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姜荆涛,来自贵州的三线厂矿,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是一个被十一座连绵的山环抱的山沟沟。每天8:00的时候,厂里的大喇叭就会响起上班号,父亲和母亲就踏着号声走向工作岗位。每天下午6:00又会响起起下班号,人们就从各个车间、办公室里蜂拥而出赶回家。一个星期只有星期日是休息的时间,但每个星期三可以9:00上班,这样的规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随着我慢慢长大,发现这里像是被时间凝固的地方,而我就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子,于是我努力寻找挣脱的方法,努力的学习,努力成为优秀的人。
高考结束,当我走出大山时,可心里却充满了紧张和忐忑,就像刚刚破茧的蝶,小心翼翼的探出触角来探知新生活。
我知道离开了家,意味着从小养成的习惯要做出改变,所有的认知都需要重新构建。身边再也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就像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游泳时,第一次进入水里的感觉——惊慌失措。
第一次离开小山沟的旅程,是我一个人独自去2400公里以外的大学。当坐上了绿皮火车,无论我之前做了多少设想,都想像不到货架上躺着人、座位底下躺着人、通道上挤满了人、三人座位挤了五个人。我需要在这里度过27个小时的旅途,这时心里只剩下紧张。
整个车厢里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小桌板上堆满了行李,为了安全,大家没有开窗,只有火车到站开门时才能传进来一丝清凉的空气。
在这让人昏昏沉沉的情况下我脚踩着装着衣服和用品的麻袋,肩膀上挎着装有证件和零钱的公文包,怀里抱着装有折耳根和香肠的塑料袋,小心翼翼的观察身边的每个人,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一动不动。
在火车开动十个小时后,我不由自主的沉浸到身边人的聊天中。慢慢的大家话题多了起来,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经历丰富说话很风趣的大叔,口头禅是“我这人怎么怎么样”。
当坐在斜对面的抱着一个一岁孩子,到鹰潭回娘家的小媳妇也开始讲起家长里短时,大家熟稔起来,大家相互帮忙看着行李换着上厕所。
到株洲站时,我正一身轻松的挤回座位,大叔和每个人热情的打招呼下了车,走时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火车再次开动了,那个小媳妇拿手点了点我,然后指了指下车的大叔。
我看到在月台上走着的大叔,手里拎着我那装着两罐辣椒泡折耳根六根腊肠的塑料袋时,才发现东西被偷了,那分钟我感觉挺无措的,我心里一直觉得那位大叔是个好人,这让我有种被背叛的感觉。这种浑然失望的情绪,持续到我暗暗庆幸,妈妈把学费钱缝在我的内裤上为止。
后面的旅程我很少说话,把公文包挎到背上然后靠在椅背上死死压住,公文包那翘起的硬角硌的我很难受。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大家都休息了,车厢里惨白灯光下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偶尔传来一些窃窃私语。大部分人休息了,走道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人,这分钟要去洗手间,一脚下去一定会踩到两三个人。
也许是凌晨吧,隔着我两个座位的一对夫妻和另一个男人争吵起来,车厢像是油锅里泼进了水一样开始沸腾。争吵中我听了个大概,那个男人偷了那两口子的钱,被抓个正着。
事情的高潮是那两口子在厮打那个小偷时,一脚踩上了躺在座位底下睡觉男人的脸,于是被踩的那个人也加入了战团。
在撕扯中,那个女人衣服被撕烂了,整个胸部就那么白花花的露在空气中。刹那间躺在行李架上,站在椅背上,蹲在走道上看热闹的人全都伸长了脖子,肆无忌惮的瞪着。
时间停顿了一秒,那位丈夫发疯了,一口咬住还在发愣男人的耳朵,狠狠的一扯。鲜血从那个人脸上汩汩的涌出时,我被吓呆了。
乘警赶过来分开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那个丈夫嘴里还在狠狠的咀嚼着一只耳朵。他老婆躲在他身后用手裹着衣服嘤嘤的哭,被咬的那个人躺在地上疼的打滚,事件导火索那个小偷早早的跑了。
很多年后当我读到“戾气”这个词的时候,总会记起那位丈夫的眼睛,眼前也总会浮现出那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挡在他老婆身前的样子,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矮矮的身影所吸引。
踏出家乡的第二十小时,社会为我展示了真实血腥的一课。空气中血腥一直没有散尽,我心情平复一些后,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闭上眼睛在规律的铁轨声中睡去。
我是被小孩的哭声叫醒的,整个车厢又开始焕发生机。看着窗外那一马平川的土地,我才意识到,家乡已经在我身后两千多公里以外了。还有四个小时,我就像小时候吹散的蒲公英种子一样飘到一个陌生的世界生长开花。
目的地到了,我下了火车,脚肿的迈不开步子,站在月台上缓缓时,车窗里那个小媳妇一直看我,我朝她笑了笑,她一愣,然后也回应了一个微笑给我。我拎起麻袋,跺跺脚挎着公文包离开了站台。
过了三十分钟,我才弄明白,这个目的地离我的学校还很远,从这里到学校还要坐一种叫小运转的火车。经历了一番焦头烂额,当我坐上小运转时,惊讶的合不上嘴。
长长的木板椅子靠着车窗从车厢的这头直达那头,这样的布局使得车厢中间很空旷,立有不少扶杆,是的,就是公交车上装的那种扶杆,这就是伪装成火车的公交车。
在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里,我越发肯定这就是公交车,因为它走几分钟就停一会,上下几个人,等客时间不确定,我还看到有人一边挥手一边跑上车的。
他们这是跟火车司机招手停吗?这个世界好奇妙,我看再多的书也想不到可以招呼火车停车的。就这样等我一路赶到大学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