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就是法则

1

郭礼隽的右手提着六味斋的卤猪耳,这是小儿子郭宇最爱吃的。自行车的后座上用红色的塑料绳捆着一个牛皮纸包裹,那是他跟工会主席殷作福要的笔记本,他觉得郭宇到大学做笔记应该用得上。他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这种开心已经维持了快俩月了。西安交通大学,是谁都能考上的吗?这么想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气都随着扬起的眉一起吐了出来。郭礼隽正这么想着,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停在了七号楼的楼下。郭礼隽停下了脚步,看见王丽娟从摩托车上下来,她远远地叫了一声叔叔,郭礼隽事务性地点了点头。王丽娟扭头朝家里走去,郭礼隽已经把自行车停在了楼下,郭振邦没跟郭礼隽说话,只是走过来把郭礼隽车后边的笔记本抱了下来,提起车前边的菜,接着郭振邦准备接郭礼隽手里的猪耳,郭礼隽没松手,说道:“这个我拿。”

郭振邦轻巧地拿着一堆物品朝着七楼走了上去。望着健步如飞的郭振邦,郭礼隽拿出一根烟点了起来。王怀先,那个已经五十八岁的好色之徒,前几天散步的时候郭礼隽还看见他从“大世界”——那个找小姐的地方出来。郭礼隽想到这就一阵不舒服,虽然王丽娟没表现出她爸爸的遗传特性,但这种没有表现给了郭礼隽一种非常不牢靠的感受,她应该看不上郭振邦吧?这么想的时候郭礼隽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自言自语道:“我还看不上你呢。”接着郭礼隽将烟头扔在地上,朝家走去。

2

苏以沫跟郭宇静静地坐在水泉寨公园古色古香的回廊上。苏以沫充满了古代女子的恬静。她留着长发,虽然已经高考完了,但她依然穿着古交一中的校服,只是平时扎起的马尾如今散落下来,风一吹,高中时代似乎真的结束了。郭宇这么想着,内心涌起一阵幸福。

“你一定要给我写信,我不喜欢微信。”苏以沫并没有看郭宇,说道。

“那我平时不联系你了?”郭宇有些着急地看着苏以沫。

“不是啊,但你还是要写信。”苏以沫说得很坚定。

“我的字那么丑,微信可以帮我藏拙。”郭宇跟苏以沫开着稚嫩的玩笑。

“你知道吗?只有写信你才会雕琢你的内心,才会让很多心里话变得隽永,我想这就是诗的魅力。”苏以沫认真地说道。

“因为有你,邮局应该不会倒闭。”郭宇继续开玩笑。

苏以沫突然扭过头盯着郭宇,郭宇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在学校怎么不这么开玩笑?总那么闷闷不乐的。”苏以沫笑着问郭宇。

郭宇被苏以沫这么一问,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在学校的时候啊。”苏以沫被逗笑了。

郭宇望着苏以沫,心里又漾起一阵幸福。

“郭宇,到西安一定要学好专业,我们以后要一起造轮船,环游世界。”苏以沫憧憬着未来。

“我会去青岛找你的。”郭宇望着苏以沫说道。

“要是我也能考到西安就好了。”苏以沫回应着郭宇。

“海洋大学也很好啊。”郭宇赶紧安慰苏以沫。

苏以沫又笑出了声。

“你可真是个木头,我哪里要你安慰,我当然觉得海洋大学很好啊。”苏以沫开朗地笑着。

望着苏以沫开朗的笑容,郭宇突然很想哭,这比他考上大学的感觉还幸福。苏以沫是最可爱的女孩子,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好喜欢你。”郭宇望着苏以沫说道。

苏以沫眼含热泪,她吻了郭宇,郭宇紧紧抱着苏以沫,他觉得苏以沫就是自己的避风港,但他究竟在避什么呢?

