天喜地地走了。

待他出门走远,一直站在旁边观摩学习的伙计小赵开口说:“师父,文徵明是画山水的大名家,坊间多伪作,真迹流传至今的不多。一幅《茅亭挥尘图》,怎的只值50块大洋?难道是这游鸿猷捡了个漏?”

汪瀚灏摇头笑道:“非他捡漏,其实这幅画是赝品。”

小赵睁大眼睛问:“是赝品?”

汪瀚灏点头说:“这画是今人临摹做旧的,虽与真品无二,教人难以分辨,但那钤印……”

小赵问:“钤印怎么了?”

汪瀚灏道:“临摹复制的印章多少都会与原印有所不同,作伪者很难在石头上刻出完全相同的文字。文徵明的印章我见过,篆文自然、流畅、清晰,印色鲜艳而不火,但这幅《茅亭挥尘图》上所钤之印,其篆字笔法略显软弱呆板,印色火气,印框稍大,还故作残以充真,当属翻刻的印章。名画易仿,钤印难造呀。”

小赵又长了一番见识,点着头说:“能把文徵明的画临摹得如此神似,倒是难得。”

汪瀚灏若有所思地叹道:“是呀,他的画技又长进不少呀,再往后,也许连我也辨不出真假了。”

小赵问:“难道师父知道这幅假画是谁作的?”

汪瀚灏微微一笑,道:“放眼湘鄂一带,作伪能作得如此神形皆备几无破绽的,除了伊先生,还能有谁?”

小赵一愣,恍然大悟似的说:“原来是秋雨亭画室的伊先生。师父为何不当面戳穿他?”

汪瀚灏道:“听说伊先生妻子新亡,正是用钱之时,唉……”一声长叹,透着些许钦服,些许惋惜,些许人世间的无奈。

2

伊先生姓伊名秋雨字雨亭,原籍山东泰安,因逃避官司,三年前携妻女流落到此,在衣铺街街尾开了一家秋雨亭画室,以卖画为生。

伊先生的画,人物、山水、花鸟无不涉及,尤以山水见长。初时兼习南北二宗,后舍南专北,受宋代马远、夏圭影响较多,并加以变化,勾勒皴擦均求收效得宜。中年时,已超越南北宗之局限,形成自家风范。山水画意境雅淡致远,结构严谨,笔法挺劲;花鸟作品清逸雅致,较之山水,笔法偏于柔秀。

虽画技不俗,风格自成,人也勤奋,无奈时人厚古薄今,加之又是外来户,画室生意清淡,惨淡经营,仅能糊口而已。

伊先生的女儿叫小枝,今年15岁,在北门中学念书,课余随父习画,已小有所成。伊先生的妻子梅氏身体纤弱,到衣铺街的第二年就因病卧床不起,生活起居全由伊先生照顾。

伊先生略通医术,初时自己动手为妻子治疗,未见起色,只好转看西医。医院的医生说只有长期服用西药才能控制梅氏病情。当时西医在中国还是稀罕物,西药也较中药贵许多。妻子一病倒,伊先生单靠一支画笔支撑全家,就有点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了。

正是困顿之时,忽有一古画商人找上门来,请他临摹一幅《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夜宴图》为南唐画家顾闳中所作,昔为清雍正朝重臣年羹尧所藏,年羹尧获罪抄家后,归入清宫,是乾隆珍爱的名迹,后历经嘉、道、咸、同、光、宣六朝,均为大内所珍藏。清朝败亡之后,此画遂流落民间,却不知怎的辗转到了这画商手中。

伊先生爱惜羽毛,本不屑为之,画商把价码一加再加,最后开出60大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伊先生想到病中的妻子正需花费,只得违心应承,接下了这单生意。

《韩熙载夜宴图》共有五段,集故事画、风俗画、肖像画之所长,虽情节复杂,人物众多,却安排得宾主有序,繁简得度,为历代收藏者所珍爱。想要临摹得神形兼备,以假乱真,殊为不易。

数日之后,画商依约前来取货,见伊先生临摹之作人物衣纹精练完整,细部刻画不爽毫发,如须眉的勾染、衣服的花纹、器物的结构、屏风的装饰,都极其精工,和谐统一。即便与原作对照鉴别,亦完全一致毫无破绽。大喜之下,爽快地付给伊先生100大洋,以示其赏识之意。后来画商把这幅临摹之作拿到天津古字画市场,竟卖了3000大洋。

伊先生得了100块大洋,预计已能付清妻子的药费,便不想再作冯妇,画商再来找他,概不接待。

可惜老天无眼,不遂人愿,后来梅氏病情恶化,需到医院动手术,手术费用至少得几百大洋。伊先生不忍看着结发妻子躺在家中活活待死,只好放下清高,回头再找那书画商人,低三下四,说了不少好话,接了十余件活儿回来做。

古书画作伪的方法很多,归结起来不外是摹、临、仿、造、代笔以及对真迹的改头换面。

伊先生擅长的是临拟,但又不是把原作放在案子前面边看边临,这种对临固然比勾摹要灵活,可是又容易失掉形似,甚或露出临写者自己的面目来。他临写时先取透明纸,依原本形象轮廓,用浓墨约勾出部位,取下后,再将纸绢盖在浓墨勾出的稿本上,然后看原作临写,可谓半摹半临。用这种方法临摹出来的作品不但笔意宛似,而且不失神韵,极难鉴别。

梅氏及时动了手术,西医虽然厉害,却也无力回天,仅仅只为其延长了半年寿命,半个月前,梅氏终于撒手人寰,彻底解脱。作为一个丈夫,该做的伊先生都做了,天意难违,伊先生也无甚遗憾。只是家中困顿,竟无力葬妻,只得连夜临摹了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挥尘图》,换了十来块大洋,置了一副薄木棺材,请了道场,将妻子葬了。

后来听说有人将这幅《茅亭挥尘图》送去古愚斋请汪瀚灏鉴定,竟都没能瞧出破绽,心中很有些自鸣得意。

妻子一走,伊先生再无牵心之事,遂金盆洗手,断了与那无良画商的往来,一面精心照料女儿,一面躲进画室,潜心作画,画技更是日臻成熟,画室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