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里没有别人了。”男同事的声音随着他弯腰的姿势，兜头盖脸传来。
童云开的视线被遮去大半，她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不由自主地瞥向这个仓库隔间最近的出口。
“什么意思啊？”她的声音带着不愿被觉察的轻颤。此时此刻和她一起巡查库房的这位同事，三天前才被她拒绝过。刚才一路过来，他总是用似有若无的目光打量她，已经让她不舒服很久了。
同事眯着笑眼，与她平视：“我还是觉得你挺不错的，长相也是我喜欢的类型，错过就太可惜了。”
童云开暗暗咬牙，这人是失忆了还是听不懂人话？明明上次她就已经拒绝得很明白了。
“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其他就不用谈了。”她偏了下头，往出口方向挪了两步，垂在身侧的手指克制着没有攥紧成拳——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让对方觉察她的紧张。如果真要动手打起来，她占不到好处。
余光里，一架搬运机器人正在将三箱货物垒起来，发出令人略感安心的噪音。但安心没有多持续一秒，男同事就用更轻佻的口吻说：“你啊，就是不会关心人。慢热型的？”
“不是，你听不懂人话吗？”童云开一焦急，心里话也脱口而出。恰是这撕破和气的一句话，将她变成一只精准落入猎人射程的翠鸟。气氛急转直下，男人直起身时，眼中多了一抹报复的晦暗。
搬运机器人带走了最后的货品，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机器经过。这一刻，十几平方的小隔间成了一座孤岛。
反应过来的童云开呼吸一滞：“你不要过来！”
男人迫近的身影在堪堪碰到她时停下。他侧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摄像头，脸上诡异的笑容晃了晃，之后整个人忽然掉转方向朝出口跑去。
“哐当哐当”的动静之后，金属门从外面锁上。死寂在密闭空间里扩散，童云开立刻上前用力敲门。
“放我出去，你这是犯罪！”
铁门被砸得砰砰作响，外头没有回应。她又低头取出手机，正要报警，却发现屏幕烫得离奇。
在她下意识丢掉它的瞬间，手机“嘭”一声炸了。狭小空间顿时白烟弥漫，散不去的刺激性气体像是会烫人，将她一颗心脏烫得惊魂不定。
三日后。
天成贸易集团内部处理纠纷的小程序中，AI主持人首先发言，复盘了发生在仓库里的争议性事件：三天前，产品部职员童云开（27岁）与产品部职员江鑫（28岁）一同巡查仓库。监控显示两人共同进入仓库A区13号隔间，约3分钟后江鑫先行离开隔间并锁门。其间两人未发生肢体接触。童云开在隔间内独处6小时47分钟后被人发现。
复盘完成后，当事人被允许在小程序的聊天框中发表看法。
童云开：“这是犯罪！起因是我拒绝了江鑫的表白，他报复我，这件事必须交给警方处理。”
主持人：“在集团内部得出结论前请勿报警，若危害公司形象造成了损失，将由个人承担！请当事人冷静！”
此后，小程序放送了一段长达1分钟的安抚音乐，屏幕中还发射出一个接一个的卡通动物表情包。
在电脑屏幕那头的童云开却更加烦躁地握拳敲了敲桌面。她从仓库脱身之后，就一直没能复工，整日在家焦急等待集团的处理。
音乐停止，主持人继续：“根据童云开的报告，认为是江鑫告白被拒绝后报复她，对于这一点江鑫认同吗？”
江鑫：“不认同。”
屏幕冷蓝的光投射在童云开脸上，她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噼里啪啦打出一串字：“那你跑出去以后为什么要锁门？不是为了把我困在里面吗？”
江鑫：“我确实锁门了，但那是在和你做游戏，同事之间开玩笑很正常。”
童云开气得磨牙，把“不要脸”三个字骂出了声。
主持人：“江鑫否认报复童云开，判定成立。”
童云开：“为什么要接受他的狡辩？他明明是故意伤害！”
在发送这句话之前，她忍了忍，把叹号改成句号。如果AI主持人觉得她不够冷静，处理进度又要往后拖延。
主持人的光标闪烁了片刻：“监控显示两人没有肢体接触，不构成伤害。”
童云开继续咬着牙打字：“那我的手机呢？手机爆炸了，也是他提前动的手脚。”
主持人：“监控并未监测到江鑫对手机动手脚的过程，无法判定。”
童云开：“如果把手机交给警察，他们一定能查出线索。我希望拿回我的手机。”
主持人：“手机残骸在事件圆满解决之前暂由公司保管。请勿报警，若危害公司形象造成了损失，将由个人承担！请当事人冷静！”
小程序再度放送安抚音乐。
拉锯般的一问一答结束之后，AI主持人得出结论：“童云开起诉江鑫因报复故意伤害一事不成立。江鑫存在不恰当的玩笑行为，本月绩效清零。为表公司关怀，赠送童云开领先款高配手机一部。本次纠纷已和平、圆满解决，如果在工作中遇到挑战，不要畏难，不要抱怨……”
屏幕上的文字一一跳出，童云开只觉得像是和日食打了个照面，几乎要失明。她用力揉了揉眼皮，胸口剧烈起伏着。虽然已经预料到可能是这个结果，但还是失望透顶。
第二日，童云开一脸麻木地去上班。在部门走廊的窗前，她停步，很想透个气。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隔壁的一个园区，名为黄埔造船厂，是当地的一笔工业遗产。她知道这个园区还有另一个名字——柯拜船坞，是19世纪80年代苏格兰人柯拜建立的修船厂，如今已是文物。或许是因为有对外活动的历史基础，这一片区如今崛起了大量跨境电商企业。她所在的这家公司也是其中之一。公司冲在潮头，也参与着人工智能如火如荼的时代。上上下下的管理流程都有人工智能的身影，所有反馈都只需极短的一瞬间，而人的管理则显得低效和落后——曾经的童云开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她却迷惘了，为什么不能有人停下来，看一看她周遭发生了什么，说一句真正的公道话。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轻嗤。童云开扭头，望见端着水杯路过的江鑫。他在距她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她怒瞪他：“滚。”
