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尔维格坐在那里，在一块松木板上雕刻着。他正在修整拐杖腋下支撑部分的配件，准备将它安装到松木杖顶端事先刻好的木栓上。
松木并非制作拐杖的理想木材，但至少它比较轻便，而且他希望在自己痊愈之前，这根拐杖能凑合着用。
他活动了一下脚趾，最近他总是这样做。脚趾依旧有些麻木，不过还能感觉到。那种感觉更像是一直处于冰冷状态，偶尔还会有不舒服的刺痛感。
他脱掉靴子，检查自己的脚。脚趾微微泛紫，摸起来也比另一只脚凉。
在专心雕刻的同时，约尔维格也留意着从竖井传来的镐头和锤子的声音。其中一把镐头的声音停了下来，紧接着他身后的梯子发出嘎吱声。
约尔维格坐在矿井敞开的门口附近，身下是一张同样用松木雕刻的三条腿凳子。他紧盯着尾矿池周围，留意着任何可能出现、并打扰到矿井左侧岩壁旁熏肉窑的动静。时不时会有一缕青烟飘过门口。
斯莱奇菲斯特还没开口，约尔维格就知道是哥哥站到了自己身旁，哪怕他并没有从雕刻的活儿上抬起头。
他试着把木栓塞进洞里，发现还需要再扩宽一点。要是有一把小螺旋钻，这活儿就轻松多了，可他们连石钻都还没有。
“这里虽比不上卡拉因达尔山脉，但探矿的生活也不错。”斯莱奇菲斯特平静地说道，像是在发表感慨。
“这生活好在哪里？”约尔维格问道。
“什么？”
“这种生活好在哪里？”约尔维格知道自己在故意刁难，但他确实也对此感到疑惑，想知道哥哥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只为自己和家人劳作，打造属于自己的石屋，在地下挖掘从未见过的宝藏。这是电气石阿姨教导我们的。你明明知道这些。”
“这样就够了吗？当我们去见祖先，站在造物主面前接受审判时，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够了。不然还能怎样？”
“这正是我想问的。”
“你到底怎么了，查？”哥哥问道。
约尔维格没有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一直以来，约尔维格的生活就是按部就班，完成正式学徒期，追随哥哥踏上探矿之路。
这些看似顺理成章的选择，实际上大多是斯莱奇菲斯特替他做的决定。这并非斯莱奇菲斯特的错，这位年长的矮人一直都想让弟弟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中，从未想过约尔维格也应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但约尔维格以前从未反对过他，也没有走出自己的独立道路。
现在情况变了。他不再把哥哥视为力量的支柱。哥哥确实强壮，但这份强壮中，有些变成了愚蠢的固执。
“我跟你说，查格林，”斯莱奇菲斯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被人颐指气使的。如果那样，这生活就没什么好的了。”
约尔维格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斯莱奇菲斯特眼中闪烁的光芒，是恐惧与愤怒的交织。约尔维格第一次意识到，身强体壮、意志坚定的哥哥，也会感到害怕。
“查格林，你就不能理智点吗？”斯莱奇菲斯特继续说道。
“如果你们无法达成共识，那就只能分道扬镳。”
“这个矿场我和他一样有份。”
“沃姆科特和萨维阿姆也有份……”
斯莱奇菲斯特叹了口气，背靠着岩石，面向约尔维格，双臂交叉。但他的头转向山谷，目光投向远处。
“我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要是我承诺大家的份额都一样，其他人可能会支持我。”
约尔维格依旧没有回应。
“这是我们成就一番事业的机会，值得我们为之付出努力。”斯莱奇菲斯特恳求道。
“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这里就是那个理想之地。我能感觉到。而且我是你的哥哥。”
“我是弟弟。既然都在摆事实，那你得清楚，要是不能和霍布尔富特达成一致，你们根本没法合作。”
“你去过哈德费尔家吗？”
“没有。”约尔维格回答道，对话题的突然转变感到有些警惕。
他当然认识哈德费尔一家，但不像哥哥和霍布尔富特那样和他们走得近。说实话，他觉得“力量之名”这个团体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你从没见过他们家的女眷？”
