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体,双魂[4]

幽灵一样诡谲的修长闪电灵活穿梭在漆黑的像鸦羽的厚厚的云层里,如高原巨人的喷嚏般轰鸣的巨响紧跟其后。与锐利闪电与沉闷雷鸣作伴的,是那自入夜来就一直热情倾撒自己的暴雨。

最近是降雨之月。

暴雨已经连续几天了,但今夜格外凶猛。它把自己热烈地甩向了凡间,火爆的,热辣的,激昂的。雨水欢呼着雀跃着狠狠砸向土地、屋檐、树枝与哀叹不已的行人。它们热情极了,但它们愈是热辣,精灵就愈发烦躁。

噢,「暴躁」一类的词儿他还以为和他绝缘呢。

精灵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绿玛瑙似的微卷的头发垂落着遮挡了他的眼眸。他没有把注意力分给它们,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那几缕湿润的头发。

他在一闪而逝的闪电的照耀下像个死人——还是从水里捞出的死人。头发,眉毛,眼睛,脖颈,以及没穿鞋袜的双脚,都被他的冷汗浸湿了。精灵脸色苍白的可怕,若是和月站在一起,不得不让人怀疑月究竟吸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多少血。他身形过于削瘦以至撑不起身上的华衣美服,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模样更让他莫名有点儿狼狈。

精灵用粘稠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精致的房门,再度推开它。就像几个月前做的那样,但这次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

月懒懒的倚在棺材边缘,笑吟吟的模样仿佛恭候多时——意料之中,她的警觉性比被害妄想症只高不低。好吧,这可能不是个很好的比喻。

精灵安静的歪着头看了月一眼,机械的向她走去,伸出纤细的手臂环抱着她。狼狈的精灵把自己埋进优雅的吸血鬼怀里——以吸血鬼的视线她只看得见一个发旋——闪电适时地点亮了这间卧室,张开翅膀的吸血鬼慈悲的像个救世的天使,尖耳的俊美精灵落魄的像个丢盔弃甲的狼狈魔王。

“做梦。”精灵阖上眼帘,嘴唇惨白的不像话,吸血鬼骇人的体温让他忍不住一抖,但也足以让理智回笼。他的声音小得像是在梦呓,只有吸血鬼敏锐的耳朵才能在暴雨的噪音下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噩梦。”

哪怕是睡觉也穿着黑色长袍的吸血鬼拍了拍怀里明显不对劲的精灵,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安慰他,笑容淡了下去,出奇的沉默。

精灵本就不多言,吸血鬼没有搭话他也就一言不发。他攥紧了吸血鬼的衣袍,本就白皙的手指捏得指尖泛青。他的动作和他的内心似乎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好比沉默普通的黑土下,是千姿百态的勃勃生机。好吧,可能这也不是个很好的比喻。

一时间,只听得见暴雨热情而粗暴的噪声,连绵不断,比巴顿舞——据说没人可以完整地跳完一支巴顿舞后气定神闲,呼吸绵长——的节奏感还要强烈得多。

月毫不在意精灵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揉了揉几乎粘成几缕的发丝,暗暗叹息。她拍拍精灵的脑袋,示意让他的背脊紧贴她的胸膛,事实上精灵过于瘦弱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月曲起一条腿,并佝偻着背脊把胸膛靠在大腿处,双手抱膝似的——他的骨头比看起来的要硬,硌得月都有点不适,这可不是月虐待苛责他,而是因为米切尔。事实上他没有继续削瘦下去像个骷髅似的,已经够让吸血鬼惊叹连连了。

月一言不发,只是伸手在他与自己眼前轻轻拂过——像拂过水面一样,空间泛起阵阵波纹——场景没有征兆的陡然转换了,它让精灵惊奇地微微睁大眼睛,米切尔虽然不认为他的精神力有多雄厚可也比大部分普通人强得多,却完全无法察觉。不,如果他没有亲眼看见吸血鬼布布置幻境,恐怕他认为自己又穿越了,他从来都不知道吸血鬼幻术的造诣原来如此登峰造极。

