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老窖泥

这天午后,周心勤带了万富安忽然找上门来,彼此交往不多,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虽然心里狐疑,陈家旺还是客气的让座倒茶。

周心勤先是说起了帮内事务繁杂,自己身为大师兄职责重大、十分辛苦云云,再表达了对陈家旺的关怀慰问。他转弯抹角说了半天不入主题,陈家旺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闲扯。

见铺垫的差不多了,周心勤问起陈家旺的身体健康状况。其实陈家旺的这些情况他都知道,纯属明知故问。

不过既然问起来了,陈家旺就如实回答,道:“病根算是落下了,看来是好不了啦。”

万富安道:“运不了气,练不成功,那不成了废人一个?可惜啊。”嘴上说可惜,语气却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周心勤回头训斥道:“怎么这么讲话!”他叹了口气,沉声道:“万师弟话虽然不中听,可确实是这个理。霹雳堂是江湖门派,不是学堂,陈师弟这个样子,以后的路越来越难啊,不如早做决断。”

陈家旺心中“咯噔”一下,问道:“请师兄明言。”

周心勤道:“你年纪轻没什么阅历,我比你年龄大,又身为师兄,自然应该替你多考虑,”他顿了一顿,道:“我要是你啊,与其前途无望,不如主动请辞。”说话间态度极为诚恳。

事出意外,陈家旺头脑“嗡”的一声,一下子懵住了。

万富安见他不说话,大大咧咧的道:“其实啊,这个道理就和勾栏院里的娼妓一样,等到年老色衰,恩断义绝没人宠幸的时候就迟了,趁着青春年少啊,早点从良改头换面。”

周心勤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道:“万师弟说话怎地如此俗不可耐,”他见陈家旺沉默不语,道:“不过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现在的差事枯燥无聊之极,看看福伯,这不就是你日后的样子吗?不如向师父请辞,回去置办上十亩田,建三间大房,买上鸡鸭牛羊,日子该多么快活!”

他见陈家旺不吭声,不忘补上一句道:“银子么,你不用愁,我来筹措,谁让我是你师兄呢。”

“难得师兄今天特意上门指点,久未承教,渴念无已。”客气话后,陈家旺镇静下来,道:“敢问这是掌门的意思还是周师兄的高见?”

周心勤打了个哈哈,道:“我是你师兄,师兄弟有缘分。”

他虽然顾左右而言它,但陈家旺明白了,这不是掌门秦敬泉的意思,但周心勤此来到底是何用意?

周心勤仍不消停,还想再劝劝他,道:“你今天想通了,银子今天便能备齐。如果师弟还想多置办些田亩家产,那也好商量。”

万富安在一旁道:“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平常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丰厚的家产,这么安逸享福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陈家旺已经暗生戒备之心,万富安这么卖力的吆喝,更增添了陈家旺的反感和不信任,当即道:“家旺平常清苦惯了,天上忽然掉下这么大的馅饼,一时半会还真不适应。”

周心勤听出他话里暗讽的意味,道:“人生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他停了一下,嘿嘿冷笑了两声,道:“师弟读过书,肯定听说过‘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吧?”

这句话已经隐约有威胁的意味了。陈家旺知道他们的为人,不想再被无谓纠缠下去,道:“家旺在扬州被师父所救,后又蒙不弃收归门下,为人不能忘本,我觉得现在这样一切挺好,不能只顾自己安逸享福便离开师门。”

说到这,他装出忽然恍然大悟的神情,长叹一口气,忧伤的道:“难道是掌门不便出口,让周师兄来规劝我离开的?我这就去找掌门请罪,弄个明白也好死心。”

周心勤被他半真半假的反将了一军,匆忙道:“与掌门无关,不必惊动掌门。”

话一说出口,无疑显得是无事生事了。周心勤连着咳嗽了几声,补充道:“不久沈太师叔要来‘大考’,所有弟子门人都要尽展所学,陈师弟怕是难以过关。沈太师叔为人严厉,到时候不仅师弟难堪,我这做师兄的脸上无光,掌门怕也要被责备收徒不严,因此才有此一劝。本来也是出于一番美意,既然师弟另有想法,那就算了。”