约尔维格摇了摇头。斯莱奇菲斯特犹豫了一下，又叹了口气，盯着飘过的青烟。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过了一会儿，约尔维格说道。
“他们家有个妹妹。”
约尔维格又一次停下手中的雕刻活，抬起头来。斯莱奇菲斯特依旧坚定地凝视着山谷，但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啊。”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他们的母亲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她很晚才怀上孩子。他们的父亲年纪较大，已经去世了。”
“我猜那位姑娘不想通过联姻来做交易？”
“是的。”
“好吧。”
“不过……”
“嗯？”
“她看上了霍布尔富特。”
这次约尔维格也靠向石壁，放下了手中的雕刻。“该死！真该死！”
“你们俩有谁表白过吗？”
“没有，没有。我觉得没有。”
“那你们还一起出来找矿？”约尔维格心想，哥哥是疯了吗？
“我也是来这儿之后才知道的。之前我毫不知情，我们从来没聊过这个。”
“那霍布尔富特知道你的心意吗？”
“不知道……我开不了口。”
“那她……她也不知道你们俩的心思？”
“我说了，我觉得她不知道。”
约尔维格之前已经听到过这个答案，只是……他摇了摇头。
“那或许她已经嫁人了。”
“她成年三年了。”
这有点奇怪，确实很奇怪。
每三到四个矮人当中，才有一个是女孩。这意味着，每三到四个成年到了适婚年龄的矮人里，只有一个是矮人姑娘。
而且有些姑娘会选择放弃婚姻，去追求某种手艺。矮人里有个说法叫“glüsht-na-fen”，意思是“专注手艺的女子”。
从这些数字就能看出，大多数矮人都无法结婚生子、延续后代。正因如此，矮人通常不太看好那些选择专注手艺而不生育的姑娘，即便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
寡妇也很难再婚，因为据说矮人妻子在丈夫死后，会在体内保留亡夫的精魂多年，甚至几十年。人们无法确定这些寡妇是否会因此受孕，这更多是基于传统观念，但大家都很在意这个传统。
这种性别数量上的不平衡，让矮人姑娘在选择伴侣时有很大的优势。
几个世纪甚至几千年前，男方需要向女方父母支付彩礼。但在矮人被莱思人类国王奴役的那些年，这种习俗渐渐消失了，当时矮人妇女们带领着商队，而男人们则被迫为人类劳作。
如今，这种习俗在一定程度上又恢复了，只不过现在不是向姑娘的父母支付彩礼，而是姑娘们会挑选出类拔萃的矮人，比如手艺精湛的工匠、技术娴熟的能人……往往还有最富有的人。
大多数情况下，石屋的长子会用家族财富去争取一位新娘。
对矮人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约尔维格觉得自己要是能成为有幸拥有后代的少数人之一，似乎有些自私。
大多数矮人在年轻时就接受了命运，比如出生在没有财富和地位家庭的次子、三子，甚至很多情况下，就算是贫困家庭的长子，也很难有机会。
斯莱奇菲斯特和约尔维格，还有沙恩布特、霍布尔富特以及哈德费尔兄弟，都来自普通家庭，没什么雄厚的财力。
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外出闯荡。这也是他们聚在一起冒险的原因。
萨维阿姆和沃姆科特只是大家族里的幼子，离获得彩礼或其他家族权益的继承顺序还很远。
而这位姑娘成年都三年了？大多数姑娘成年后几个月内，就会收到众多求婚。长相并不重要，矮人想要的是后代。如果需要的话，深邃的宝石中也能发现美。
“你见过她？”
“两次……我是说，我在哈德费尔家见过她两次。”
毫无疑问，她当时肯定裹得严严实实，戴着面纱。尽管有些姑娘仍遵循电气石时代的传统，不遮脸，但更多姑娘还是选择戴上面纱，不想被陌生人审视。
“所以你和霍布尔富特的争执……你是希望成为矿场队长，从而赢得她的芳心？”
“成为她哥哥们工作的矿场的队长……她还能选别人吗？而且这个矿场会很富有。查格林，我需要你的支持，而不是敌意。”约尔维格直视着哥哥的眼睛。
斯莱奇菲斯特从未这样恳求过他，至少从未带着这样的神情和迫切的语气。要是在一年前，哥哥若提出这样的请求，约尔维格肯定会想尽办法帮忙。