吸血鬼紧握他白皙的手腕,环过他比女孩还纤细的腰。仿佛看到了他的疑惑与惊讶似的,她把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上,毫不嫌弃他仿佛浸泡在冷汗里再捞出来的味道,如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呢。平日里基本用不着,偶尔用的时候你又不关心。而且我可不是幻术天才,只能说如果幻术不过硬,那么我就只能与死神相伴至永恒。”言毕,月蹭了蹭精灵黏糊糊的,颧骨硌人的脸蛋,加快了幻境构造的速度。

没有粗鲁的暴雨,没有熟悉的卧室,甚至连水晶棺材也感觉不到了。

阳光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叶格罗草坪特有的芬芳钻进了他的鼻子,远处是嬉戏的精灵幼童。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一切显得那么自然,仿佛他与吸血鬼本应坐在格桑树下似的,这个幻境委实太过高明。

没有停止,幻境继续飞快构建,眼前慢慢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沉默死寂的在树荫下乘凉,翠绿色的碎发,尖尖的耳朵与瘦弱的身姿、绿油油的草坪都让精灵觉得有点眼熟,但只有一个背影,他暂时认不出来眼前的幼年精灵是谁。同样,只有一片草地,也....

噢,他再次睁大了绿玛瑙似的眼睛,吸血鬼明显感觉到冷汗把他被握着的手再次打湿了——希望这个小家伙不因失水过多昏厥才好。顺着草坪看过去,是一座哥特式精灵建筑。

尖耸的尖塔,尖形拱门,纤瘦的窗户,充分体现了浓浓的哥特风格,被以华丽著称的精灵们加以改造,巧妙地添加空灵繁复的精灵风格。能把异界哥特与现代精灵完美融合的大型建筑,在小精灵的记忆里只有一处。

答案呼之欲出。

他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宛若黑暗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建筑里有几盏泛着光芒的魔灯,有几个卡其色的窗幔,有几种风格的餐具。

——它是福利院。

他再度惊叹于吸血鬼的记忆与幻术的造诣。然而不待精灵平复他的心情,仿佛被丝线忽然拉扯一样,他与月没有动作,却随着那个格外眼熟的身影前进——就像背后灵一样——周身的景色不断倒退,他皱着眉,却一言不发。

他看着那个精灵的后背,偏过头想看看月的表情——他隐约已经猜到那个家伙是谁了——可惜因为他整个人都缩在月的怀里的关系,他只看到了弧度优美的下巴与苍白纤细的脖颈。

月没有低头,依然看着那个背影,感觉到他的动作她也只是低低的说道:“看下去就明白了。”嗓音柔软低沉,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成功让精灵把疑问暂时埋在心里。

可惜这种平静没有一个呼吸那么长久——月看不见精灵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死死地反握住自己的手。她可以对着喜爱的黑色长袍发誓,如果精灵是个身强体壮的战士那么她的手指绝对已经开始演奏悦耳的断骨奏鸣曲。

因为一直背对他们的那个幼年精灵已经三次被遣回福利院了。

....

这可不能责备那三对夫妇太多,毕竟谁也不能对半夜坐在自己床前玩把着匕首,绳索,毒.药还用冷冷地目光在自己的心脏,脖子处游走的孩子有多么和颜悦色,即使心胸再怎么宽阔人也不行——特别是他看着自己醒来后,虽然面无表情但仍旧可以让人感到他的遗憾的收起那些武器的模样。收养精灵的三对夫妇都不是德鲁伊,游侠,士兵,经不起他几折腾——他的匕首顺着他们的脖子一划,他们就能和明天彻底说再见啦。这个孩子绝对远比看起来那么危险,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不能忽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死灵特有的腐臭味儿。某些死灵对待生者可不怎么友好,尤其是不慎从子时界来至魔灵的偷渡客们。

