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踪十二年后的来电》:裂缝

  • 河流之齿
  • 史迈
  • 4268字
  • 2024-12-06 09:19:21

阳台连接客厅的墙壁上蔓延出一道细如蚊腿的裂缝。

姚蔓把一个鸡蛋轻轻放在深枣色的木地板上,俯下身子,摘了眼镜,仔细盯着鸡蛋和地板接触的那一小块阴影。

没有移动。鸡蛋稳稳地立在原地。

姚蔓又在地板上立了一个更小更圆的鸡蛋,鸡蛋还是没有滚动。仿佛一场漫长的对峙,直到丈夫吕东鸣拿着手机从房间里面走出来,那两个鸡蛋才轻微晃动了一下。

“我问了老胡,他说只要裂缝不超过一毫米就不算危房,昨晚的地震也不大,不用修。再说这套房子也二十多年了,有点裂缝也正常。”

他边说边走到餐桌旁,舀了两勺蛋白粉放进杯子,冲入温水,像调酒师一样大力摇晃着,杯子里的弹簧撞击杯壁发出巨大的噪声,借着这些噪声,他才把下面那句话说出来:“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把阳台上的东西搬进来。”

吕东鸣的眼睛紧紧盯着姚蔓的反应,又补了一句:“老胡说阳台放太重的东西不好,超过承重,裂缝可能会变大。”老胡并没有说这句话。

姚蔓依然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拿起地上的鸡蛋,往阳台的方向走去,之后轻轻地扣上了门。

吕东鸣紧紧盯着妻子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怕妻子会突然情绪崩溃,像以前一样。他还没有找到应对那个时刻的办法。

阳台是他们家的禁忌之地。他不能去,也不能提。

三个月前,他们刚满两岁的女儿谱月就死在了这个阳台上。

早就有人提醒过他们这个阳台不祥。

这个房子位于江苔中心两河交汇的地方,虽在老城区,但过一条河就是新城。八十多平,两室一厅,窗户朝南,光线很足,户型也正,一切都很完美,唯独,是个二手房。

结婚之前,吕东鸣就跟姚蔓商量过,还是买个新房吧,新人新婚,一切都是新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并不足,因为那时候他刚从江苔一中辞去体育老师的职务,和好哥们胡风易合资开了一家健身工作室。工作室在新城,租金不便宜,加上装修、买设备、找教练,前前后后花了一百多万。胡风易跟吕东鸣同年,但是没上过大学,很早就出来闯荡,什么工作都干过,存了不少钱。他为人仗义,只让吕东鸣出了三成,但吕东鸣要身兼教练。尽管三成并不多,却也掏空了吕东鸣这些年的积蓄,结婚和买房的钱只能跟父母要。

吕东鸣本想退而求其次,买一个小一点的新房,但是姚蔓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提出买二手房,理由是自己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积蓄,一人一半刚好够。她不想背房贷,只想踏踏实实开始新的生活。

吕东鸣把内心的感激化作对房子的挑剔,他咨询了很多做中介的健身房会员,列出了江苔市条件最好的二手房源,一心想挑到姚蔓满意的房子,但是姚蔓心里似乎早有打算,认定了现在这个名为“锦绣嘉园”的小区。

小区建于2003年,开发之前是个无人问津的沿河公园,那时候是老城区的黄金岁月,有个香港的开发商看中了这个被两河环抱的风水宝地,跨河开发了南北两个楼盘,北边叫“锦绣嘉园”,南边叫“前程嘉园”,号称全江苔楼宇最高、绿植覆盖面积最大的小区,开盘当天还邀请了当红的男歌星来助阵剪彩,那是很多江苔人第一次见到明星。

然而,二十年过去,两个小区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曾经光洁的楼体瓷砖挂着空调外机的锈泪,楼顶都是如斑秃一般的积水。小区四周早已围起更高的建筑,当年引以为傲的植被已经成了业主和物业的噩梦。夏季蝉鸣蛙鸣惨叫如屠杀。多雨的时节,整个小区都被嵌在一小片乌云里,空气里都是沼泽的气息。因此,很多上了年纪的人纷纷搬离,空房越来越多,房价也随之下跌。