3

郭宇已经走到五楼了,这个自己爬了十四年的七楼,台阶十分陡峭。他经常对比现在建起的楼群那些低矮平坦的台阶,思考为什么这些老楼的台阶要造得这么高。是当时的建造技术粗糙,还是当时人的身体普遍比较好?因为现在的楼盘,不论楼梯多么低矮平坦都没什么用,电梯已经让它的作用基本消失了。想着这些,他气也不喘地来到了七楼,中间就是自己家,再往上走一段就回家了。不知为什么,刚才水泉寨公园的幸福感在自己离家咫尺的地方变得稀薄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以至于他自顾自地猛摇了几下头,似乎要把这种感觉从脑海中赶出去一样。“我不能这么想。”郭宇试图说服自己,想了想妈妈,接着他就开心起来。

进门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在桌子上了,很丰盛。今天家里的饭并没有在低矮的茶几上吃,而是打开了家里橘红色的圆桌。这种仪式,以前总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有,虽然郭宇并不在乎,但爸妈笑得很开心,他就很开心。

六味斋的卤猪耳味道很好,爸爸在拿妈妈做的蒜薹炒肉下酒,他一杯接一杯,喜不自胜,这种情绪从他知道成绩之后就一直持续着。爸爸不喜欢说话,平时非常沉默,除了大是大非上他会言简意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以外,就是很直接地表达情绪。他喜欢喝酒,话会随着酒量递增而变多,通常情况就是先表达他的感受,然后就是重复,不断重复之前的话,似乎要让那种感觉不断再现一样。

郭礼隽第三杯酒下肚的时候,脸已经红了,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刘咏梅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制止郭礼隽,因为今天日子特殊,她想让他高兴。郭礼隽又倒了半杯,用耷拉着的眼皮怔怔地盯着郭宇,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小儿子,这让郭宇很难为情,他低下了头。

“小宇,爸敬你一杯。”郭礼隽把酒杯端了起来。

郭宇从不喝酒,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倒一杯酒的时候,郭振邦帮他倒了满满一杯。

“你给他倒一口就行了,他又不能喝。”刘咏梅皱着眉头对郭振邦说。

“能喝多少是多少,到火车上睡就行了。”郭振邦回道。

郭宇看着爸爸,抿了一口酒。郭礼隽很满意,他晃荡着点了点头,脸上十分满足。

“小宇,爸嘴笨,不会说别的。你给我们老郭家好好地争了口气,爸在老乡面前腰杆都直起来了。”郭礼隽自我陶醉地说道。

郭宇不知道说什么,他抿嘴笑着,附和爸爸。

“你是不知道,钱奋强那个德行,以前脸一拉,看不起我们干活的,一天天吆五喝六。自从你西安交大的通知书下来了,他脸色都变了,不说话,就是拉着个脸。你说以前他也拉着个脸,现在他拉着脸,我看着就舒服得很。”郭礼隽说得手舞足蹈的,似乎钱奋强就在眼前。

郭宇很烦听到这些比较,他低头吃菜,没再附和爸爸,他知道这顿饭的下半场,就是爸爸不断地重复了。

“你别说了,人家跟我们有啥关系,再说钱经理的女儿也是大学生,人家跟你比什么,我们活好自己就行了。”刘咏梅制止郭礼隽。

“临汾师范能跟西安交大比吗?”说着郭礼隽扭过头,把酒杯放在眼前,透过酒杯望着刘咏梅。

“我儿子进西安交大,那就是天之骄子,我祖宗清朝也是个举人,我们这是有血统的,到小宇就显出来了。他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个单位的破经理一天天谁也看不上。他算个啥东西。”郭礼隽越说越兴奋。

刘咏梅不再制止,她让郭宇赶紧吃了饭,收拾东西。郭宇没有因为郭礼隽的话语感到反感,虽然他不知道爸爸在单位经历了什么,但自己上大学能让他开心,自己也很高兴。此时,郭振邦突然起身,去郭宇房间的写字台上拿起那个已经拆开的快递,来到了郭宇身边。他将凳子拉得离郭宇近了一些,郭宇有些不习惯地向后靠了靠,郭振邦抬头看着郭宇,郭宇有些诧异地回看着郭振邦。郭振邦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盒子,郭礼隽睁开耷拉着的双眼,明白了郭振邦的意思。

