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红杏出墙记5:祸起如眉
- 刘云若
- 4666字
- 2015-05-05 14:32:17
式欧听到这里,方才豁然醒悟,立刻满胸情热,倏化寒冰。不由得更感激黄过二人,自想若非他俩把隐情说破,我被了如眉的害,尚无可说。只是代人受害,岂不更为冤枉?这时瑞轩又道:“可惜式欧原是个规行矩步的人,而且我们也不能引他去做坏事。不然时大可叫式欧乘着她误认的机会,简直就冒充张八,和她纠缠。她定然不惜工本的竭力奉承,为钓大鱼,当施巨饵。等得到较大的便宜以后,再合她说明真相,落了便宜。还要大大地嘲笑她一顿,也算代受她倾害的人吐一吐气。但是式欧兄这样规矩老实的人,未必肯照我的主意办。而且即使勉强按我的主意办去,也定得不到好结果。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反无意思。”说着沉了一沉,正色向式欧道:“我叨大叫你一声老弟,像老弟这样的人,当然聪明得很,我的话你一定听得明白。依我给你定夺,柳如眉这件事,最好你从现在就强制着忘记了,只当没有遇见她,永远不可再见她的面。还有一层,方才老吴无意中对如烟说你住在医院。或者如眉疑惑你在医院里养病,说不定就到医院去缠你,那时你可要咬紧牙根,对她竭力拒绝。老弟,我这本是交浅言深,如今言尽于此,请你细细想去。”说到这里,便吐了一口白沫。自去在烟盒里用烟签挑出些烟膏,慢慢的就灯上烧起来。
明堂笑道:“瑞轩都嚼出白沫来了,今天可破费了你那嘴皮。”又向式欧道:“我们都总比老弟叨长几岁,瑞轩这是金石良言,老弟不可不听。”
式欧在先听瑞轩说得如眉好像个吃人的魔鬼,乍听时心中好生不然。自想柳如眉虽是妓女,然而总是个人。既是人就该有人情,怎能把个花朵般的美人,看作了神奸大恶?但后来听瑞轩说得入情近理,不由把那火热的痴心又渐渐地冷了。式欧虽然阅历极浅,不明白社会上的黑幕的所以然,但是知道社会上到处都有黑幕。再回念到在学校里所读历史的女祸,哪一个肇祸的都是绝代佳人。如此一为印证,便感觉到如眉虽然美丽,却不能说定是好人。到把瑞轩的话听完,不由得萧然意尽。反而觉得瑞轩的话确是古道热肠,发聋振瞶,像这样的好友,实是不可多得,十分的私衷感激。再听得明堂殷殷相劝,便悚然立起,向他二人深深一揖道:“二位老兄,这样关怀小弟,感激无似。既是二兄瞧得起我,才尽这样忠告。我定要谨记在心,此后不要说再去访柳如眉,就是在路上遇见她,也绝不和她说话。”
明堂听到这里,忽然大笑遭:“今天的事,真是岂有此理。式欧本来是被咱拉下水里,如今倒听了咱们一顿排揎,还要给咱们立悔过书,岂不把式欧冤死?”式欧忙道:“不然,这总是二位老兄对我特别见爱。我感谢还来不及。岂能说冤?”明堂立起来道:“难得式欧这样明自,也不枉瑞轩一片热心。但愿式欧拿定主意,倘若把持不住,只是你自己受害,与旁人无关。”这时瑞轩已把烟吸完,也立起来穿上衣服道:“话都说完,咱们也该走了。”便招呼了一声,那个妓女走进,应酬了几句,三人才相偕出门。各自雇洋车回家。
式欧回到医院,问老吴时,竟还未归。想是已回家去睡,便自收拾安寝。式欧在当初与芷华的一幕情剧,原本是登堂而未入室。如今遇到柳如眉,受了一番温存,在他这样初观色界的人,当然比不了司空见惯之流,所以免不掉思量。就把和如眉相见时的一切情景,又摹想了一遍。接着心中又将黄瑞轩的言语重新潮上心来,想了半天,到底何适何从?始终也没有断定,倒落得半夜不眠。不过却没有单枪独马去访如眉的勇气了。
到了次日,老吴来到医院,提起昨夜的事,略略调谑了几句,便匆匆的同去诊治病人。直忙到晚饭后,老吴才把式欧请到旁的清静房间里,向他细开谈判。老吴的论调却又和黄过二人不同,他劝式欧不要把妓女当作情人。那柳如眉便是真心实意和你要好,也不是久计,将来必无好结果,不如慎之于始。
式欧暗笑自己不过被他们拉去荒唐了一次,本不是自去流连。想不到倒像自己荒淫无度似的,竟被他们教训了个无尽无休,这真是没有的事。但是口中却不能不唯唯承教。老吴凝想了半晌,道:“老弟年纪太轻,又是独身在客。加之手头富裕,风度飘洒,在这种社会里时时有堕落的危险。咱们这样交情,我真该给你想个万全之计。”式欧道,“我只在医院里坐守,不出去胡闯,大约还不致有危险来找寻我吧?”老吴笑道:“未必未必。好听的话人人会说,像你这样漂亮的人,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便是一时能够强制,日后情欲横决起来,反倒要变本加厉,更是不妥。现在我替你想,不如急忙寻个管主,就可以把你拘管得不再胡思乱想了。”式欧诧异道:“什么?我这样大的人,请谁来拘管我?难道我还是有什么奴隶性不成?”