吕东鸣猜测,姚蔓选这里是为了多留点钱供婚后开销,毕竟两人手里的积蓄并不多。为了挑到更称心的房子,他专门拜托胡风易陪他们一起看。胡风易早年也卖过房子,又懂点风水,经验比他们多。为了不辜负吕东鸣的托付,他把眼光调毒了些,前前后后看了十几个房子,每一个都能挑出点毛病。

最后,就只剩12楼的一个房子没看了。

刚推开门,一股中药味像棉被一样迎头盖在他们脸上。厨房和客厅一角的天花板有明显熏黑的痕迹,像驻守空屋的幽灵冷眼俯视他们。不用胡风易开口,吕东鸣心里就暗暗画了叉号。中介忙不迭解释说业主是一位老中医,经常在家煮药,这些味道有益无害,重新刷个墙,散几天味就没了。

“您看这阳台多大,多敞亮!”中介哗啦一声拉开连接阳台的落地窗,“这个小区当年最大的卖点就是这阳台……”

“看见没?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天斩煞。”胡风易打断中介,示意吕东鸣和姚蔓往外看。

阳台是半开放式的,正对着两栋高耸的楼宇,两楼之间留了一条狭窄的空隙,大概五米宽,可以远远望见一褶老城区的景色,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落像一把胡乱掷下的纽扣,锈绿色的南营河穿针引线,风从那道缝隙里直冲过来,挟裹着河面上腥热的湿气,在房间里打转。

胡风易摇摇头:“天斩煞不好,最忌讳了,弄不好有血光之灾。”

“老房子嘛,这栋是最早建的,盖的时候哪里知道前面会盖那么高的楼啊,对不对?”中介的语气里有种被抽筋扒皮的无奈,“您要单看这房子本身,那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前业主在这儿住了十多年,四世同堂,儿女都开公司了。风水是跟着人走的,人旺也能带着地儿旺。您说是不是?”

吕东鸣看了看胡风易,胡风易挥挥手,中介只好放弃,准备掏钥匙锁门。

“我挺喜欢这房子的。”一直沉默的姚蔓突然开了口。

三人停脚,见姚蔓缓步走到阳台上,两手拍了拍生锈的绿色栏杆,她向外探了探身子,橙红的余晖在她纤瘦的背影上斜斜切下。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回身看向吕东鸣,说:“就这个吧。”

“可是……”吕东鸣皱着鼻子,他倒不是忌讳什么天斩煞,而是忍受不了中药的气味。

“可以买点绿植,通通风,很容易散掉的,真的。”中介眼看有戏,立刻捡起话头。

“是啊,我可以把这里收拾收拾,种点东西。”姚蔓低头看了看阳台,若有所思。

吕东鸣在心里过了一遍所有的房子,这个确实是价格最低的一套。人穷志短,何况姚蔓也满意。他朝胡风易点点头,胡风易最懂眼色,立刻调转话头跟中介砍起价来。

房子就这样定下来了。

搬进来才知道,要把那些在屋里住了十多年的中药味赶出去有多难。

吕东鸣把家里能拆能扔的东西都清走了,包括中介口中那个价格不菲的实木大床,还请人重新粉刷了墙面。本以为这样就好了,没想到那些味道早已经腌入墙壁,渗到每一个缝隙之中,像金鱼藻一样在墙上生了根,就算敞开全部的窗户,也只能吹走一部分,每到门窗紧闭的深夜,它们又重新开始疯长。唯一没换过的地方就是蔓延全家的枣木地板了。吕东鸣查了查拆地板和换地板的费用,又看了看自己的存款,还是放弃了。

相较于他对药味的焦灼,姚蔓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适应。她搬进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装修阳台。

原先的阳台贴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南方城市最流行的马赛克瓷砖,但是常年被雨水侵蚀,如今早已爬满霉斑,漾着褐色的波纹,像一片片生病的指甲。姚蔓找人敲掉了所有的马赛克瓷砖,刮掉四周发霉的墙皮,把墙壁和栏杆都刷成明亮的朱红色,贴上了她从网上淘来的地中海风格的蓝色几何拼花地砖,一枚枚手掌大小的地砖严密咬合,早晨对面楼宇的玻璃把阳光折射过来,阳台就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泳池。

