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机构和价值观最终会为货币担保

几个世纪以来，中央银行发挥了作为最后贷款人的重要作用，以支持有偿付能力的银行应对流动性危机。换句话说，当银行的存款人或债权人开始担心银行的偿付能力时，中央银行凭借其实时信息的优势和无限的本国货币资源，可以在出现临时流动性危机时为它们提供支持。这其中的关键是，银行必须是“运行良好”的；正确判断这一点是金融领域最困难的问题之一。

在现代金融体系中，私人金融部门创造了大部分流通中的货币。教科书上经常说，货币是由新存款创造的。实际上，货币的创造方式与标准教科书的描绘有所不同。货币如何创造对于维持货币价值来讲非常重要。在这个世界上，家庭的“储蓄”决策创造了新的货币，然后银行将其贷出。但是这些存款必须有来源，当一个家庭选择在银行存款时，这些储蓄将以购买公司的商品和服务体现（然后公司又会将钱存入银行，这意味着没有净货币创造）。8

银行创造货币的主要方式是发放贷款。当银行确定借款人信誉良好（即他们有可能偿还贷款）时，银行就将贷款金额记入借款人的存款账户，新的货币进入流通领域。在做出贷款决定时，银行依赖于一定程度的信任，信任的拉丁语是credere，即我们现代语言中“信用”（credit）的词源。除了信任外，银行还会对借款人信息进行尽职调查，并审慎评估其风险。用一句话来说，“信任，但要核实”。9

银行不能无限制地创造货币，它要受到竞争的约束，受到审慎监管（央行的监督）的约束，并受到家庭和公司决策（例如偿还现有债务）的约束。货币政策是货币创造的最终限制，因为它通过改变利率直接影响货币和其他金融资产的价格，从而影响私营部门的货币需求。10

这种货币创造形式在今天的银行业务和电子货币时代被称为“钢笔货币”[1]，它与几千年来代表货币的实物代币相去甚远。现在货币已经有了多种形式，从古代的贝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香烟，再到现代肯尼亚的手机通话时间。

当我在加拿大央行工作时，在我们入口门厅的中央，有一个4吨重的石灰岩甜甜圈。在这个世界第二冷的首都城市中央，这个门厅奇怪地充当了一个巨大的热带玻璃容器。这是一块雅浦岛石币，它是世界上最大的货币代币，是一个巨型现金，也是密克罗尼西亚雅浦岛经销商分类账的前身。11雅浦岛石币的所有权是通过口述历史记录的，这是一种早期形成的共识机制。

更传统也更容易携带的货币代币当然是纸币。纸币最早出现在7世纪的中国，由桑树的树皮制成。私人纸币在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在欧洲流通，并在18世纪和19世纪日益流行。今天，纸币几乎都是由央行发行的。自1694年英格兰银行成立以来，发行纸币一直是它的核心职能。最初，英格兰银行通过发行可兑换成黄金的手写纸币来履行“促进人民福祉”的使命，并为威廉三世国王与法国的战争提供资金支持。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大多数货币的名义价值都远远超过它的内在价值（制作一张20英镑的塑料钞票只需要几便士）。这种差距导致货币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贬值的问题。事实证明“不劳而获”的机会总是过于诱人。纵观历史，有的政府总会选择背叛公民的信任。在奥古斯都和马可·奥勒留统治期间的一个世纪里，罗马硬币的银含量下降了25%。12 14世纪在佛罗伦萨，15世纪在卡斯蒂利亚和勃艮第，货币都出现了贬值。在15世纪40年代，亨利八世发行了价值440万英镑的硬币，其面值是基础金属价值的两倍。同期，法国人也对他们的银币做了类似的操作。到17世纪，欧洲流通着数百种不同金属含量的硬币，这增加了商业成本，减少了政府通过货币贬值引发的意外通货膨胀来增加收入的机会。

私人货币的记录也同样糟糕。古往今来，各种形式的私人货币，如18世纪、19世纪欧洲银行和美国银行发行的纸币，都不可避免地面临供应过剩和最终崩溃的命运。最初通过抵押资产和建立“约束性”规则来支持货币价值的私人货币逐渐放宽了这些限制，因为放款限制和利用积累的信誉来增加利润十分的诱人。私人的公众信任度下降，私人货币的价值也随之降低，如同海明威曾经在谈到破产时所写的那样，它“逐渐而又突然”。13

经过几个世纪的承诺、信任和幻灭的循环，货币价值的基础得到了发展。这一漫长而艰难的进程涉及了对无担保私人货币的实验，以及由黄金支持的货币的纯化和试错，最终得到独立机构（即中央银行）支持货币的成功模式，并且这种模式是在有限的自由裁量权下运作的（我们将在第4章中更详细地研究该模式）。这些公共机构和私人机构在维持货币价值方面的有效性取决于它们的基本价值观——在第5章进一步讨论货币未来之前，这是需要学习的教训。

