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冬了，开发区的早冬因为连续几场降雨而格外阴冷。童云开以为她的这个AI助手是在讲一个比天气更冷的冷笑话。
不过倘无不是会开玩笑的设定，相反，它的模拟人格集谦逊、真诚、体贴等多种美德于一身，说是AI中的绅士也不为过。所以童云开压下情绪，问：“你确定这个最切合实际？”
“匹配率在56%以上。”
比起可怜的百分之零点几的求职胜率，这倒是个令人欣慰的数据。但她还是无法接受一份必须离开地球的工作，她试图争辩：“我是个凡人，只适应地心引力。”
别说去工作了，她连地球都没有离开过。虽然月球旅行开通已有十多年，但那都是富豪们才关注的事。她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27岁青年，去太空只能干最危险的活。
倘无解释：“这份工作的环境虽然在太空，但有成熟的人工重力基建，体感和地球上差别不大。你可以将那里理解为沙漠中的绿洲小城。”
绿洲？孤岛才对吧。她哼笑：“收入呢？”
“通过筛选后首先会有一笔预付金，在你出发之日发放到账户。每月的正式薪酬是你在天成贸易集团时的1.5倍。”
“那我也不能把自己丢出地球。”
“当然还有另外的好处。因为这是21家跨国集团共同投资的项目，在59个评估维度上都有高权重，如果完成一个合同期，你的求职胜率会被拉高到50%以上。这是一个能解决你未来40年求职困境的选择。”
童云开也说不清谈话为什么进行到了这里。她明明很确定自己不会考虑离开地球的提议，到现在却好似不那么坚定了。胸口的明显起伏证明她依然生气，但她只是沉默着，直到不得不开口：“多久能回来？”
“三个月。”
也就是说，坚持三个月，评分就能刷新。等她回来，她可以用一份看得过去的求职胜率数据敲开新工作的大门。
“你可以理解为参与了一次支教，那些支教回来的教师，更容易获得提升。”倘无确实体贴，为了消除童云开的焦虑，一直在打比喻。
“所以是什么工作？”她用手指重重搓揉太阳穴，和那里突突狂跳的神经对峙。
“伞基地，你听过吗？这个项目在招募人手，至于工作没有具体职位，做什么都有可能，但不会违背合约上的内容。”
童云开每天浸泡在各种网络信息中，自然看到过“伞基地”的介绍。得益于人工智能技术的成熟，近年来太空开发得到了强大的推动力。伞基地正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太空资源开采项目，由广州开发区的巨头企业——天际线科技主导。
“嘀嘀——”清脆的新消息声入耳。
童云开连忙拿起手机，会是面试通知吗？可惜依然没有好消息，来的只是缴纳本月房租的提醒。
终于，她看向桌面角落的一张草稿纸。上面记着她给自己的“后路”，一个可疑的指令师招募计划。
虽然倘无说得对，眼下应该放弃长期职业规划，但她还是生出了那几分不该有的侥幸。再任性一次吧，这一次她还是想从自己拿手的方向进入职场。
童云开常常觉得身为工程师的自己和医生有点像，需要对病人进行诊断、治疗和日常护理。也正如儿科医生和皮肤科医生所擅长的并不共通，工程师只是一个统称，不同方向的工程师面对的“病人”也不同。
她作为机器管理方向的指令师，是机器的医生。
眼前纸上的招募计划是她从广告上手抄来的信息，倘无并不知道。在生活不断下坠的时候，哪怕是一封平日里根本不会看一眼的广告邮件，也变成了想抓紧的一根稻草。
说它可疑是因为参加需要报名费，需要线下封闭式培训，需要竞赛胜出后才能获得工作推荐，而且选拔范围涵盖五十多种指令师方向——未免过于庞杂。
然而，面对这份雷点几乎全中的招募信息，童云开还是不想放弃。但她不能告诉倘无。因为倘无会指出它的不正规性，甚至警告她这种活动就是在赚报名费，最终得到工作机会的人少之又少。
AI与人的区别大概就在于这种状况下童云开会选择进入圈套，她还抱有一丝侥幸，赌自己会成为走运的那一个。
童云开面色紧绷地盯着纸上的信息，按照指引文字打开了对应的网页，填写了联系方式，发送。
至于伞基地，她没有再提起。
三日后，童云开背上行囊，登上了一辆招募方指定的大巴。这两天，她的其他行李已经打包寄存到一家仓库。现在她身上仅余一个背包。
大巴驶出城区，向郊外开去。
她扫了一眼大巴座椅上的广告，垂下眼，脑中却琢磨起看到的内容。
又是伞基地，这一回她看到的是关于基地的介绍。那是一个大规模空间站，地面指挥中心就在广州开发区。比起地球，伞基地离太阳更近，其使命是将太阳作为一个巨型矿藏进行能源开采。整个空间站如同一把撑满的大伞朝向太阳，而指向地球的伞尖正是神秘的核心基地。现在几张照片和几段文字将那神秘基地的面纱揭开了一角。
