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贾府的骨肉兄弟

“不好啦,不好啦!瑜哥儿被押解进京了!”

鸳鸯莲步一紧,闯进荣禧堂,立即引来数道如刀的视线。

刹那的寂静后,满座轰然大震,紧张的气氛弥漫四方。

贾母坐在软榻上冷冷一哼,老脸透着得意之态。

“当年瑜哥儿为了一个贱婢,连祖宗都不要了。”

“现在他遭难,自然和家族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让他快快活活地死在外头!”

一股蓬勃的威肃气息,笼罩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头顶。

贾赦低眉垂睫,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瑜哥儿,也就是朱瑜,是贾代善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孩子。

后来强行让贾赦收为义子,对外声称是贾府庶子,赐名“贾瑜”。

府中都在传朱瑜是贾代善的幼子,他实际身份是贾赦的弟弟。

贾代善临终前,遭到贾母逼问,他至死都没有透漏。

贾母积攒数年的怨气,都爆发在朱瑜身上。

后来朱瑜还和侄儿贾蓉抢妻,闹得满城风雨,丢尽宁、荣二府的颜面。

贾母一气之下,勒令朱瑜向宁国府负荆请罪。

朱瑜铁骨铮铮,顶撞老太太,毅然搬出荣国府。

梁子越结越深,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

王熙凤嬉皮笑脸,望向贾母:

“老太太,您舍得放弃府试乡试连战连捷,秀才举人都是头名的大才子?”

“瑜哥儿应试神京春闱,三场下来。”

“时文、策论、诗赋均做得花团锦簇,以名篇力压神京诸生。”

“家里要是推他一把,瑜哥儿不是状元,也是稳稳当当的榜眼、探花。”

“怎会落得二甲榜首的下场,连留京资格也争取不到。”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生怕贾母动怒。

贾赦目光冷冽,蔑视道:

“要怪就怪那孽障,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怨得了谁。”

贾母怅然回顾,接着望向鸳鸯:

“那孽障好端端的钱塘县令不当,犯了什么事?”

鸳鸯一身打扮精精干干,心神沉定下来:

“回老太太话,临安府遭了水灾,听说钱塘境内饿殍遍地,百姓嗷嗷待食。”

“瑜哥儿和乡绅携妓高歌画楼,触犯了大周律,被御史弹劾。”

“天子一怒,派遣钦差要把他抓回神京审问。”

一直沉默不语的贾政,目光猛地抬起,连连喝问:

“真是孽障!臣职不亏吗?父母官之德,不缺吗?”

“他怎么能干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荣国府还有什么颜面在大周朝堂上立足?”

王熙凤双眸灼然生辉,从中斡旋道:

“老爷,瑜哥儿顶多是一个风流罪过,打什么紧?”

她不等贾政回答,款款凑到贾母身旁,低声道:

“老太太,瑜哥儿可是无双才士,年纪轻轻便靠着自己的本事,成为了钱塘县令。”

贾母听出王熙凤话里有话,凛然追问道:

“凤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熙凤心下掂掇着,忽然展露灿烂的笑容:

“眼下瑜哥儿遭难,有求于家族。”

“老太太不妨施施恩,把这孙猴儿孽障收一收。”

贾母表面冷笑着,啜一口香茶,也不说话,实则心神大动。

大周从太祖皇帝、先皇太宗,至“双悬日月照乾坤”的太上皇和当今天子,已经过去大几十年。

四王八公的勋贵传承,一步步走向腐朽,宁荣二府子弟甚至连像样的官身都没有了。

朱瑜走科举正道,踏上仕途,传承意义非常深远。

只要获得宁荣二府的政治资源,朱瑜五年升任知府,十年攀上布政使不在话下。

“哼。”

贾政冷哼一声,如惊雷一般在堂内炸开:

“他风光的时候,不见来家里拜见。”

“现在被人踩到土里,脑袋悬在腰上,倒念起家里的好。”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把我荣国府当成什么了,他的垫脚石吗?”

