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汾河沿岸有几个楼盘正盖到半截，周围的塔吊高高耸立，热闹的景象配合路边立起的华丽概念图广告牌，激起人们对未来美好的幻想。但这一切都让张京都难受，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着柳巷那个已经停工一个月的烂摊子。它本来不是烂摊子，最初李渊鼓励他做五星级酒店的时候，可是拍着胸脯说认识旅游局的人，肯定能给评星，也正是这个鼓励让张京都把手边的很多股票卖了，退了很多股，加上一些积蓄，将柳巷三千五百平的一栋楼付了首付。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张京都幻想着酒店开起来的一刻，父亲张玉墀对自己刮目相看的眼神，就充满了干劲儿。但这一切都在一个多月前出了变故。最初是合伙人孔介主动要退出，他说他爸开了新厂，这个钱进不来了。张京都瞬间蒙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做生意，紧接着李渊说旅游局的关系上调了，这个事要缓缓。这些事情一波接一波，他想硬着头皮自己做，但在银行审核申请贷款资格时，资产根本不足以达到申请标准，装修公司的款欠着，人家也不愿垫资了，工程就这么停了。
此时张京都的普拉多拐下高架，就到了长风街上。他的手机一直振个不停，手机上显示着柯素妍的名字，手机振完后上边显示着十八个未接来电。张京都并未看手机，他烦躁地想着刚才路过的楼盘概念图广告：凯撒城邦。那是父亲公司在做的一个楼盘，一想到这，那个柳巷的烂摊子就浮现在眼前。灰蒙蒙的天空落起了雨，他打开雨刷，御景花园华丽的门脸泛着底光，配合上淅淅沥沥的雨水，使人产生一种凄凉中想要回家的冲动。但这并不是张京都的目的地，他将车子拐进了门脸右侧辟出来的一个花草丛生的车道。开了七八百米，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门便映入眼帘，看起来很像影视剧里达官贵人的豪宅。此时一个保镖模样的人打着伞走了过来，他接过了张京都的车钥匙，将车开到了另外的场地去停了。另一个同样着装的人走来将张京都引入大门。这些轻车熟路的过场张京都没工夫看，因为今天他约了李渊，他寄希望于李渊能找到让这烂摊子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御风楼就在他正对面不远处，他正走着，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一回头，莉莉从另一个保镖的伞下闪进了他的伞里。
“上次去马德里，你怎么说好了又不来？多没意思！”莉莉嗔怪地问着张京都。
张京都不想回答。那时候正准备装修这个酒店，他意气风发，正好南洋会所的人约着一起去马德里玩，本来他答应了，结果临去的时候酒店出了问题，他哪还有闲心去玩。
“怎么了？”说着莉莉将手搭在张京都肩膀上，张京都没闪躲，此时到了御风楼，张京都直接走进了大门。
张京都刚一进门，劈头就迎上了在门口和霸业路桥公司老总儿子宋毅说话的李一品。李一品是李副市长的小儿子，他长得有些像韩国人，此时眯缝着一双小眼睛盯着张京都和莉莉看，紧接着说道：“你上次没去马德里，莉莉魂都丢了。”
李一品像看热闹一样看着张京都。
“反正也丢不到你身上，你操什么心。”莉莉迎着就来了一句。
“我可不敢，我没养老虎的习惯。”李一品坏笑着说。
莉莉冲上去就跟李一品打作一团。
