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怜。
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与别的鱼人是不一样的。
他拥有很多很多鱼人都不曾拥有的东西,「智慧」与「歌声」。
若不是他太过年幼,恐怕鱼人祭祀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罢。他的种族也是极度欢喜的,把他定为下一任的鱼人祭祀——没有意外地情况下。
命运之神总是爱与他开玩笑,在他以为自己会成为庇护种族的祭祀的时候,他的族群资源贫乏,上岸掠夺却被反扑的人类彻底灭族——他记得可清楚了,那时候啊,陆上主宰是人类——他毫不意外地成了俘虏。
一个歌喉美妙,勉强拥有简单智慧的鱼人幼崽。
他被关进笼子里。
很渴,很饿。
那时候身体仿佛不属于他了似的,他宛若灵魂出窍般如旁观者看着自己是如何被训练成合格的奴隶,从五枚金币降到十枚银币的。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一个几乎是陌生的自己。
每一次的降价,都会换来一次气急败坏的奴隶主近乎恶毒的抽打。哦,鞭子似乎特殊处理过,很痛很疼,却没留下痕迹。
他与自己打了个赌,不是死在奴隶主的鞭子下就是被人类买下,撑上一两年,随后悲惨的死去。
他慢条斯理的啃食手里蛆虫蠕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鱼干——奴隶主大发慈悲扔给他们,高声说道他可比别的奴隶主仁慈多了,这种食物管饱!
他蜷缩在阴暗肮脏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很多和他一期的奴隶都选择了轮回。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族群没了,亲人朋友没了,自由也没了,为什么不选择去死呢。
智慧的鱼人都是如此吗?
他不知道,反正他只是把族群当做一个必须的任务罢了,没有留恋。亲人朋友愚昧,无知,嗜血——人类与诸族把鱼人划分在野兽还是合理的。亲情?没有的事儿,鱼人饿极了连自己的幼崽也能吃下去。友情?完全不存在,他们只知道杀杀杀。爱情?比一块面包还廉价,或者说鱼人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他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即死的绝望。简单的说,死去还是活着,他都不介意——起码在这里还有食物,只是受点皮肉之苦罢了。他没有同期的奴隶那种娇弱。
命运之神似乎很是关注他。
奴隶主快被这个砸在手里卖不掉的奴隶逼疯了,毕竟他吃了自己多少东西,自己又在他身上下了多大的本钱,不管是杀掉还是送人都舍不得。
在他猜测奴隶主会不会被他气死的时候,一个「人」买下了他。
坐在四匹爬行半马所拉的奢华马车上,她似乎透过银白编织的精致窗帘把目光投放在唱歌的他身上,招过自己的仆从,用一枚金币买下他。
好吧,看起来自己还值一枚金币。
不可否认,她的嗓音是他听过的最柔软的一个。拥有这种声音的人恐怕比那道貌岸然的大腹便便的贵族好得多吧。
直到他在她的城堡里看着外面的世界,才知道不能凭借外貌嗓音贸然给一个人下定论——外面的世界真是可怕,他亲眼看到一个女人甜蜜的笑着把一把剪刀捅进男人的心脏。
他无所谓地任由仆人拉扯着他脚踝上的铁链回到他的主人城堡。
她是出于同情或者他的歌声才把他买下吗,他的见识委实浅薄,实在想不到一个没什么大用的鱼人值得一位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用一枚金币把他买回家。
即便如此也挺不错的。
他随着他的主人的马车回到了她的城堡,他看着城堡里的黑骑士对马车弯腰行礼,看着花丛里的妖怪欢呼着她的回归,看着精灵矜持的点头示意,看着蛇人把好奇的目光游走在他的身上。
啊哈,他这是踏入主人举办的化装舞会了吗?
贫瘠的常识告诉他,一个人类是不能收留这么多异类的。就算收留,也不能让他们自由行动,必须关进笼子或者戴上锁链才行。
可眼前的这一切把他的常识狠狠颠覆,彻彻底底地那种。
她下了马车,笑吟吟地偏头看着他。
欢迎来到我的城堡。我很抱歉,把你拖了一路。如果把你的锁链去除或者让你骑马,登上我的马车,那在人类看来都有点惊世骇俗。她说。
她对一个鱼人说了「抱歉」。
她对一个奴隶说了「抱歉」。
他不是很懂人类的五官究竟有什么表情,但他觉得她一定是在抱歉地笑着,柔软的地像是他偶尔浮出海面感受的拂过康纳塞海域的风。
那之后他才知道,她是一位吸血的君王,噩梦的君王。
只属于她的城堡里,几乎都是她在人类世界收养的异族或者人类奴隶。这是只属于他们的天堂。
有的异族感激她的恩情,自愿留下打扫她的城堡,自愿帮忙守护这个乌托邦,自愿成为她的仆人与管家。
有的异族养好伤回到自己的故乡,赞颂着她的伟大她的无私,慢慢传开了她的事迹。或者狠狠报复把自己诱骗成为奴隶的人。噩梦君主总是微笑着,让他们别伤害太多人。
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君王。
他慢慢学会了大陆常识,他慢慢懂得了人类的情感,他慢慢懂得了感恩。他无比感激把他拉出泥沼的那个血族,他惶恐地把最美妙的歌喉奉上。
他以为这就是余生的全部。
一个懒洋洋的午后,在努力舒展着枝叶的葡萄藤架下,她召唤了他。
我知道,有点令人为难,但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歌者。她躺在软草编织的椅子上说道。她微笑着看着他,她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一个需要他用余生完成的任务。他半跪在尊敬的君主眼前,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虔诚地低垂头颅。
谨遵您的旨意。
智慧?不,他是愚蠢的,愚蠢到只认噩梦君王为主,认了一辈子。他把她奉若神明。
他拿出友人送的鱼人专用笔记本。一字一句地记录了她需要他完成的任务,把主人交给他的血精融进自己的心脏,在主人指定的塔玛拉群岛陷入沉眠。
她的城堡终于泯灭于历史长河的时候,他沉眠着。黑暗年代猝不及防降临的时候,他沉眠着。塔玛拉地理发生迁移的时候,他沉眠着。
直到魔灵大变革的到来。
他苏醒了,他丢失了记忆。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遇见君王的。他上岸暂住别人的家。他记得主人说过要他多交朋友,而朋友是不会对不小心打破自己的回忆珍藏的朋友发火的。所以他拿回自己的笔记本,真的「不小心」毁了朋友充满回忆的相册。
他们生气了。
他委屈极了。
主人说过,朋友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所以他们才不是他的朋友。岸上没有遇见主人,他带着笔记失望地回到了沉眠之地。
他一次次地苏醒,一次次失去零散的记忆,一次次地对「朋友」失望。渐渐地,他的名声在塔玛拉海域传开了。
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有君主铭刻进他灵魂的命令弥足清晰。
终于等候君王的回归,他们把自己的记忆彻底恢复。
他在千万年后终于见到自己的主人,四肢百骸的疲倦之感袭击着他的神经。
半梦半醒的瞬间,他似乎回到了那阳光明媚的午后,充满生机与愉悦的葡萄藤架下,她懒洋洋地躺在软草编织的长椅上,面上是他在心里勾勒了无数遍的微笑。
她就那样笑着望着他,轻声说了句干得漂亮。
他回应她一个人类的微笑,似乎他本应在此地一般,他听见自己骄傲自然地回答,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