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错在船舱里呆了两日,才顶着漆黑的眼圈走了出来。
这两日里他完全没有休息。
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惨剧人寰的祭祀场景,空洞的呓语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折磨摧残着他。
让他根本无法安心入睡,只能不断翻阅《格物曲解》,试图转移注意力来缓解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负罪感。
期间李茂并没有再来找过他,这两日负责前来给他送饭送水的是一名叫做范丙的同龄人。
这位装着机械义肢,带着防尘镜,浑身沾满油渍的话痨年轻人在飞船内的厨房里干杂役的活。
初见沈错时,这人就热情得离谱,像是看什么珍稀生物似的围着沈错转了很多圈。
好不容易等他停了下来,沈错追问下才知道,他在祠堂祭祀时因为与众不同的表现被海盗头领相中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飞船。
从来没有那个新入伙的海盗能够在第一次劫掠过后,就得到头领的青睐。
更别说沈错还得到了这些海盗们梦寐以求的孽主赐福。
这一下便让沈错成为了这些海盗们关注的焦点。
尤其是飞船上以范丙为代表的这些年轻群体。
这些人大部分都分散在飞船内部的不同区域,负责维护飞船的日常工作,并没有太多能够下船参与战斗的机会。
更别说掠劫金银财宝,获得功劳,得到赏赐这样的好事。
因此沈错的故事在逐渐被夸大,甚至已经有人传出了沈错之所以能够得到头领的青睐和奖赏,是因为他在上一次劫掠里,一个人赤手空拳就干掉了数十个锦衣卫,还顺便用从锦衣卫身上撕下来的大腿骨砸烂了一门防空火炮。
所以范丙第一次来送饭时,看沈错的眼神和看怪物一样。
沈错好不容易解释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在死亡的威胁下,才奋起反击击杀了一名锦衣卫后,范丙的那兴奋的神色才渐渐散去。
不过对于这艘船上从未参加过战斗的范丙来说,能够杀死一名手持链锯刀的锦衣卫,却只是废了半条胳膊,已经是足以让他向别人吹嘘一辈子的丰功伟绩了。
所以范丙依旧对他兴趣颇深,借着送饭的机会黏着不愿离开。
沈错倒也乐意和他闲聊,与在李茂面前的如履薄冰相比,这个毫无戒备之心的同龄人反而更易相处,也能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
经过两日的相处,他总算探听到了足够多的消息,也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直到今天,这位立志成为飞船机修匠的厨房帮工正趁着送饭的机会,吐沫横飞的向沈错讲述着这艘飞船的运作原理时,之前的那些蒙面祭祀突然出现在舱门前,才让范丙乖乖闭上了嘴。
那名蒙面祭祀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范丙,看着他像只老鼠一样从缝隙边上灰溜溜的溜了出去,才转过头来看向沈错,声音冷漠得如同死人:“先生和头领要见你。”
先生和头领要见他?
