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地震的那天晚上,是2023年农历七月十五。
中元节,地官赦罪,逝者回家。
传说,那些不愿意离开人世的灵魂,会慢慢化作一粒光尘,聚集在荫蔽晦暗的河道水湾处。所以,这天晚上,越靠近河水的地方,哭声越多。
江苔市最不缺水。
这是一座位于长江中下游的小城,靠近祭祀传统最盛的南方,面积并不大,俯瞰像一口圆滚滚的瓮,“瓮身”被两条粗河挟持而过,绳纹河自西向东,南营河自北向南,在城中心用力拧成一个“十”字,“瓮身”上便碎出细细密密的河道。
靠近“瓮口”的地方是道路宽敞整洁的新城区,街道上不让烧纸,一些人就选择在上游放一盏河灯,以此寄托思念。大部分人还是会回到“瓮底”的老城区,沿着南营河湿漉漉的河岸焚烧金银纸钱,他们固执地相信,今夜的火焰可以呼唤彼岸的亲人。河道两侧火光点点,灰白的烟雾缓缓升起,如同一个个在俯瞰的魂魄。
穿着“江苔环卫”的荧光外套的老李一整晚都站在南营河下游的一座老石桥边,握着一柄长杆渔网兜,打捞着那些从南营河上游漂下来的河灯和贡品。漂到这里的河灯,基本都“死”了。泪盈盈的河灯化作软塌塌的油纸,像干瘪的水母。老李用渔网兜熟练地捞着,挥手甩到头顶的石桥边上。
这座老石桥名为“灵桥”,据说曾是一座百试百灵的许愿桥,石桥两侧的铁链上厚如草垛的许愿锁和红丝带见证了它曾经的辉煌。随着老城渐渐搬空,桥也荒弃了。几年前,桥东建了一个垃圾处理厂,如今,只有垃圾处理车才会每天从桥上经过。所以,老李根本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会有人去桥上烧纸。
那个失踪的男孩,穿着江苔一中的校服,书包里装着厚厚的纸钱,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地上画圈,点纸。他明显不熟悉这个仪式,黄纸没有事先撕开,因此并不容易点燃,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护住了一簇火光。如果火光再大一点,也许老李当时就能注意到他,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那时,老李正盯着河面上漂来的一盏河灯。河灯亮着,微弱的火光驱开一小块黑暗,往桥洞的方向缓缓漂来。从上游漂到这里还没熄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老李困惑地出神看着。
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河灯的烛芯突然开始剧烈抖动,河面漾起鱼鳞似的波纹,脚下的河滩也开始震颤。平日温顺的南营河像一条缓缓苏醒的巨蟒,抖动着墨绿色的蛇身,水波涌动,老桥摇摇晃晃,桥身上的铁链、铃铛、许愿锁簌簌作响,松散的石块噼里啪啦落入水中,鼓点般的轰隆声从地底传来,如同置身一场远古的隆重仪式中心。老李连忙扔下长杆,跌跌撞撞地爬到岸上。
他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呼救声。
那个男孩绝望地站在桥的中央,试图站稳,再往对岸跑去。可惜,桥太老,就这样断了,缀满许愿锁的绳索如老人骤逝时的手臂,轰然垂落在岸边。那个男孩连尖叫都没发出,就和石块一起直直地坠入幽深的河水中。
地震停止了。断裂的石桥沉入水底,南营河渐渐恢复平静,河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盏河灯的烛火依然亮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那盏河灯的附近,慢慢漂来一个女孩。
她双眼紧闭,苍白的手臂悬在身体两侧。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许愿桥上的丝带像血一样缠绕着她。她一动不动,如同一根僵硬的浮木,与那盏河灯一起,慢慢漂到了岸上。
河灯倾覆,火光熄灭。
女孩的双手突然摆动,牢牢地攥住了岸边新鲜的草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