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之所以会写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也是跟时代背景息息相关的。
在全国科学大会即将召开之际,动员和鼓舞科学家投入到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中来,是当时的一个重要热点。
于是,《人民文学》也希望有一篇报告文学,可以反映这领域的情况。
既要写人民喜闻乐见的故事,同时也可借此推动思想解放的大潮。
那么写谁,谁来写,就成为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最终,故事的主人公就选定了陈景润。
因为当时社会上流传的一个民间故事:有个外国代表团访华,提出要见中国的大数学家陈景润教授。我国有关方面千方百计寻找,终于在中科院数学所发现了这位数学家,然而同时,也传出他的许多不食人间烟火的“笑话”,人们说他是一个“科学怪人”。
首先,他有成绩,也有知名度,还有代表性。
至于谁来写。
最终选择徐迟。
为什么会是他。
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熟悉知识分子。
那么苏亦跟陈景润,有可比性吗?
没啥可比性。
虽然他在江西万年仙人洞遗址发掘出来的“万年稻作遗存”,成功证明中国是世界稻作起源地之一。
但是跟陈景润的“陈氏定理”,确实没啥可比性。
其他方面不说,至少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就差太多。
那么汪忠勉为什么要写苏亦的故事呢。
归根到底还是目的不一样。
前者承担的是更大的使命,而写苏亦的故事,无非就是给质疑者一个回应,顺带给他扩大一下社会上的知名度,为他提前毕业做好舆论上的铺垫,仅此而已。
然而,要写报告文学,不仅要有故事性,还有深度,有思想性,甚至,苦难一定是要有的。
有了之前的采访,汪忠勉对于苏亦的基本情况已经大致了解。
现在嘛,就开始深挖苏亦身上的苦难部分。
“你从小经历过什么苦难吗?”汪忠勉满脸期待的问。
这话问得真够直接,然而,今年苏亦才16岁,那么他是否经历过苦难呢?
还真有。
“我们家就是知识分子家庭,我爷爷是老师,我奶奶是老师,我父母是老师,我叔叔姑姑他们也都是老师,属于重点照顾对象,这种算不算苦难。”
“算!”
汪忠勉点了点头,然后又交代梁晓萍记录下来。
“可以详细说一说吗?”
“我是在广州出生的,但是刚断奶,就回到新会老家跟随着爷爷奶奶生活。再后来,中学停课了,我爷爷受到冲击。
我就跟随着奶奶回天马村生活。所以,那些年一直跟随在奶奶的身边。但是,我才三四岁,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奶奶就按照私塾的方式来培养我,等到我再大一些可以上小学,小学也停课了。奶奶觉得我一家子都是读书人,我自己也不能不读书,因此在这个方面,对于我要求就比较严厉。
我之前说过,我奶奶是国文教员又自学英文。
我关于古文跟英文部分,都是由她启蒙的,不管学古文还是学英文,采用的都是差不多的方式,就是背诵。
嗯,之前也说过,不会背诵就被戒尺打手心,小时候爱流鼻涕,一边流鼻涕一边背书。
这一背就好几年,都是笨功夫。其他方面嘛,也比较艰难,我奶奶身子不好,爷爷不在身边,父母也不在身边。当时是真的比较艰难,生病了只能吃一些中药,因此,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煎药。
但医疗条件有限,奶奶的身子一直得不到恢复,后来又染上肺病,严重的时候需要隔离,那时候,我又小,身边又没人,就特别难过。当时一边帮奶奶煎药一边背书一边哭。后来奶奶病逝了,等小学复课的时候,五年制小学,我只读半年不到,然后就开始上初中。又因为初中是两年制,很快就上完,然后,各位先生觉得我基础不牢固,又让我多留级一年。
实际上,当年中学的课程也比较乱。
好在几位先生看到我比较机灵,愿意收我为弟子,比如跟张先生学生物,跟梁先生学英文。也是因为两位先生,给我打下非常好的基础。比较遗憾的是,张先生刚返回华农,也病逝了。
可以说,我的童年,过得并不太轻松。
跟一个留守儿童差不多。
但要说巨大的苦难,也谈不上,跟大部分知识分子家庭受到的冲击差不多吧。
当然,在乡下的生活,并非只有学习,也还是要从事生产工作的。
比如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要挣工分。
因此,也学会种地插秧,可以说,从小就跟水稻亲近,还经常跟农业站的技术人员打交道,甚至还学会开手扶拖拉机,乡下的生活也比较丰富,并不枯燥。巴金先生《鸟的天堂》写的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天马村,非常美丽。
可以说,我从小就是喝着天马河的水长大的。”
整个故事听起来很平淡,但换一个角度来说,也不平淡。
一个稚童跟随着生病的奶奶在乡下生活,相依为命,孤苦伶仃,想想都让人心疼。
至少梁晓萍听完苏亦童年的故事,都双眼通红,感慨道,“苏亦同学,你太不容易了!”