原来，已经有三批人被送到伞基地了，他们的工作是辅助AI系统和大型设备建设基地。
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童云开吐出一口气，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好运降临。
可惜好运没有到来。大巴停靠目的地，所有人按要求上交手机后的几分钟，童云开就明白了，这确实是一个骗局。她和同批乘车加入项目的人被困了一周，每天都有人来洗脑，让他们想方设法吸引更多人来报名。
侥幸果然没有好结果。童云开蜷缩在困住他们的废弃工厂一角，咬牙想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
而她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在出发之前，她留了个心眼，往手机邮箱里发了一封定时邮件。如果一周内她没有撤销定时发送，那么邮件会激活她手机里的倘无，告知倘无收集证据并报警。
在第七天结束后的两个小时内，警车包围了废弃工厂，受困人员得以重获自由。
拿回手机，重新与倘无对接上的那一刻，童云开才找回正常的呼吸。
“你是来体验一把当女侠的快乐吗？”倘无评价她深入虎穴后拿到证据并报警的这一系列行动。这也算是它一次难得的幽默。
“别挖苦我了。”童云开心有余悸。
倘无是在手机关机状态下悄然开机，并成功录音、录像和采集位置信息的。如果不是因为在上份工作中被补偿了这部手机，童云开无法用这种方式自救。她只觉得眩晕，因为这充满讽刺的福祸相依。
倘无提醒她：“你现在需要避避风头，这个骗局的组织方很快就能查出是你提交的证据，可能会报复。”
“我知道。”童云开深吸一口气，“帮我报名去伞基地吧。”
眼下还有什么比离开地球更安全呢？
倘无并无意外，仿佛她这个决定理所当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经过这次惊心动魄的受骗经历，你在伞基地的录用通过率上升了。这个项目偏好于你这种人生比较曲折的过气精英。”
童云开本就虚弱的心脏被这位AI绅士狠狠捏了一把。
“过气精英？”原来27岁的她已经被打上了过气的标签，“不过总归还算精英吧……”
虽然伞基地凶险，但也不是谁都能去的，学历、经历、能力至少要有一项优秀才能成为其中一员。童云开想，做一份这样的工作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她站在郊区旧厂房前的一片空地上，望向正在被解救、被安抚的那些受骗者，不知不觉间已再三叹息。
“阿云，我可以成为你的倾听者。”倘无又一次显示了它的体贴。
“最初你提议让我离开地球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能有很多别的选择。可现在看来，那些选择就像是四面八方密集的河网，就算我能选择走哪一条河道，最终结果还是汇入大海。”
被裹挟着、挤压着，以越发失控的速度奔流入海。
如果倘无有手，它大概会鼓掌：“很精彩的比喻。”
“你听懂了吗？”
“听懂四分之一。”
童云开扯了下唇：“算了，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只要有移动设备。”
想到已经有过三批人上天了，她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从报名到审核结果出来要多久？”
“很快。”
“很快是多快？”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你已经被录用了。”
听到这句话，童云开心尖一阵发麻。这算是连月来唯一顺利的一件事，但她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不过，她也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困住”她的地球了。
有倘无的指引，童云开顺利来到了伞基地的地面培训中心。在那里经过了仅两日的潦草培训，她佩戴上功能型隐形眼镜，穿上太空服，即将乘坐空天飞机离开地球。
排队登机时，她手中被塞入一只扁方形的手环。童云开抬头，看向正在逐一分发这种手环的工作人员，问：“这是什么？”