陈家旺被他话里的语气态度刺激,道:“师兄放心,到时候家旺一定尽力,不让师门失望。”

周心勤冷笑两声,道:“说的轻巧,凭什么?武功、火药有哪一项是轻松的?没有经年累月的浸淫和过人的天赋,能成其火候?不知天高地厚。”

万富安放肆的笑道:“论武功吧,你是残疾,论火药吧,那更不必提了。不说其它的,便是那些火药方子的组成,连我都难以理清。”

这句话说的一点不留情面,直指陈家旺是残疾废人,笑声十分猖狂刺耳。

陈家旺倒是心平如水,懒得和他争吵。自己虽然身残志坚,但就凭矢志不渝的一直坚持和不计辛苦的努力付出,已经远远超过了面前夸夸其谈的人。

周心勤见他不多话,道:“既然你这么任性听不进去,那也由得你。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离莺梦师妹远一点。”

陈家旺霎时头皮发麻,一颗心砰砰乱跳。难道是周心勤意有所指?难道这就是他此来的真实目的?但是他和莺梦两人间的事极为秘密,连小纤也不知道,外人又怎么可能知晓?

万富安不忘嘲讽道:“撒泡尿照照自己,没家世没钱没功夫,就别假装大公鸡。”

万富安的冷嘲热讽倒无所谓,关键是和莺梦的地下情不能泄露。陈家旺镇定情绪,借着万富安的话,道:“我不明白周师兄是什么意思,不过说话可要注意了,影响到师姐的名声,那可是祸从口出。至于我,刚才有人已经讲了,没家世没钱没功夫,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书僮罢了。”

周心勤被陈家旺绵里藏针说了几句,悻悻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算了,不多说了,我也不信你能搞出什么幺蛾子。不过‘大考’临近,你既然不听劝,身为大师兄,我还是要叮嘱你一下,各守本份,别添什么乱子。”

两人走后,陈家旺心神不宁,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周心勤此来值得玩味,但无须穷究。这些扰乱心神不愉快的话,还是没必要告诉四师父和莺梦,时间不多,抓住正事要紧。

过了两天喻昌来帮他调理身体。亏得喻昌每月一次悉心调和汤药,陈家旺经脉淤积梗塞的症状有所好转,虽然不能迅猛发力,但可以行功运气了。

喻昌这次一见他面色,吃惊的道:“师兄脸色不对,好像气血有所亏耗?”边说边帮他把脉。

陈家旺也不便多说,道:“可能是杂务多了些,没事。”

搭完脉,喻昌嘱咐他多休息、少烦心神,将方子做了微调,加了些宁神补气血的药。

闲谈中喻昌谈及计划来年游学京师,陈家旺问及原由,喻昌道:“许师兄事物繁多,等闲难得见他一面,平时胸中满腹疑问也无从问起。”

这其实是喻昌的这位师兄心怀猜忌,故意不去教导喻昌。陈家旺听了也只有叹气的份。

喻昌道:“本来还想等练了内功再走,不过这太难了。听说前太医李子郁医术高超,其父子两人正在编纂草药宝典,我准备去拜访求学。”

陈家旺不舍,道:“在家处处好,出门事事难,薛神医医术如神,给你留下了很多医案资料,又何必辛苦远行?”

喻昌道:“我跟随师父时间不算长,把脉开方是学了不少,不过火候尚浅。此外也没有到访过各类药材的道地产地,如果开方抓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理,不识透其药性,那么方子上每一味药药性究竟如何?每味药要用到多大分量能起作用,心中没底啊。”

他知道陈家旺对这方面知道的不多,接着道:“比如红花少用可调养气血,用多了则药性相反,有破血之功效;黄芪量少可利尿,用多了抑尿;肉桂皮敛气,肉桂枝发散…,还有相生相克、十八反十九畏等配伍禁忌。凡此种种,只有病不避难、事不避易,才能配置出良方。”