“你吧，虽然挺优秀的，但是情商太低。”江鑫自顾自地说，“你就不该在公开场合拒绝我，那是在伤害我的自尊。”
在公开场合拒绝他？这是在说他第一次告白被拒的事了。就因为那时她的拒绝可能被经过走廊的同事听到，所以他认为整件事的过错在她？
童云开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想离开地球。
她定定神，轻笑出声：“别侮辱情商和自尊这两个词。”
她确实有点冲动，也忍耐得够久了，最终用刚刚领到的那款价格高昂的手机按下三个数字，拨通。
“喂，你好，我想报警。”
童云开报警了。
然而事发当天她的手机等物证已被集团销毁，最后的结果只是江鑫被警察带走批评教育了半日。
江鑫回到岗位的那天，童云开因为危害集团形象被辞退。
她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感，大不了就是换一家公司从头奋斗。这里是广州开发区，科技企业比比皆是，她这样的工程师再就业如同鱼儿回到河道，摆摆尾就会有新出路。
却没想到，一连三个星期她都没能找到工作。
她不甘心，也困惑，这才察觉有什么早已改变。在过去人工筛选简历的时代，一个人的履历代表他所拥有的经验。而如今整个开发区乃至全球多数科技企业都采用程序自动匹配简历，履历就成了双刃剑。过去她是好学生、好员工，未曾感受到那把剑刀锋向内的时刻。如今她被前公司打上低分评价，才惊觉自己再就业基本无望。
敲不开大公司的门，她便开始改投简历给小规模企业。她得到的那款新手机里搭载了一款名为倘无的高级AI助手，她用它来帮自己筛选企业。然而，当下失业潮的冲击力超出想象。即便是向小公司投简历，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倘无向她推荐了一个求职胜率报告服务，是收费的。童云开犹豫之后动用了并不充裕的积蓄。
“报告已经购买好了，正在为你分析求职胜率。”倘无是雌雄不辨的童音，语调却有着成人见惯大风大浪后的温和。
经过一串密密麻麻的分析之后，只见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数字：17.1%。
倘无解释：“也就是说，你此刻在求职市场上被企业选择的概率是17.1%，远低于正常值。”
大数据连接着个人、市场与企业，因和天成贸易集团存在纠纷而解约的经历成了一个抹不掉的污点，直接影响她的求职胜率，而这份胜率报告如今已是各个企业招聘员工的重要依据。同时，每一次她的简历被一家公司拒绝，这个数字就会再度向下滑落。
终于，失业从三个星期变成了三个月，她有点支撑不住了。在这座一线城市里，工作前三年能存下钱的人少之又少。
来电铃声接连响了三四声后，童云开才回过神。看到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她连忙深吸一口气：“喂，妈妈。”
妈妈一如既往地关心了她的工作、生活和感情现状，童云开不动声色，假装自己还在原来的公司，生活照旧，感情没有桃花。
说着这些的时候，她依然觉得会好的，会变好的。熬到通话结束，她在电脑前坐下，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微颤。求职胜率报告的数字是不断更新的，现在那个红字变成了0.01%。
屈辱、愤怒、猜疑、焦灼……相继撕咬她的神经。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百天。
她甚至生出后悔，如果回到仓库出事的那日，她没有说出那句“你听不懂人话吗”，或者在江鑫告白之日拒绝得婉转一点，现在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可她又不甘心，她分明知道那不是她的错。
“你的情绪不太好，需要我播放一些帮助你放松的音乐吗？”手机里，倘无主动出声。
童云开没有理会它。她扯着睡衣下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对于你眼下的困难，我可以提供一些方案。”实际上倘无已经给出了许多方案，作为AI，它每秒钟可以轻松提供上百种方案。
“我只听最实际的，马上就能让我上班的。”她嗓音有些哑，有些生气。
“我需要确认一遍，你说的实际，不再是关注长期职业生涯的良好纪录，而是急需一份收入合理且稳定的工作，甚至可以不限工种，对吗？”
在天成贸易集团，童云开的职业是大型机器管理方向的指令师。这种工程师职位只有规模化企业才会设置，小企业往往使用市面上的成熟机器，也没有预算去革新和改良设备。正因为如此，她也知道自己在连续碰壁之后改投小企业其实就是病急乱投医。
眼下想要找到工作，只能放弃对这份职业的执着。
“算是吧。”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不抱期待地闭上眼。
“好的，我这里有一个符合要求的选择。”倘无停顿两秒，似乎在给她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你应该离开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