“戴上。”对方没什么耐心地说，声音通过太空服输入，并由麦克风释放到童云开耳中，有些发闷。
她照做了。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点头。
可载六十多人的机舱几乎坐满，童云开没有和陌生人聊天的打算，一路上专注于根据指引调整呼吸，耳朵却悄悄竖起，不敢错过周围任何一段交谈内容。
“亏了，好位置的人才能看到，我这里一片黑。”
“看到啥？”
“伞啊！”
童云开往窗外望去，果然没有什么风景。她两手扶在安全带上，闭上眼，南腔北调越发清晰地传入耳。
“太阳风暴你知道吧？那什么太阳黑子、耀斑、日冕层抛射都属于太阳风暴，当太阳有这类物质运动的时候啊，伞基地就会收集太阳释放出来的电磁波。电磁波就是能量你知道吧？伞基地收集了这些能量啊，就能卖给各个国家和大企业，赚的就是这个钱……”
“太空又不是哪一个国家的，怎么可能就我们一国人在上面？不可能的，不过伞基地上多数是同胞啦。现在太阳周围像伞基地这样的空间站总共有八个，背后管理的企业来自六个不同国家……”
“危险啊？那应该蛮危险的，要不然有上太空的机会那些人生赢家早就挤破头了，哪轮得到我们。唉，你也是没找到工作被招进来的？我当初啊……”
空天飞机开始寻找着陆点时，童云开睁开眼。早就过了能够看见伞状巨物的距离，现在的视野里是一片广袤的人造大地。
伞基地这样的空间站和地球一样是有公转的，此时正是日落期，一栋栋箱状楼房浸在红色夕阳的余晖里，如梦似幻。
童云开出神，仿佛持续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瞬间。
空天飞机持续降落，几道防护面板相继打开。机舱内所有人都惊奇地打量着窗外，童云开的目光也落在地面的行人身上。在被罩住的人造生态环境里，行人不再穿着笨重的宇航服，而是如同行走于地球一般享受着人工重力带来的便利。
“飞机已经着陆，请所有人带好行李物品，排队有序下机……”
脚踩上沙砾路面的时候，童云开隐隐松了一口气。身边人纷纷迫不及待地脱掉宇航服，将其塞进接待机器人宽敞的肚子里。
她也照做。摘下面罩的一瞬间，有沙尘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她动了动脚，行走之间裤腿似乎还与细小的颗粒相撞着。
她抬头望去，巨大的太阳也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像是提醒她这里和地球不一样，这是比海岛环境还要恶劣百倍的孤岛，她谁也不认识，哪也去不了。
“倘无，你在吗？”她抬起佩戴手环的左腕。倘无说过只要有移动设备和网络，它就能与她同往。
没有回应。
“倘无？”
手环在这时投射出一个悬浮的虚拟屏幕，文字与语音同时出现：“伞基地第四期成员童云开，身份已绑定。”
童云开脚步顿住，用余光观察周围。
周围人的反应大同小异。
眼前的屏幕继续弹出内容：“你已获得伞基地逗留权限，首次任务派遣开始。”
什么？任务！
从四周响起的哗然声中，童云开明白所有人接收到的内容是相似的。
AI女声依旧甜美，听着却是严厉的：“完成任务可获得积分，积分不足将面临处罚。请做好随时随地随机出现任务的准备。即将开始第一次任务，请听候安排。”
等等，这也太突然了！她还没有了解具体规则……
童云开低声喃喃，又一次尝试联系倘无，却是白费力气。没等她喘息一下，眼前的虚拟屏幕就更新了内容。
AI女声与屏幕上的内容达成一致：“在10分钟内前往以下地区，并确认机器线路破损等级。”
“9分59秒、9分58秒……”
倒计时开始，虽然不知道倒计时耗尽后会怎么样，但人们还是纷纷抓紧时间走动起来。
童云开还有些错愕。幸好屏幕上有一张动态地图，可以指引她前往目的地。
她背着沉甸甸的背包小跑起来，花了一半的时间抵达指定区域。接下来又根据操作说明检查了几段线路的颜色。
第一次任务的难度普遍不高，多数人身上的紧张感纷纷解除。
“阿云，我在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童云开愣了一秒，出声：“倘无？”
“是我。”
她原地坐下，双手向后撑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心原来一直高悬着，直到联系上倘无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倘无有形体，她会毫不犹豫地抱住它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