张京都在内室和几个熟人打了个招呼，就开始搜寻李渊的踪迹，李渊并没有找到，倒是远处的孔介坐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个说书人一样正在讲故事。自从他打电话说撤资以来，一个月了，这是张京都第一次看见他，张京都知道自己看见他会一肚子气，但没想到这么气。远处，“公子”也在那五六个人中间，他冲张京都挥了挥手，张京都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他向四周望了望，五百多平方米的客厅里灯光幽暗，在各个区域中都有人在抽雪茄、喝红酒。那些没有人的地方都很黑暗，不远处的小舞台上，有个女的正在唱着一首哀婉缠绵的爵士，小舞台正下方他还看见了一个总在电视上出现的女明星，坐在一群人中间，只是安静地听那些人高谈阔论，丝毫没有电视上的主角光环。这一切都使张京都极不舒服，他觉得这应该就是腐朽的气息。想想南洋会所当初就是他们这帮在新加坡的留学生聚会的地方，几年下来竟然被“公子”经营成会员制，很多富二代、官二代都以南洋会所会员为标榜身份的一种方式。“公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叫苏月明，但这些会员大多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公子”也是同学们根据他人情练达、广交朋友的性格给他起的外号，谁知道现在竟然成了他最常用的称呼。张京都现在已经很少来这里了，父亲张玉墀总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没什么劲儿，张京都把这些都归结在南洋会所的头上，包括他想开酒店也是为了让父亲看得起自己。但这么想着，他就有一种失去自我的挫败感。此时他走到了公子旁边，公子剪开了一根雪茄递给他，孔介看了张京都一眼，眼珠子转悠了一下，似乎在想该用哪种态度来面对张京都。
“那女的呢？”宋开颜有些着急地问孔介。孔介似乎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马上进入角色。
“吓坏了，直接跑回东北了。”孔介抽了口雪茄说道。
“视频就这么在网上消失了？”宋开颜难以置信地问道。
孔介夹着雪茄煞有介事地盯着宋开颜说道：“你要知道他们勒索的可是副市长的亲侄子，况且人家本来给了那女的不少钱，是他们自己觉得钱来得容易，狮子大开口，开始威胁的。现在这男的判了，那视频肯定没了，你要问怎么没的，反正你别碰这些底线，不然人都没了。所以说穷人可怜归可怜，但要碰到钱，贪婪的那股劲儿比他们嘴里头痛恨的贪官也好不到哪里去。”说完这通长篇大论，孔介得意地抽了口雪茄，似乎觉得自己很有思想。
宋开颜扭头看了看公子，公子冲他抿抿嘴。宋开颜刚来太原，他爸是富士康太原分厂的负责人，跟公子的父亲有私交，是公子带他入会的。
“不过他们对那女的还是挺仁慈的。”宋开颜思考后说道。
孔介冷笑一声，吐了一口雪茄渣说道：“仁慈个屁，这叫策略，一个关起来，总要放一个回去，要是有同伙这就叫警告，现身说法可比新闻报道管用多了。”
宋开颜看了看四周悄声问道：“那副市长的侄子是南洋的会员吗？”
孔介哈哈大笑，接着说道：“这你要问公子。”
宋开颜憨憨地看了公子一眼。公子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他就是个说书的，你听着开心就行了。”
在座的都笑了起来，接着又说别的去了。公子用手拍了拍张京都的腿问道：“最近你也不来，忙啥呢？”
张京都侧过脸，扫了孔介一眼，心想：“这个家伙还是没脸叭叭这些事。”
“完了跟你说吧，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张京都说道。
结果孔介听到这句话，回头说道：“我找人给你问了问，他们让你把项目书发给他们，有几个很感兴趣。”
公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人。张京都的火气一下子来了，他没好气地丢了一句：“你还不如让我去竞标，我看能不能中标。”
孔介一下子被怼蒙了，周围人都看着他。
“别生气嘛，我再想办法。”
张京都猛吸了一口雪茄，气氛十分尴尬，正在此时，公子冲门口挥了挥手，张京都顺着视线看去，李渊从门口走了进来。张京都摁熄了雪茄，冲李渊走了过去。公子跟一个穿得颇具法国侍者风范的人挥了挥手，靠近窗边一个沙发区的灯被打开了，李渊冲着沙发区走了过去，但就在此时，李渊背后的一个人露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给张京都打电话的柯素妍。他突然很生气，但伴随着生气的是一种各种事情都不顺利的别扭感，一种走霉运的抱怨感充满了胸腔。