老吴笑着打戏里老生的腔调道:“非也非也。我难道给寻个父兄师保来?这不是管你身体的,是管你的心的。说句明白话,就是给你介绍一位女人,和你结婚,作你的太太。你若有了家室,生活和意思自然全行改变,就再不怕外界的引诱,而且你的一颗心儿有了寄托之处。你那无聊无聊的口头语,也就不致再说了。”式欧道:“我活了这大岁数,向来也没设想到婚姻问题,在以前不久的日子,曾经爱过一个女人,不想又被她严厉拒绝。说句实话,我对于女人二字,已是看得很疏远了。”
老吴瞧着他撇嘴道:“诚然诚然。可是我昨天瞧你和柳如眉的情形,不像很疏远的呀!”式欧听着,突然想起当初虽被芷华拒绝,但是自己片面对她的爱情,却未冷淡。预备将她当作一世思想中的爱人。这种爱情,在情界原极高尚。不想昨天竟被一个妓女在中间污染了一下,不由心中十分惭愧,倏的红了脸。
老吴见他这种情形,便又笑道:“关乎这男女中间的事,谁也不能夸口,说有把握。越是口里倔强,事实上,越要丢丑。你只凡事依着我,绝没失闪。现在正有和你年当貌对的女人,我从前些日就要给你介绍见面,却为事忙延迟下来。今天既然谈起,我就是这种急性子,现在就要同你去访她。”说着话就要拉式欧同走。式欧忸怩道:“我不去。这是什么事?哪有你这等忙法?”老吴仍拉着他道:“你只和我走一趟,去见见这个人。倘或双方中意呢?你们自去进行。不中意呢?你就只当多认识了个女友,也未必便损了你的人格。”式欧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略整衣装,随他出了医院。
论起式欧,在北平读书时,原是很高雅的学子。即便谈到婚姻问题,也正可以在女学生业中去寻恋爱的对手。不过他那种时机已然过去,现在入了社会,相守的另是一般头脑不新的人。像老吴居然就不管式欧的身分,竟异想天开的给他撮合婚事,式欧也就随乡入乡的盲从起来。可见境遇移人,以及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都是无理可讲而事实如此的事。
且说老吴在路上,又和式欧说:“现在去访的女人的身世以及一切,暂且不必说明。等见过时,你若以为合意,那时再谈。”式欧也不明白他言中何意,只得由他押解着走到一个旅馆门首。老吴便走进去,式欧暗暗诧异,无意中冲口问道:“怎么住在旅馆里?”老吴笑道:“这你不必管,人家自有住旅馆的道理。无家可归,不住旅馆怎么办?可有一样,人家是规规矩矩的人,你可别拿人家当野鸡看待呀!”式欧莫明其妙地随他上了楼。到了一个铜牌写着七十六号的门首,老吴便站住。用手轻轻的在门上敲了一下,只听里面很娇脆的声音问道:“谁?”老吴答道:“祁太太,我是吴可托。”里面又道:“吴先生来了,请里面坐。”老吴便推开了门。
式欧向里一看,只见得六扇绣白色文竹的蓝绸屏风,曲折迤逶的遮在门内。隔着屏风里面灯光幽明,隐约是有人在内。老吴领着式欧转过屏风,才见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间极宽敞的房间,房顶上的吊灯并未亮着。只迎面一张大写字台上一个浅湖色的小坐灯,在那里寂寂的独发幽光。式欧暗诧方才在门外分明听得屋内有人说话,进来却又不见人影。便举目向四外细看,见这屋里陈设的幽雅富丽,直是绝顶富贵人家的模样。便又暗诧这个旅馆原不十分着名,怎会有这样好的屋间?而且设备如此华贵,不知要何等大的价钱?平常人怎住得起?式欧一面想着,无意中又发见这间屋里并无床榻之属。接着又见在左首还有一个小门,却正关着。才恍然这里只是外间客屋,当然内中还要别有洞天。正在这时,忽听那门内有人娇声笑道:“不恭不恭。”语音未了,接着门儿半辟,从里闪出了一个极颀长美艳的妇人来。