苏亦感慨,“都过去了。在天马村的生活,已经成为我生活之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当年的背书习惯也刻在的记忆之中,想我奶奶的时候就会背诵《千字文》《孝经》,现在想来,这个习惯对于我能够考上北大也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也算是我一生非常重要的财富吧。”
他虽然是穿越者,但是前世今生的记忆合二为一。
小苏亦的童年也是他的童年,对方的不幸也是他的不幸。
只不过他的承受能力,终究不是普通的少年能够比拟的。
很快,就从这种不幸的记忆之中抽离。
当然,要深挖他的故事。
对方也不仅仅要写他。
还要写他的家庭,写他的师长。
因此,爷爷奶奶父母的故事,都是汪忠勉关注的部分。
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汪忠勉已经有了腹稿。
苏亦不是陈景润,他没有那么丰富的人生经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并不是主要的冲击对象。
同样,跟陈景润受到的苦难相比较,苏亦的经历,确实太单薄了。
苏亦的童年,虽然没有经历太大的苦难。然而,他的长辈,他的师长,经历的苦难可不少。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在那个艰难的岁月之中,于无声处培养出这么一个优秀的少年,这就非常不容易了。
这种关于学脉传承的故事,是非常值得歌颂的。
那些在苏亦成长过程之中,起到影响作用的师长,他们的故事,太值得书写了。
因此,关于苏亦的报告文学《中国稻作起源》,汪忠勉决定写群像,写一群人,写他们在那段艰难的岁月中是如何培养出来,眼前这么一个优秀的少年。
……
“苏德章,男,广东新会人,1930年—1933年就读于广州市立师范;1935年,在“春睡画院”随高剑父学画;1941年,在桂林举办第二次画展,1945年返回新会一中担任美术教员,1960年,担任新会一中校长……”
“张永铭(1927-1978年),男,广东新会人,1927年12月2日,张永铭出生于香港的一个中产家庭,父亲张国忠曾经是恒生银行最早一批职员。少年的张永铭,家境优渥,接受了良好教育。
1932年,他入读著名的香港粤华中学附属小学。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为了躲避战乱,少年张永铭被父亲送回新会老家避难。
1952年8月,张永铭大学毕业并留校任教。在华农张永铭结识了恩师丁颖教授。在丁颖“当为农夫温饱尽责尽力”的影响下,张永铭自此走上了稻作研究之路。
……”
“丁颖(1888年-1964年),男,字君颖,号竹铭,广东高州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农业科学家、教育家,中国现代稻作科学主要奠基人,农业高等教育先驱,曾任中国农科院院长。 1912年毕业于广东高师,1924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1955年选聘为中科院学部委员。从事稻作科学研究、农业教育事业40余年,曾被周总理誉为“中国人民优秀的农业科学家”……”
“梁宗垈,广东新会人,出生于广西百色。 1917年考入广州培正中学。1923年被保送入岭南大学文科。1924年踏上他向往已久的法兰西土地。16岁就在新诗界崭露头角被誉为“南国诗人”;21岁出个人诗集《晚祷》;留学欧洲7年与瓦雷里、罗曼·罗兰相识相知;28岁应胡适之邀出任北大法语系主任。1941年~1944年受聘复旦外国文学系主任。 1970年中大外语系并入广外,他随外语系转入广外,任法语教授……”
“梁启超,广东新会人,清朝光绪年间举人,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领袖之一、中国近代维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
“陈垣,字援庵,又字圆庵,广东广州府新会县人,中国杰出的历史学家、宗教史学家、教育家……”