在开始探索稳健货币的价值支持时，研究阿姆斯特丹银行的历史是一个好方式。阿姆斯特丹银行是最早为决定货币价值的问题提出创新方案的，但最终也没有抵挡住无监督的私人货币创造的诱惑。该银行在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之后声名鹊起，业务范围涉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德意志诸国和邻近的地区强国。这场战争带来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一，恶性通货膨胀猖獗，贸易和经济活动崩溃。这场危机被称为劣币危机，源自战争中铸币厂压低硬币中的金属纯度（从硬币周边刮去金属）以及劣币驱逐良币的做法。14

阿姆斯特丹银行提供了一项服务，可以控制货币贬值，并在此过程中推动了现代货币的发展。该银行允许人们存入硬币，根据硬币的金属价值以公平和标准化的利率记入账户（减去少量费用），并发行存款凭证，人们可以将其作为一种货币形式（即“银行货币”）。实际上，该银行开创了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支票和直接支付系统。15人们使用银行货币进行交易，无须担心被盗、丢失或损坏，因为凭证已记录在阿姆斯特丹银行的账户中。由于存款账户有金银作为担保，人们对银行产生了信心。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半世纪以上。16阿姆斯特丹银行的卓越声誉使其有时会违反它的章程，通过透支来向市场参与者提供流动性援助，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央行作为最后贷款人的未来角色。然而，到18世纪70年代后期，阿姆斯特丹银行开始向其最大的客户荷兰东印度公司提供越来越多的贷款。1790年，当公众知道其信用度下降时，人们对银行货币的信任度也随之下降，这导致了挤兑和阿姆斯特丹银行的倒闭。该银行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它偏离了其核心使命，并在没有适当监督或透明披露的情况下开始承担部分准备金银行业务的风险。这些事实引发了人们对其治理质量、资产负债表质量和“银行货币”稳健性的怀疑。在货币问题上，不能容忍任何疑问的存在。

阿姆斯特丹银行的历史说明了货币背后的一些重要价值观：使命感、良好的治理、透明度和问责制。无论是公开发行还是私人发行，货币都是一种公共产品。那些创建、管理和存储它的人，那些促进和记录其交易的人，都承担着维护对系统信任的特殊责任，因为对系统的某一部分失去信心会破坏对整个系统的信任。

在美国的自由银行时代（1837—1863），许多私人银行在不受任何联邦当局监督的情况下发行货币，17这是一个“未授权银行业”的混乱时期，各种信誉的私人纸币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价格流通，使交易变得更加复杂。由于监管几乎不存在，银行最后直接减少了纸币背后的金银支持量，从而降低了纸币的价值。频繁的银行恐慌和周期性的通货紧缩破坏了人们的正常生活并扰乱了经济活动。最终，美联储在1913年成立，用以监督银行体系，制定审慎规则。

在英国，发钞银行的倒闭早已司空见惯，这给被迫充当（非正式的）最后贷款人的英格兰银行带来了压力。想想奥斯汀兄妹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代表了稳健的货币，另一个则卷入了货币的贬值。著名作家简·奥斯汀为现在的10英镑纸币增色不少[2]。因为她写《傲慢与偏见》的稿酬是10英镑，约等于今天的1000英镑。然而这并不是奥斯汀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钞票上了。简的哥哥亨利是位银行家，在汉普郡和伦敦都有业务。那时很多银行都是本地的小银行，可以发行自己的纸币。大英博物馆里就有亨利·奥斯汀在奥尔顿的银行发行的10英镑纸币，上面列出了银行合伙人的姓名：奥斯汀、格雷和文森特。

不幸的是，虽然简·奥斯汀在早期的作品中写道，“一个人一旦位于银行家之列，他就会赚到钱”，但事实证明她的哥哥亨利并非如此。银行业一度有利可图，但不明智的放贷导致在奥尔顿的银行倒闭了，随后亨利在伦敦的银行也倒闭了，1816年亨利破产了。这些银行的储户，包括简·奥斯汀本人，都损失惨重。

虽然这个令人遗憾的故事在18世纪和19世纪英格兰其他发钞银行的失败中不断上演，但值得欣慰的是，现在英格兰银行的部分工作正是保护货币的价值，包括印有简·奥斯汀的10英镑。保持公众对货币的信心是中央银行的基本责任，央行的责任还延伸到保持货币价值，防止伪造货币，确保纸币上的字符受到尊重并具有合法性。我们将在第4章探讨英格兰银行等中央银行如何做到这一点，以及它们需要做些什么来维持这些角色。

鉴于私人银行以“良好声誉”为基础发行票据的经验，大多数观察家都会同意，自由放任并不是稳健货币的良好基础。这里有两种方法可以保持公众对货币的信心并防止贬值：①由商品做后盾，主要是黄金（偶尔还有土地或石油）；②由独立的央行领导的机构做后盾。在第4章回顾第二种方法之前，我们将思考黄金传达给我们的有关货币背后价值的经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