王熙凤轻施一礼,笑吟吟道:

“瑜哥儿当初没混过世面,读书人心气又高,不知道外边人心险恶。”

“他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勉强闯出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头罢了。”

“这一次瑜哥儿冒着风险结交乡绅,肯定是想进步。”

“但凡做过官,利禄心越来越重,没有不开窍的。”

贾母听得津津有味,非常欣赏王熙凤独到的见解。

正好趁着千载难逢的机会,抓住朱瑜的把柄,鞭策他为家族效力。

“血浓于水,不管怎么样瑜哥儿都是贾家庶子,理应帮他活动活动。”

贾母慈祥的目光,落在贾政身上。

大儿子贾赦袭爵,不学无术,在神京没什么建树。

二儿子贾政挂职工部,继承了家族的部分人脉,是唯一让贾母放心的人。

“谨遵老太太吩咐。”

贾政收敛盛气,恭敬地向贾母施礼,接着话锋一转道:

“我先去找刑部打听打听,摸索摸索情况。”

贾母心满意足地点头,调侃地望向王熙凤:

“凤丫头,遂了你的心意了?”

王熙凤心里雪亮,笑着回答:

“老太太不计前嫌,心胸敞着呢。”

贾母哈哈大笑,心情格外地舒畅。

王熙凤沉敏机辩,三言两语将贾母哄得开心。

贾赦、贾政等人各有心思,也不敢在这时候扰了贾母雅兴。

没过多久,贾母招了招手,示意自己乏了,鸳鸯等侍女簇拥她离开。

贾赦瞟了鸳鸯一眼,眼神中泛起不舍的涟漪。

贾政的神态瞬间冷峻下来,一种异样的心思在胸膛里晃漾。

朱瑜一个庶子,都能高中进士。

再瞅瞅自己的亲儿子贾宝玉,简直是朽木腐草!

宁荣二府都是以军功发家,传承到贾政这一代已经不剩什么恩德了。

历来只有千年的世家,何曾听说过传承三代以上的将门?

贾家弃武从文的道路走得异常艰辛,朱瑜打破桎梏,是非常好的榜样。

奈何此人不是贾家嫡系,身份敏感特殊,还曾嚣张跋扈,打了宝玉一顿。

曾经宝玉呼天抢地地恸哭,惨厉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

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愣是哭红了脸颊!

贾政的怨气,怎么也收不住。

一想到还要为朱瑜奔走,其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

“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给那孽障透信。”

“怎么也要让他拎清楚,什么是骨肉兄弟!”

贾政吩咐下去,荣国府上下肃然,

他的行动力很强,不多时便打听到刑部的消息,陡地一阵寒意袭上来。

朱瑜的处境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人头落地。

贾政整个人都是懵懵的,他急忙去往荣庆堂,将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贾母:

“这孽障捅天大的娄子了,刑部侍郎海大风竟马不停蹄地审查!”

贾母刚睡醒,被震得脑袋发嗡,瞿然开目喝道:

“真是孽障!”

“他寻欢作乐没个正经,还想连累荣国府,败坏祖宗基业。”

“派人去,把大老爷找来。”

鸳鸯吩咐了仆役,不久后在外边鬼混的贾赦,火急火燎赶了回来,脸上泛着又青又白的光。

贾母心潮澎湃,朝着贾赦劈头盖脸地训斥:

“看看你的好儿子,都干了些什么破落事,肯定是袭了你的臭习惯。”

贾赦低着头,被母亲沉甸甸的语气震慑傻了。

等到贾母训斥完了,贾赦瞪着眼提高声调辩道:

“老太太,他不是我儿子,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贾赦酝酿了一下,继续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

“他根本不配姓贾!”

贾母听到这“冷森森”的话语,不仅没有恼怒,反而埋怨起王熙凤来:

“凤丫头年轻,处事不够周到。”

“你们兄弟好好掂量掂量,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吧。”

贾政一紧牙,敲骨扣髓道:

“绝不能让这孽障连累荣国府!”

贾赦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接着恶狠狠道:

“干脆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

贾母目光幽幽,一锤定音:

“就按你们说的办,通知东府一声。”

贾氏中以宁国府为尊,族长为贾敬。

贾敬是进士出身,一心修道,将族长的位置交给了贾珍。

荣国府要将朱瑜逐出家门,需要族长的点头。

当年贾珍带着儿子贾蓉到荣国府请罪,命仆役啐了贾蓉一脸,给足了贾母面子。

荣国府“驱逐”朱瑜,两家达成和解。

而今贾母、贾赦、贾政一致同意将朱瑜移出族谱,贾珍没理由拒绝。

几人的决定,顷刻间轰动全府。

王熙凤消息最灵通,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平儿,这么大的事,你别唬我!”