——按照精灵古国的科条律令,如果领养者或被领养者有某方面的缺陷或者觉得自己与对方并不合适,都可选择遣送或者自行返回孤儿院。

月安抚性地把脑袋落到他的肩上点了点,赞叹道:“泽拉斯真是个好孩子。”她与那些夫妇不同,月很清晰地看到,米切尔坐在床沿,泽拉斯却苏醒了——他仿佛知道自己的兄长要做什么似的,努力用精神力沟通陷入睡眠的「养父母」,清晰的精神力呼唤着让他们清醒。米切尔亦不阻止他,而是静静地看着床上逐渐苏醒的人。

精灵收回目光低垂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月轻笑一声:“当然,米切尔也挺好的。”没真勾着他们的养父母的脖子划出绚烂的血红的花儿。

米切尔闻言只是抖了抖那对尖尖的耳朵,像他的兄弟般沉默不语。

这个真实的幻境似乎净挑一些重要的事件来展现,精灵再度抬头,凝视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触手可及的,充满古精灵风格的衣料,松了松一直紧握着吸血鬼的手指。

他们看着他越来越沉默寡言,身形越来越贴近被一层皮包裹的骷髅,苍翠的碎发越来越枯黄。

他们看着他的服饰逐渐化成漆黑的全身甲,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收服死灵部下,看着他的背影越发削瘦越发高大。

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精灵开口了,声音喑哑的有点儿让人害怕,就像两把锉刀相互摩擦:“我梦见,我杀死了布鲁姆院长。”

眼前,那漆黑的盔甲的主人用与盔甲一样漆黑得不见一丝光泽的焰形剑羽毛般轻柔地,万分坚定地插.进不停挣扎地福利院院长的左眼,刺进已经被鲜血浸染的万分粘稠的地毯下,直至没入剑柄。披着骑士全身甲的,已经不能单纯称其为精灵或者死者的家伙,毫不费劲的把剑转了一圈。

院长不再挣扎了。他仅剩的右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瞳孔飞快地扩散——这和人类没什么不同,像米勒尼傅雅菲斯笔下的人物一般,畸形又怪诞。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可惜喉咙直到腐烂都不能吐出任何话语了。

这还不是未曾到来的终点,精灵说,他梦见,他虐杀了那群精力过剩的小妖精。

那个始终背对着他们,穿着盔甲的,半精灵半死者的——怪物,带有铁甲的保护性手套把三四个小妖精攥在手里,刻意放慢了速度缓缓收缩他们的生存空间。小妖精们尖叫,谩骂,哀求,啜泣,但这些声音都慢慢弱了下去——因为它们都不能阻止他逐渐捏紧的手指。

他们小巧精致的五官一点一点地扭曲,挪位,痛楚终于浮现在小妖精的面庞。他们没有气力再尖叫连连——也没有气力继续它们的恶作剧了。被折断的翅膀根部不停地散逸出莹莹的粉尘——魔王耐心甚好的搓捻着——没有然后了,他张开手,没有小妖精,而是露出些许闪光的,飘逸的粉末,任由它们被带着腥味儿的微风吹上有些雾蒙蒙的天空。

这还不是未曾到来的终点,精灵说,他梦见,他带领一群喋血疯狂的妖魔把这座小镇生生屠成人间地狱。

他们跟着穿着漆黑盔甲的魔王,他的身后一刻也不停地窜出女妖,幽魂,骸骨骑士,幽冥龙,怨灵——猩红的披风随着没有实体的不死者带起的微风荡出一道道波浪似的优美弧度——它们欢呼尖叫着扑向那些门户紧闭的小房子,发生了什么无须赘述,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喊已经让答案足够清晰,清晰到残忍的地步。