“梁思永,广东新会人,梁启超次子,出生于澳门。中国现代考古学家,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
汪忠勉终于把苏亦在北大读书前的老师情况,弄清楚了。
除了他爷爷苏德章之外,不管是丁颖,还是张永铭亦或是梁宗垈,都是学界非常出名的人物。
三人之中,张永铭的名声稍弱,但也仅仅是稍弱而已,要不是突然病逝,按照他取得的成就,跟他老师丁颖一样,被评为学部委员也是早晚的事情。
其中,梁宗垈的名声更大。
大家一直好奇,苏亦的英文老师究竟是哪一位。
没有想到竟然是梁宗垈。
一个法文教授教授一个初中生英文。听起来,有些古怪。然而,以梁宗垈的能力,别说教授苏亦英文,就算教授德文,也没有问题。
同样,丁颖虽然不是苏亦的老师,但是他学术著作,却因为张永铭的关系,一直影响着苏亦的学术思想。
此外,对于苏亦史学以及考古学造成影响的人,同样,有梁氏父子以及陈垣,这些都是近现代新会的文化名人。
他们在苏亦的人生成长经历之中,都造成非常重要性的影响。
然而,要说,谁对他影响最大,那肯定就是她的奶奶陈锦绣了。
因此,汪忠勉的报告报告文学《中国稻作起源》的开篇,就是从陈锦绣的视角开始的。
“据记载,天马河原是海,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理环境的变迁,海水逐渐退去,这里变成了河流。
它在当地的生态环境和居民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河水清澈,河道蜿蜒穿过村庄,为整个村落增添了灵动之美。
天马村,也因为天马河的存在而得名。
而陈姓,是天马村的大族。
苏亦的奶奶,陈锦绣就是陈姓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父亲经商,家风较为开明,陈锦绣从小就可以进入私塾学习,长大以后可以进入女子中学就读,最终考入广州师专国文系……”
故事的开始从陈锦绣的视角写起。
介绍她的家庭,介绍她的受教育经历。
然后,又写她在广州市立师专跟苏德章认识的经过,最终,有了苏亦的父亲苏哲。
场景再次切换。
苏哲结婚生子,苏亦出生。
这对年轻的广美教师,最终因为需要下放干校劳动,接受再教育,只能把断奶的儿子送回新会老家跟父母生活。
然后,故事就是开始接着苏亦的童年生活。
其中,还用大量的笔墨写他们这一家族在那个年代经历了哪些苦难。
同样,又把此前写的报道《天才是怎么样炼成的》融入故事之中。
写苏亦是如何跟考古结缘,如何跟稻作结缘。
甚至,还介绍一些新会近现代出现的文化名人。
最终,又写到苏亦的初中生活。
然后,又重点介绍张永铭以及梁宗垈两位被下放新会一中的老教授。
写他们在过去的那些年之中,是如何对苏亦言传身教。
受到他们的精心培养,苏亦又有哪些成长。
从苏亦第一次接触到水稻,到苏亦学会插秧,再到在张永铭的带领之下到乡野之中寻找野生稻,再到一步步深入研究稻作学相关知识,甚至,苏亦在广东博物馆实习阶段,是如何接触到石峡稻作遗存,又是如何写文章,再到如何推动江西万年仙人洞遗址的发掘。
在报告文学之中,都一一描写出来。
最后,汪忠勉总结道:千年古郡,脉脉相传。
“苏亦是一个天才,但却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天才。
他很聪明,三岁开始练习馆阁体,五岁可以背熟《千字文》,甚至可以熟读四书五经,具有深厚的文学功底。这一切,都离不开他奶奶陈锦绣的启蒙,正是因为陈锦绣给他打下一个牢固的基础,才有他在北大读研之后的绽放。
除了天资聪慧,他还是一个早熟且内心敏感的少年,时代的洪流,让他在童年时期,就过早的经历了人世间的艰辛。但是他不抱怨不怨恨,默默地学习着,因为他从小就受到梁氏一门的故事感召,从小就把梁思永当成偶像,立志要像对方一样“为中华在考古学这一领域上争得世界性声誉”而读书。
如今,他做到了。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胜利,这是一群人的胜利。
是他们通过直接或者间接的影响这位天才少年,因为他们的影响,北大多了一个16岁的研究生,中国多了一个16岁的超级天才!”
这篇两万多字的报告文学《中国稻作起源》,在中青报一经发出,苏亦的名字,迅速火遍京城,火遍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