“你哥这是给你准备了个礼物。”郭礼隽的嘴角荡漾起笑容。看到兄弟俩离得这么近,刘咏梅也很开心。

郭振邦将精致的盒子打开,里边是一把红色的瑞士军刀。郭振邦把瑞士军刀从盒子里拿出来,将刀刃从刀柄处掰了出来。郭礼隽的脸色瞬间不对了,刘咏梅的笑容也在脸上消失了。郭宇看着郭振邦又将刀刃收了回去,接着郭振邦将瑞士军刀递给郭宇。郭宇并没有接,他将视线挪开,夹了口菜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火车上不让带。”

郭振邦将瑞士军刀放到圆桌边缘,接着双手落在郭宇的双腿上,将郭宇整个身子转了过来。郭宇感受到了郭振邦的力量,他盯着郭振邦,发现郭振邦的眼神非常坚定地盯着自己。

“记住,到外边谁要是主动欺负你,一定不要忍,必须还回去。”郭振邦坚定地说道。

郭礼隽喝醉了,支支吾吾地正准备说些什么,郭振邦却根本没有要理郭礼隽的意思。

“学习是一回事,面对人的其他事情是另一回事,不要惹别人,但别人一定要惹你,你也必须展示自己的力量。”郭振邦像一个布道者一样说着。

“他是去上学的,又不是去打架的,你跟他说这些干啥?”刘咏梅少见地有些急了。

“快收拾东西去。”刘咏梅接着说道。

郭宇想起身,但郭振邦双臂的力量让他无法起身。郭礼隽也急了,他起身去扒拉郭振邦。

“你……干啥了干去……你……”郭礼隽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不会害你,你没去过西安,记住。”郭振邦盯着郭宇坚定地说道,郭宇并没有看郭振邦,郭振邦的手也没有松开。郭宇抬头看了一眼郭振邦,郭振邦对着郭宇点了点头,郭宇感到腿上的力量消失了。郭振邦拿起桌边的瑞士军刀,对郭宇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我知道火车上不让带,你只要记住这些话、这把刀,就行了。我放你屋里了。”说着郭振邦就将瑞士军刀放到了郭宇房间写字台的抽屉里。

郭振邦再次走出来坐在饭桌上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他仔细地吃着桌上的菜,气氛很尴尬。郭礼隽很讨厌这舒服的气氛被大儿子破坏掉的感觉,他闷闷地又喝了一杯。

“你哥也是好心。”见气氛凝重,刘咏梅赶紧打着圆场。

“我收拾东西去了。”说着郭宇走进了自己的屋子。刘咏梅看着仔细吃饭的郭振邦,想说他几句,但看郭振邦那副沉默的样子,又将话咽了回去。

4

郭宇关上了房间的门,现在是十二点五十,他的车票是晚上七点的,还早。说是收拾东西,其实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郭宇坐在床沿上环顾自己的四周,墙上没有任何海报、挂件。仔细想想,这个房间曾经是郭振邦的,2007年郭振邦去云南当兵的时候,这个房间就成了他的,那年他九岁。他现在还记得最初自己一个人睡觉时候的感觉,最开始是兴奋,自己可以拥有一个房间,而且自己第一次体会独生子是什么感觉;但夜幕总会让他感到无尽的孤独,那种孤独并不是靠近父母就能抵消的,他也没有一次想要跑到父母的房间去。他只想快点睡着,这样就可以逃脱这种难熬的孤独,但每次睡着他都会陷入千奇百怪的梦境,醒来后一身的疲惫。他没什么兴趣爱好,足球、篮球、乒乓球,这些同学都很痴迷的运动离自己都非常遥远,但大家都很头疼的学习却让他觉得如鱼得水,他记得语文老师说过一个词叫“易如反掌”,各科的学习对他来说就是这种感觉,但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直到苏以沫的出现,他觉得那是比学习还美好的事情。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郭振邦送给自己的瑞士军刀,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瑞士军刀呢?他有些反感。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离家越近幸福感就越稀薄,就是因为郭振邦,他讨厌郭振邦,讨厌他那股自以为是的劲儿,讨厌他那种强迫症。郭宇在小学的时候曾经被人欺负过,那是三年级的时候,但他从未对人说起过,因为他发现自从自己的成绩开始在班级名列前茅的时候,那些欺负他的人会对他肃然起敬,即使没有如此,也会渐渐地不再欺负他,这种现象随着年级越高表现得越明显;直到初中、高中,他身边再也没有那些欺负他的人,就像一个洁净的地方很少有苍蝇一样,这是郭宇每每想到这件事情时会得到的意象。为什么一定要展示你的武力呢?每当想到这里他就会觉得郭振邦头脑简单。但最令他不理解的是,郭振邦会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想到这里他就会充满鄙夷地笑出声。“他真的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吗?”郭宇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只读过《罪与罚》,他觉得很阴暗,就像郭振邦一样,他喜欢狄更斯,那是自己,他这么想。