但自从来到这个矿场，经历了与哥布林的战斗，又生了一场病之后，约尔维格内心有些东西改变了。
他感觉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尽管很难说清楚具体是哪里变了。但他心里明白一件事，如果自己注定要死，那绝不能是因为愚蠢的争吵，或者是哥哥和堂兄为了同一个姑娘争风吃醋。
“我会想想办法。”约尔维格说道。这时，条纹猫跳上他的膝盖，爪子抓进他手中被遗忘的松木里。约尔维格甚至都没注意到它走近。
斯莱奇菲斯特叹了口气，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沿着巷道回去了。
现在问题摆在眼前，约尔维格才意识到情况有多棘手。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坐在矿井口，一边看着熏肉，一边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他还是只能想到那些传统的解决办法：选出一位矿场队长来维持秩序，可这正是霍布尔富特和斯莱奇菲斯特做不到的；或者就干脆分道扬镳。
自从矮人从莱思和其他人类王国逃离后，他们的人口数量经过几个世纪才恢复到现在的规模。
大多数幸存的部落和商队都聚集到了电气石阿姨所在的深切镇，慢慢地融合成了一个民族。矮人之间并非从未发生过谋杀和流血冲突，但血债必定会遭到残酷的报复，那些还记得矮人差点灭族经历的人，对这种事深恶痛绝。
所以，为了避免冲突而分开，并不会被视为不光彩或懦弱的行为。相反，在荒野中独自闯荡、谋求财富，是一件值得尊敬的事。
正因如此，荒野，以及红山脊西部相对较少的区域，遍布着成百上千个大小不一的矿场和石屋，有的仅住着一个家庭，有的规模大到几乎可以称为聚居地。
如果不是人类、哥布林，或者更可怕的生物占据了所有的可耕地，让饥荒成为长期存在的问题，这样的地方可能会更多。
尾矿池变得更深了，从巷道里挖出了更多的土石，都堆到了堤坝上。
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比如哥布林之类的家伙，完全可以贴着岩壁，从坐在矿井里的人看不到的一侧偷偷靠近。而且没有理由认为哥布林不会游泳。
所以约尔维格总是随身带着匕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会坐在矿井外，以便观察周围的动静。
沙恩布特曾劝他关上门，待在里面就好，但约尔维格觉得自己必须守护这些肉。他们已经吃了一些，但大部分肉还在熏制，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周半的时间了。
斯莱奇菲斯特和霍布尔富特没有再争吵，至少约尔维格没听到。但他们也没有想出解决办法。约尔维格没有主动去找斯莱奇菲斯特，因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两对兄弟中必须有一对离开矿场。
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岩壁上方有一条金矿脉，只有约尔维格知道。
要是在霍布尔富特和沙恩布特不知道的情况下，劝说他们离开，这感觉就像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和偷窃没什么两样。
但主动放弃这条矿脉，又像是疯了。那里的金子肯定足够支付不止一份彩礼……要是他们不是都一心想着同一个姑娘就好了。
或许霍布尔富特会为了成为矿场队长，而放弃追求那位姑娘。
但约尔维格心里有种预感，这条路可能会引发更多麻烦。又或者，他们会同意分开，但前提是要先挖完那条金矿脉。
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要是矿脉规模很大呢？要是整个山谷都蕴藏着丰富的矿产呢？也许他们当中有人可以去追求其他姑娘。
在公布金矿的存在之前，他需要大家先立下誓言。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就透露这个消息，肯定会让矿场陷入混乱。要是让人知道他一直瞒着，肯定会被视为背叛。
于是，约尔维格手持匕首，守在熏肉窑旁，目光在山谷间来回扫视，时刻警惕着哥布林的出现，同时也一直在思考这些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