2
柯素妍坐在横条长沙发上，张京都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公子则坐在柯素妍旁边，李渊坐在张京都旁边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低矮的茶几上摆着工夫茶具，公子拿出福建人轻车熟路的泡茶功夫，给大家斟了几巡。李渊拿起小盅一饮而尽，没看任何人，先开了腔。
“这次怨我，最开始兴冲冲的是我，主要我也没啥实战经验，本来想着慢慢来，你就开干了。”李渊说完，又把公子早已斟好的茶一饮而尽。
这不像是解决问题，张京都很不满意，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火已经上来了，但他并不想表现出来；此时柯素妍坐在对面，另一件事也顶了上来，这种混乱让他烦躁。
“有办法吗？”张京都控制着情绪问道。
“主要是钱太多了，两三千万确实一下子不好挪。”李渊还是没看任何人。
“做的什么生意？就一直让我这么猜？”公子问道。
“我犯傻，准备开个五星级酒店，孔猴子说一起干，一年前吧，我就先把柳巷那楼的首付砸锅卖铁给顶上了，两个多月前，装修开始了，他不干了。”张京都言简意赅地说给公子听。
“有企业合作吗？”公子问道。
“现在知道需要了，要不我说我傻呢。”张京都没好气地说道。
李渊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说道：“我问了一下我爸，他说要不就改方向，做做调研，弄个商场或者超市什么的。”
张京都不悦地喝了口茶。
“要不就再等等，我出去找点钱，我自己弄个一二百还可以。旅游局那边我再跑跑，之前走关系出去那几十万算我的吧。”李渊补偿性地说。
“就是说，酒店确定干不了了呗？”张京都直指核心地问道。
“弄酒店，就再等等，我再找找人。”李渊支支吾吾地说道。
张京都突然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之前以为能干大事的意气风发，现在想想真是讽刺，在这种心境下，对面盯着自己的柯素妍，还真让他厌恶。
“你找你爸了吗？”公子一针见血地问张京都。
李渊第一次扭过头用寄予希望的眼神看着张京都，张京都此刻真的很烦李渊。李渊是南洋理工毕业的，他是南洋艺术学院，两人是高中同学；李渊学的是土木工程，这跟他家的产业没什么关系，他爸是搞旅游的，主战场在平遥、介休一带；本来想着开酒店能搭上这顺风车，现在看他这眼神，基本没戏，而且一想到他把希望也寄托在张玉墀身上，他就有一种无能感，他时常在张玉墀面前有这种感觉，现在是一想到就有。
“他不知道，哎呀，没别的办法就算了。”张京都烦躁地说。
“要是你爸能介入，我去跟我爸谈一下，看能不能把旅游这块接进来，也不一定做五星级嘛。”李渊说。
“那你让你爸找我爸谈去吧。”说着张京都站起来就往外走。
李渊有些窘，公子赶忙跟上去，李渊也跟了上来，柯素妍跟在最后。
“我给你在会所问问，你等我信儿吧，有信儿我告诉你。要是三五百我这儿先给你拿。”公子慷慨地说道。
“谢了，我自己弄吧。”张京都扭头往外走，雨下得很大，保镖把一把很大的黑伞撑开，张京都走向雨中，柯素妍跟了上来。
望着离去的张京都，公子问李渊：“这姑娘是京都女朋友？”
“对啊，不知道他俩咋了，今天她给我打电话，要找他，我就带来了。”李渊说道。
“我就不明白，找他爸一下怎么了？”李渊有些郁闷。
公子看了看昏暗的天，没再说话。
3