沈错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此事拖延了两日,于是站起身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那名蒙面祭祀走出了内舱。
一路无话。
沈错跟着这名蒙面祭祀来到一处廊桥前,数名身材高大堪比李茂,身穿甲胄的壮汉把守在门前。
见到蒙面祭祀,纷纷让开门口,将廊桥处舱门缓缓打开。
出乎意料的是,当沈错踏入这片空间之时,他所目睹的并非想象中星舰舰桥那紧凑有序的机械零件和密密麻麻的仪器,这是一座融合古典韵味与宏伟气魄于一体的巨大穹顶圆厅。
四周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古玩书架上摆放陈列着各色奇珍异宝与古书典籍,向上延伸的木质横梁上雕琢着栩栩如生的异兽雕像,散发出悠远历史沉淀下厚重质感,配合精致工艺技法营造出庄严肃穆氛围。
天花板以透明材料构筑而成,仿佛天然屏障隔开内外两个世界,却又将璀璨星空毫无保留的尽收眼底。
穿越天窗缝隙,密布穹宇的星辰在黑暗背景衬托下绽放着耀眼夺目光芒;远处广阔星云汇聚成壮丽长卷,其轮廓模糊变换不定,像是织女手中飞舞流沙;偶尔几道流星划破寂静夜空,拖曳着长长尾巴划出银汉。
星空穹顶之下,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边上正坐着这艘飞船的首领与那位先生正谈笑甚欢。
这哪有半点海盗船的模样,若不是知道眼前这两人的身份皆是手上沾满鲜血,杀人不眨眼的海盗,沈错甚至会以为这是一次古人“举杯邀明月”的酒宴。
李茂正站在两人的身后,见到沈错跟随着蒙面祭祀走了进来,不由得一愣,旋即向他疯狂的使眼色。
沈错这两日从范丙那偷来不少常识,自然已经知晓眼前这位容貌诡异的光头海盗首领曾独自一人屠光了一艘大明巡星舰,而被人冠以“曾屠夫”的彪悍凶名,就连如今脚下这艘巨大的飞船,也因而命名为“屠舰号”。
他自然不敢怠慢造次,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在那名蒙面祭祀拱手朝着两人说完“首领,先生,沈错带来了。”后,沈错便也有样学样的垂下了身子,说道:“见过首领,先生。”
圆桌前的两人停下了交谈,将目光转向了沈错。
光头海盗头领笑着咧开了嘴,朝着沈错招手道:“小子,你过来。”
沈错依言走近了几步,就听他说道:“李茂和我说你是叫做沈错,沈老鬼的儿子对吧?”
沈错连忙停下脚步,垂着头拱手称是。
曾屠夫站起身来,走到沈错面前,开口道:“当年沈老鬼也算是我曾屠夫麾下的得力干将,曾屡次救我于死地之中,若非沈老鬼当年把濒死的我从那艘巡星舰里拖出来,恐怕我曾屠夫这赫赫凶名就要变成了镇海司的功绩了。”
说着,曾屠夫悠悠叹了口气,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般说道:“可惜倒头来却是我没护住他,害他被那可恶的镇海司抓了,还被大明那狗皇帝斩首之后分尸丢进星海之中,让老子想为兄弟收尸都做不到,沈错你不会因此记恨我没有护住你爹吧?”
沈错心中一愣,他知晓原主父亲也曾是一名海盗,甚至还与李茂有深厚联系,否则李茂绝不会如此维护自己。
可他也没有想到这份关系居然与曾屠夫也有如此深的牵连。
他自然不敢迟疑,生怕眼前的海盗头领有所猜疑,连忙摆首答道:“是大明镇海司害死的我爹,冤有头债有主,小子怎么会记恨首领!”
曾屠夫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好一句冤有头债有主,那你告诉我,你又是为何要登上我这船来做个海盗的?”
沈错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我要为父亲报仇,整个星海都知道,当今只有您和您的这艘‘屠舰号’能无惧大明,有望统一星海所有海盗势力,成为逍遥在星海之中的王者,而到那时候,就是我可以覆灭整个镇海司的机会!”