式欧因屋里灯火微暗,才要定睛细看。不想在那妇人从门里闪出的时节,就随手扭开了电门,立刻顶上的吊灯灿然大亮,式欧眼里就像有个绝代仙人,带着珠气宝光,从壁间倏然涌出一样,目光都跟着闪烁起来。心里才觉一怔,已听老吴很谦和地道:“祁太太没出门么?”那妇人笑道:“在屋里坐惯了,也不想出去。方才正闷得慌,又恨你们这些老爷的太太们,一个也不来瞧我。料得今天没人来了,就举着本儿弹词唱着解闷。猛孤丁的听你在外面叩门,只得应了一声。跑进里间穿上长衣服,才出来接你,到失迎了。吴先生看在吴太太的面上,不要见怪。”老吴满面陪笑道:“祁太太会客气。贱内这几天因敝岳家有喜事,回去照应,所以少来问候。明天我一定叫她过来。”那祁太太笑道。“那不敢当。明天我到府上去瞧吴太太,带着邀几位太太凑一场小牌。我老久不玩了,手又有些痒。”老吴连连答应道:“明天请您早早赏光,我还叫家里预备您好吃的咖唎鸡。”
这时式欧见老吴和祁太太互相酬答,把自己抛在一旁不管,却也不大介意,只顾痴痴地观察这位祁太太的风神态度,和说话时的玲珑口齿。在式欧对这祁太太并无别种念头,只觉这人的潇洒大方,为自己向所未睹。不由地注了意。至于方才老吴所说作媒之语,式欧绝未设想到这位祁太太的身上。因为式欧听老吴唤她作祁太太。这太太二字,分明是有夫之妇的代表名词。既称太太,岂能无夫?既然有夫,岂能再嫁?便断定这祁太太绝不是老吴所说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却是看得呆了。幸而老吴和祁太太寒暄略毕,就转身给式欧介绍。式欧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祁太太倒极大方不拘地奉烟敬茶,随宜款待。老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滔滔不绝地替式欧竭力吹嘘起来,说他如何的品学并优;如何的少年老成;现在医院的事如何归他一力担当;如何成绩卓着。老吴说着,那祁太太才用那晶莹如水的眼波在式欧身上溜了几下。式欧被老吴夸奖得已不好意思,再被祁太太一看,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但是还偷眼瞧祁太太,见她眼光中颇有顾盼之意。心中不由得发生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乎得意,又似乎心痒。然而式欧并非因祁太太垂青,而生了什么意外之图。说也奇怪,式欧从见了祁太太只道一倏那的工夫,也不是觉得爱她的容貌,也不是敬她的学问人品。而且她的人品学问如何?尚不可知。仅只就她的风仪上看来,式欧已觉仰之弥高,不知要怎样对她钦敬才好。所以略一受她青眼相看,就已不知所可。
正在这时,忽听那祁太太清脆的声音蔼然问道:“张先生,是本地人么?”式欧忙稳住了心,毕恭毕敬地道:“原籍江苏,向来寄居北京。这次到天津来,还不过几个月。”祁太太笑道。“咱们好算大同乡了。我原籍是浙江,不过是北方生人。向来也没回家乡去过。”式欧还没答言。老吴已接口笑着道:“我们式欧老弟,现声孤身在客,朋友很少,所以总是抑郁寡欢。如今好了,祁太太是极开通又好交游的人,现在又认了大同乡,这里以后可以常来谈谈,省得总缠着我。”祁太太道:“正好。我也希望常有人来谈谈。张先生就请时常过来。”式欧不知应该答应还是该推却,但是终于唯唯的应了两声。老吴又略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那祁太太瞧了瞧案上小钟道:“天倒是不早了,已经快十一点。”老吴忙道:“您该歇着了。我们……”祁太太噗哧笑道:“吴先生,听我的话仿佛嫌天晚了,撵你们走,其实是没容我说出下文。我的意思,是要留你们再谈一会,吃些宵夜再走。”老吴道:“不敢叨扰,我们回去医院里还有事。”祁太太道:“难道只许我叨扰你们府上,就不许你们也叨扰我一次。”老吴坚辞道:“实在有事,明天再来。”祁太太却也不十分强留,又客气了两句,才大大方方的送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