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姑娘,她心平气和回答道:

“奶奶,千真万确。大老爷和老爷都往东府去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王熙凤眼神闪烁,一股莫名的寒意袭得她打了一个颤:

“这么说来瑜哥儿在劫难逃了,府里再没了生计。”

平儿轻轻吁了一口气,无奈道:

“奶奶,绢丝的生意要缓一缓了。”

王熙凤心不甘,冷冷地瞟了平儿一眼:

“我和你姑爷,再加上四个侍女的月钱,总共才二十两银子,三五天便能花光。”

“这房间里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有你身上穿的衣裳,哪一样不需要钱。”

“你姑爷又是个挥霍无度的人,甚至连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

“总不能,还去放贷吧?”

平儿沉默不语,等到王熙凤气消了,她才接着道:

“瑜三奶奶那边,怎么回话呢?”

王熙凤一想到这棘手的事,声气微弱道:

“好心给她提个醒,我就不见她了。”

平儿出了宅门,双眸微微望天,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见了秦可卿一面,诚恳道:

“奶奶在府里说不上话,实在帮不上瑜哥儿什么忙。”

“大家族里都有自己的规矩,更何况上边还有刑部,刑部上边还有朝廷和天子。”

仿佛天上响过一声巨雷,震得秦可卿打心里起栗。

平儿再看过来,秦可卿两眼已盈满了泪。她上前轻轻拍着秦可卿的背,安慰道:

“瑜三奶奶,您别这样。奶奶试过,真没办法了。”

秦可卿拼命收敛了情绪,定了定心神道:

“我去求宁国府,还有机会吗?”

平儿心下沉着,扶着颤巍巍的秦可卿道:

“瑜哥儿这么骄傲的人,可不会轻易向宁国府低头。”

“您去了非但不能救他,反而会害了他。”

“宁、荣二府怎么做,都影响不到瑜哥儿的安危,最多是袖手旁边。”

“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刑部怎么判,天威难测。”

秦可卿眼帘含泪,娓娓而言:

“夫君是被冤枉的,临安府十几县,钱塘受灾最小。”

平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荣国府忽然冲出来一群莺莺燕燕的姑娘。

为首一人天姿灵秀,莲步轻移,一举一动好比风拂柳。

正是林黛玉。

“嫂子回来了,怎么也不请进府来坐一坐。”

“瑜三哥死在外边也就算了,怎么能带上嫂子,太没天理了。”

林黛玉凑上来挽着秦可卿,轻轻拂去她眼角的余泪,玉颊灿若明霞。

秦可卿面容憔悴,双眸红肿,无力地倚靠着廊柱,双手绞着帕子。

林黛玉微微叹息,眉间轻蹙,那一双含情目里满是怜惜。

她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执起秦可卿的手,温柔地道:

“嫂子,莫要如此悲伤。”

“你且听妹妹我说,瑜三哥福源深厚,定能化险为夷。”

“他是一个祸害,你别总心疼他,也心疼心疼你自己。”

秦可卿抬起泪眼,望着林黛玉,哽咽道: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夫君要走,我怎么可能独留?”

林黛玉听着秦可卿决然的话语,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她凝视着秦可卿那满是深情与不舍的模样,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羡慕,思绪如那飘飞的柳絮般漫舞。

曾经诗词中的美好爱情,于她而言只是纸上的墨香。

如今在秦可卿的深情中,她仿佛真正触摸到了那“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温度。

林黛玉轻轻咬着下唇,心中感慨万千。

那是一种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深情,是两个人灵魂的交融与陪伴。

她眼神中既有对秦可卿的祝福,又有对这般美好爱情的向往。

微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那娇柔的身影在寂寥的长街中显得格外动人。

林黛玉忽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秦可卿,仿佛想要给予一位无助的妻子一些温暖和安慰。

“没想到瑜三哥这么大的祸害,也能被俗事绊住了脚。”

“好些阵子没见,一点也没见出息。”

“姐姐,你别伤心了,我心都快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