通过范丙的大嘴巴,如今他自然知晓如今星海之中的盘踞各种势力,其中又以拥有大明官方背景扶持的镇海司为其中佼佼者,类似于现代的军方,负责镇守各个星域,打击海盗异教,征伐叛军。
而说到海盗势力,虽然曾经为了抗衡镇海司,短暂的缔结过盟约,可如今却如一盘散沙,彼此相互不服,甚至勾心斗角,互相坑蒙拐骗下绊使套,难成气候。
沈错这番马屁可谓是拍在了曾屠夫的心上,让他心旷神怡。
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干脆一把将沈错搂进宽阔额臂膀之中,像是长辈对待自家子侄般亲热的说道:“哈哈哈,小子你这话就算是恭维,也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不愧是沈老鬼的儿子,有他当年的风采。”
曾屠夫将沈错带到桌前,指着桌子上说道:“我原本说过让你以后跟着我,也不是句玩笑话,但你小子还欠缺些资历和历练,前两日我那话说出来后,引起了不少船里兄弟们的不满,所以按照先生的意见,我本打算让你去熔炉间管一段时间那里的奴隶,让那些叽叽喳喳的人闭嘴之后,再把你调到我身边当做亲卫的。”
沈错这才注意到,这张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半大笑的圆桌之上,居然盛满了细碎微小的银沙。
曾屠夫说着,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我看你小子自己就颇有主见,这在船上历练的地方,就交给你自己选好了!”说着,他大手在圆桌之上一挥,那些细沙突然仿佛获得了生命一般,在桌上不断流动,组合,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勾勒出了一艘巨大舰船的内部结构。
各个重要的舱体部位,一如先前沈错见过为飞船提供燃料动力的熔炉间,负责伙食的伙房,储存掠劫财宝的储藏间,火炮舱,甚至哨塔和机械间一应俱全。
沈错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出现的这一幕。
看着每当曾屠夫手指指向舱体的某个部位,就会有相应的部位结构被那些银沙重新组合,勾勒出一副更加详细的蓝图出来,然后伴随着曾屠夫的解释其在飞船上的作用,放大或缩小。
他意识到,这张巨大的圆桌就是一副巨大的智能响应屏幕!
这就是完全不同于他所在的世界的科技,一个看似被陶成道把画风带歪的科技世界,一个已经拥有了星际航行,太空殖民等技术,科技实力完全超越他认知的世界!
看见他惊讶的模样,曾屠夫笑道:“怎么样,你想去船上的那个地方历练?还是想要考虑一下?”
沈错摇摇头,回答道:“不用考虑了,我想好了。”
说着,他将手一指,指向了飞船的腹部中心。
那是先前他去过的地方。
那座供奉着孽主神像的祠堂!
沈错的选择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就连光头的曾屠夫也愣了一下,他下巴上粗壮纠缠在一起,如同胡须般的触手一下子散了开来,弄出黏糊糊的拍击声。
李茂眼眶里的玉石像甚至诡异的闪了一下。
只有依旧一身白衣,仙风道骨的先生还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拂须打量着沈错。
曾屠夫凝声问道:“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沈错沉声回答道:“我知道,这是供奉孽主的祭坛。”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那里藏着有着沈错来到这里之后最深的梦魇,也有这个世界最黑暗阴森的秘密。
那是供奉邪神的祭坛,供奉着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够摧毁一个人理智的邪恶神祇。
但既然沈错有了选择的机会,他就一定会把目标选在那里。
因为他如果想要探究那本《格物曲解》里更深层次的秘密,就没有别的选择比侍奉一名邪神更合适的了。
曾屠夫坐回了椅子上,深深看了沈错一眼,又恢复了刚刚的笑容,说道:“哦?这么说你想成为一名祈神者?”
祈神者?
这是沈错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那是什么?
似乎看出了沈错表情里的疑惑,李茂闷哼了一声,当着曾屠夫的面开口骂道:“胡闹,你不知道祈神者是什么就选那里?你以为首领让你随便选就能让你胡来?就凭你能被祭祀结果吓晕过去,你就注定没戏!”
曾屠夫乜了李茂一眼,并没有说话。
反倒是一旁的先生阴恻恻的开了口,打断了李茂的话语说道:“李茂,能不能成为侍奉孽主的仆从并非你说了算的,甚至老夫说了也不算,只有孽主才能亲自挑选他的仆从。”
他站起身来,走向沈错,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再次开口问道:“你的黑眼圈很重,有几天没睡了?为什么不睡觉?”
沈错一愣,他以为先生会问他别的问题,却没有想到会提出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提问。
他回答道:“我已经有两天睡不着了。”
“为什么?”先生追问道。
“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会被吓醒,黑暗里有东西在我耳边低语,我听不清,但我知道,我闭着眼睛越久,那个声音就会越近,我不敢睡。”沈错将他这两日失眠的原因如实说了出来。
先生那如同被暮霭笼罩的昏暗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猛地转过头去,朝着曾屠夫说道:“首领,这小子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