雨像谁家愤怒泼出的水一样，不留情面地砸在普拉多的车窗上，张京都已经将雨刷开到了最大。车在内环上行驶着，但说实话，张京都并不知道去哪儿。两人沉默着，张京都有一种一切都结束了的感觉，那个烂摊子，真的要烂了，搞不好就卖了，但卖又是个麻烦事，又要找人，又是手续，想想他就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觉得自己并不擅长做这个事。父母离婚后，张玉墀给他们娘儿俩在地产公司以及其他公司都入了股，这样他们每年拿着分红就可以衣食无忧，但他亲自把这些都葬送了。“一天到晚全是错误。”这是张京都小时候经常听见的张玉墀训斥下属的口头禅，这句口头禅让他恐惧。
“我就这么不配？”柯素妍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张京都烦躁且好奇地看了柯素妍一眼，没作声。
“不是李渊，我都不知道你们平时在这儿聚会。”柯素妍说清原因。
“我好久不来了。”张京都随便应付了一句。
“你也好久没见我了。”柯素妍继续说道。
“而且连电话也不接，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准备这么把我甩了？”柯素妍没好气地问道。
张京都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感觉脑子里有一团乱麻缠在一起，他根本没有理清它们的能力。
“见了一次你爸，你就差把我拉黑了。”柯素妍失望地说。
“跟他有什么关系？”张京都有些生气地问道。
“怎么没关系？一个多月前见了他一次，你就这样。还有，你一年前就张罗开酒店也不跟我说，不就是觉得我不配吗？”柯素妍直白地问道。
“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张京都低吼着。
“他是你爸，我们要结婚，为什么不能见他？”柯素妍质问道。
“见了能怎么样？看看他的脸色？听他说几句风凉话？舒服了？”张京都越想越气。
“那是另一回事，况且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什么时候给我脸色了？什么时候对我说风凉话了？”柯素妍问道。
“你懂个屁。”张京都恶狠狠地说。
“他跟你说什么我不在乎，但他是你爸，我是你对象，要结婚，就必须见他，这是礼节。”柯素妍说道，重音落到“结婚”上。
“你着什么急？一个月以前你就开始催，我怎么了？我是有外遇了？还是没给你安全感，天天喊？”张京都质问道。
“第一次说结婚的可是你。”柯素妍说道。
“我没否认啊，我都说了，那你急什么呢？又要见他又要见我妈的，好像明天我就要死了一样。”张京都没好气地回道。
柯素妍瞪了张京都一眼，扭头看向了窗外，雨小了很多，眼看就要停了。
“自从你不画画以来，就一直很暴躁，如果是以前，你不会觉得我急。”柯素妍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真是来给我添堵的。”张京都越发暴躁。
“那我就给你添堵了，现在想说什么？分手吗？”柯素妍问道。
“随便你。”张京都赌气说道。
“其实你早就想好了，要不你怎么能这么久不跟我联系，还搬回你妈家住，你真可以。”柯素妍也生气了。
“对，你说得都对，你的理解全是正确的。”张京都把车停到路边，拉开架势准备吵架。
“所以你说啊，你说跟我分手啊。”柯素妍盯着张京都的眼睛看。
“分啊，你滚啊，见他，你为什么见他，不就是因为他有钱吗？然后呢？他老婆比你大不了几岁，你想干吗啊？”张京都恶毒地说着。
柯素妍盯着张京都看了一会儿，张京都接受不了柯素妍这么看自己，他的情绪因为之前的烂摊子还有柯素妍的出现扭结到一起，已经要爆炸了。
“滚啊，看啥啊？听不懂，愿意见，你就去见啊？钱钱钱，全是钱！滚啊，你找不见门吗？不是带你去过吗？”张京都情绪的炸药引线已经烧到靶心。
“你真是个畜生。”柯素妍说完话，打开车门走上了桥，但她似乎没有情绪失控，因为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把伞打在头上。张京都的愤怒还没结束，此时他不受控制地将所有的情绪都归结在柯素妍的身上，他有种想猛轰油门撞死柯素妍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