等阳台装修完毕,姚蔓才去花鸟市场拉回了一车绿植——绿萝、龟背竹、吊兰、鹅掌柴、虎皮兰、柠檬香蜂草,凡是有人提到能帮助散味的植物,她几乎买了个遍。大大小小的花盆堆满了阳台和家里的各个角落,姚蔓按照网上的养护说明,日日精心打理。不知道是植物真起了作用,还是两人已经习惯了那种味道,之后的日子,中药味真的被稀释了很多,使劲嗅才能嗅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苦味。

中介确实没说错,风水是跟着人走的。阳光日日经过窗棂,落下一方小小的恩泽,他们的生活和绿植一样,一日日蓬勃饱满起来。健身房的生意出奇地好,存款日渐上涨,他们刷了墙,重新装修了客厅和厨房,一点点换掉了家里的廉价家具和旧家电,如同一具贫瘠的身躯里暗暗康复的器官。

两年后,女儿谱月出生,家已经完全变了样,阳台也变成了花房。

都说婴儿天生不喜欢植物,但谱月是个例外。十个月左右的时候,谱月就表现出了和其他孩子的不同。不小心撞到头的谱月,不肯睡觉的谱月,被噪声吓到的谱月,一哭就停不下来,给什么玩具都哄不好,但是只要一到阳台,让她触摸到绿色的叶片,她的情绪就会立刻平静下来。健身房的人听说了这件事,都以此为奇迹,纷纷说谱月是花仙子转世。只有一位儿科医生面露不安,提醒吕东鸣应该带谱月去医院查查。出于对客人的尊重,吕东鸣没有当场发作,回家跟姚蔓抱怨,姚蔓听后,擦了擦沾满洗洁精泡沫的手,去阳台看了谱月一会儿,第二天就带她去了医院。

谱月被诊断为自闭症。她喜欢植物,并不是什么花仙子转世,而是植物的气味和反射的光能安抚她基因里的狂躁。

诊室里有一个来复查的男孩,他和谱月差不多大,他强迫症似的拧着一个木质的八音盒,《卡农》的调子一遍又一遍回荡在诊室里,没有人阻止,每个人都沉默地听着。吕东鸣知道,他们的日子也要像那个八音盒一样,顺时针拧到极限之后,就要往相反的方向转去。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姚蔓坐在后排,紧紧握住谱月的手。车子行驶到中心公园的马路上,这是谱月最喜欢的一条路,盛夏的时候,这条路开满芙蓉花和玉兰,每次开车经过这里,谱月都会高兴地拍手。可惜那时还是2月,春寒料峭,光秃秃的树枝滑过车子的玻璃窗,滑过谱月像鱼一样没有波澜的双眼。等红灯的时候,吕东鸣和姚蔓从后视镜对视一眼,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双无助的眼睛,没想到姚蔓的目光安静而坦然,仿佛已经准备好奔赴这个猝不及防的命运。

事实也确实如此,姚蔓似乎很快就适应了这种非常规的生活,一回到家,就立刻查阅跟自闭症有关的知识。从那天起,家就变了样。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柔软的液体,熨帖着谱月的病情。墙壁刷成谱月喜欢的粉绿色,撤走一切会让谱月觉得不安的东西,角落里摆满各种鲜花。

之后的一年,姚蔓下载各种资料,询问医生,寻访其他家长,参加讲座,打印出厚厚的资料逼着吕东鸣一起学习如何与谱月交流和相处。自闭症没有百分之百有效的治愈手段,只能尽可能实行干预治疗,并祈祷命运松开手指。

听说“园艺疗法”真的有用,姚蔓就找人给阳台装了不锈钢的防护网,每一盆花都用绳子死死锁住,植物还是植物,却有了别的身份,既是灵药,又是俘虏。每当谱月爬去阳台,姚蔓都像一只受惊的母豹,停下一切动作守在一旁。

即便如此小心,阳台的诅咒还是应验了。

2023年春节刚过,江苔罕见地下了一场小雪。细小的雪粒砸在玻璃上如同越来越快的倒计时,吕东鸣昏睡至半夜,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悬崖边,脚下的石块不断滑落,他无力挣脱,突然一声尖厉的惨叫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去。

他大汗淋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卧室,呼啸的风声却是真的,那声惨叫也是真的。

惨叫来自阳台。

他赤脚跑出去,发现窗户洞开,屋里灌满风雪,姚蔓跪在阳台上,拼命把一个碎掉的厚陶盆和兰花拨到两边。

花盆上的“福”字四分五裂,盖住了谱月小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