就要离开了,交通大学是个全新的世界,他就要开启自己的人生了。那个人生里有苏以沫,有自己的前途,想着想着,他感到痛苦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脸,还有爸妈。但一定不会有郭振邦。

5

好的睡眠总会让人的精神焕然一新,就像给精神洗了澡一般。郭宇的心情很好,当他打开门的时候,爸妈早已经坐在客厅的木质沙发上恭候他了。他四处看了看,郭振邦并不在,一定是夜班,郭振邦平时住在宿舍里,只有换班了他才会回来,就睡在这间兄弟俩共用的房间里,因为那时候自己已经住校了。

郭振邦的离开,让家里重新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幸福中,爸爸也让睡眠涤荡了酒意带来的蒙眬。他重新沉默了下来,但是脸上的幸福感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刘咏梅将一张银行卡递给郭宇,那是学费跟生活费。

“别省钱,用得着的地方一定要舍得,你从不乱花钱,妈知道。”刘咏梅说道。

“暑假我可以打工,你们别太委屈自己。”郭宇有些动容地说道。

他知道父母会为了自己上大学将生活标准降到最低。

“打什么工?你就好好念书,我辛苦了一辈子就为了你,你这么出息,我们花钱算什么,只要你出息,我们干什么都愿意。”郭礼隽看着郭宇,接着说道。

“儿子,因为你,别人现在都看得起爸,你就好好念书,别想钱,我们的都是你的。你想想你通知书来的时候,我们请老乡们吃饭,他们那羡慕的眼神,爸这辈子都觉得值了。”郭礼隽难得说一次长篇大论,郭宇还是感到厌烦,因为郭礼隽所有的话都跟尊严有关,他不喜欢这样,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你还是要多锻炼锻炼,身体好才行,你高中的时候都不锻炼的。”刘咏梅叮嘱着郭宇,郭宇点点头,感到一股温暖。

“对了。”说着刘咏梅赶忙到卧室拿出一个红包递给郭宇。

“这是你舅舅给的五千块钱。”刘咏梅一脸骄傲地看着郭宇,郭宇没说什么,接过了钱。

“行了,赶紧出门吧,要是堵车,把火车错过就麻烦了。”郭礼隽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道。

刘咏梅看郭礼隽帮郭宇收拾起东西准备出门,突然说道:“你就别去了,中午喝了酒。”

“酒早醒了。”郭礼隽不耐烦地回道。

“你把那二十块钱省下来给郭宇花多好。”刘咏梅说道。

“二十块钱……”郭礼隽想了想把话头截住。

“也是,你自己都去过太原那么多次了,爸还把你当小孩呢。那我们就给你拿到楼下。”

6

在路边打车的时候,郭宇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是苏以沫发来的新消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郭宇幸福地笑了,他赶紧回了信息:“所谓伊人,在吾心房。”苏以沫秒回一个笑脸的表情。此时刘咏梅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多头的郭宇感到心疼无比,这是郭宇第一次这么久、这么远地离开自己。生郭宇的时候她已经三十二了,不像郭振邦,郭宇是剖宫产下的孩子,她承受的痛苦更多;郭宇跟自己长得很像,她喜欢郭宇,郭宇恬静,身上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那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男人模样。想到这里刘咏梅的眼眶泛起了泪光,她慌忙扭过头掩饰。出租车来了,郭宇上车的时候,她又是一阵千叮咛万嘱咐,郭礼隽站在旁边附和着。门关上了,郭宇回过头看她,他在想离别还真是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