魔王没有动手,一言不发地安静极了,仿佛喉咙或者舌头已经腐烂的干干净净。因为已经被魔王麾下的亡灵屠戮一空,所以没有佣兵;因为已经被魔王砍下头颅,所以没有神职者;因为不死者狞笑把他们撕成碎片,所以没有卫兵;因为魔王封锁了所有的城门,所以没有外援。残破的魔法塔的灯盏明明灭灭,微弱得像是看起来随时都会沉眠海底的,在狂风暴雨里苦苦支撑的小船——它们无声为死者把挽歌轻声歌唱,它们沉默替生人把丧钟提前敲响。

未曾到来的终点终于被抵达,精灵说,他梦见,他的终焉。

塑造了躯壳的未来之神把魔王的未来命运线裁断,揉成一团弃在脚边,黑袍白骨的死亡之神用长柄的镰刀砍断魔王的生机,生命逝去的魔王的头颅在空中转了一圈被土壤之神用食指指引落地的方向——兜兜转转,它的五官终于代替它的主人被精灵吸血鬼所看见。

它的目光比最锋利的刀刃还森冷死寂,它的五官比披着人皮的骷髅还丑陋扭曲,它的头发比枯萎千年而不腐的达拉曼草丛还稀疏枯黄——依稀可见吸血鬼怀里的年幼精灵的模样。

精灵再度沉默,撇过头去不与那颗头颅的死寂的眼睛对视。

月拂过眼前,幻境如潮水般退散,他们还是在吸血鬼的棺材里。

暴雨依旧粗鲁的要命,卧室充满了熟悉感,水晶棺材的触感也逐渐清晰。

精灵低下头,仿佛要把肩膀以上头颅以下的部位扭成三百六十度:“我梦见,一个真实清晰得仿佛未来的投影的噩梦。”它是个噩梦,因为没有您存在的痕迹。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月横过他的胸膛的手臂可以感觉到明显的震动。她摇摇头,反而说起别的事来:“好孩子,你知道每个存在之物的命运有多少么。”

精灵没有出声,月也毫不介意,她给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无穷。”

“在某个分叉口你选择了这条路,命运之神根据你的选择又会推演无数个分支;另一个位面的你选择了那条路,命运之神则会给予你完全不同的另无数个分支——从某种意义上讲,有无数个你选择了无数条路,但你永远无法选择所有的命运。若是两个位面的你选择了一模一样的分叉,也不完全拥有相同的命运历程。你完全不知道的人也会干涉你的选择,干涉你的命运。”

“譬如一个平民突然不想吃手里的面包,把它扔在路边的一个角落,而这块面包被一个饥饿的流浪吃掉,他有了力气去工作,攒下足够的钱财,摆脱了流浪汉的身份,还有了自己的农田,不愁有了上顿没下顿,九十岁离世,一生富足快乐。另一个位面,另一个经历相同的他却没有得到平民丢弃的面包,被饿得头晕眼花,依靠救济站勉强生活,五十岁逝世,基本一生没攒下多少钱。”

“你瞧,一块面包的差别,造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月耸了耸肩,安慰着怀里明显还有点儿敏感的孩子,“魔王不是米切尔,不是泽拉斯。你们也不是魔王。——如果想要,我可以给你们答案,如果没有我更改你们的命运,你们的确会走上尸骨铸就的猩红黑暗之路。我是你们这个位面的变数。”

怎么说或许有自恋的嫌疑,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她看见了他们的未来,于是插手改变。

言毕,她偏过头,对一个黑暗的角落点头致意,翘起嘴角无声地说道,「尊敬的厄运之神,我替这两个孩子说声再见。」再也不见。

身穿破烂灰袍,双臂干瘪宛如骸骨的神明目光沉沉的瞥了月一眼,阴影之下的五官不辨喜怒。

灰袍覆笼的脚下飞快向上蔓延着黑色的雾气,所过之处,朴素破旧的灰色长袍与神明的躯体化为一片虚无。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刻,只有月能看到的厄运的神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至此,厄运之神终于不再编织精灵泽拉斯与亡灵米切尔的厄运之路。

豆大的雨水停歇了,窗外被摧残与滋润的黑格树的枝头,漂亮的像是夜幕之下闪耀的繁星的花朵,彻底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