陈家旺深以为然,一直到送走了喻昌,好友说过的话仍然在耳边回响。开方抓药须相生相配,研制火药必君臣佐使,两者何其相像!只是喻昌可以访遍天下,自己却不能,华山一条道只能踽踽独行。

这段时间以来,任凭陈家旺左冲右突,火药研制迎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他仿佛就像掉入陷阱中的猛兽,红了眼发起一次次的冲锋,但横亘在面前的那一道天堑,总是森严壁垒,是那么的不可逾越。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天。这天晚上陈家旺像往常一样,在邓敬华书房里埋头专研。

苦苦思索了很久,陈家旺苦恼的抱住头,看来今天又要和往日一样平淡无奇了。这也难怪,想研制出性能更佳的火药委实太难,要考虑到的问题太复杂,涉及到的变量十分繁多、细节太过琐碎。

正在烦恼神伤的时候,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酒香,抬头一看,邓敬华一手拎了个酒壶,一手托着个托盘,里面放了几碟宵夜的小菜,有酥香花生米、凉拌盐水毛豆、腌渍乳黄瓜、蜇皮拌金虾、桂花盐水鸭等,荤素搭配、爽口宜人。

邓敬华平时不好饮酒,今天摆出这么个阵仗,弄得陈家旺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邓敬华把酒菜朝桌上一放,道:“来,陪师父喝上两杯。”

陈家旺应声替邓敬华斟上酒,师徒两人一连干了数杯。几杯酒落肚,陈家旺逐渐放松下来。

邓敬华道:“这段日子你茶饭不思、形容憔悴,真是万分不易啊!”

陈家旺应道:“弟子愚钝无能,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心里十分惭愧。”

邓敬华半是责备半是爱惜的道:“非朝夕之功,不必对己过于苛求。”他伸指一弹酒盅,白玉制成的酒盅发出金玉钟鼎般的悠长回声,忽然问道:“今天的酒怎么样?”

陈家旺有些不明所以,老老实实想了想道:“昔时白乐天写诗,诗成读给街边老媪听,老媪不识白乐天,但闻诗称赞不已,称不输刘白。弟子也一样,虽不擅饮酒,但也觉得这是好酒,不输金陵春。”

邓敬华哈哈笑道:“怪不得莺梦这丫头喜欢你,少了几份武人样,多了几份文人味,文绉绉的模样倒和她一样。不错,这就是金陵名酒、金陵春。”

他一仰脖饮尽杯中酒,放下酒盅道:“天下名酒东有金陵,西有杜康,南有蓝尾,北有兰陵,你可知道要酿出美酒,靠的是什么?”

陈家旺想起当日王敬得邀薛乙共饮金陵春的情景,回道:“曾听三师父讲过,金陵春是用灵谷寺前霹雳沟之水酿成的,故酒醇味甘,看来酿酒的水必须要好。”

邓敬华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水好只是其一,料优、艺精缺一不可,不过最要紧之处却不是这几样。所谓‘千年老窑万年糟,酒好全凭窑池老’,酿制美酒,最离不开的便是老窑泥。”

小时候陈家旺曾见过乡民用土法酿酒,模模糊糊的有点印象,道:“老窑泥?师父说的是酒窑沉底的酒泥?”

“你可别看不起它。窑泥在酒窑最底层,其貌不扬,不懂的人甚至以为它就是烂泥巴。可是从谷粮到美酒,缺了它,再好的水质和手艺也难以酿出醇香的美酒。”

邓敬华似有所感,长叹了一口气道:“芸芸众生,人各有志、人各有性、人各有路,但就像酿制美酒一样,不经过沉潜和发酵,没有密闭在酒窑中、伴随着老窑泥黯然不见天日的过程,不可能随随便便的便获成功。老窑泥便是我们的定力和韧性,起点再高、天赋再强又如何?最终点化美酒的,便是我们的心志、定力和韧性。”

邓敬华把陈家旺这段时间的彷徨、迷惑、焦躁、郁闷都看在眼里,便琢磨出这个法子,以酒喻理,帮他稳定心态。

邓敬华的言语如同黄钟大吕一般透进陈家旺的心中,陈家旺霎时明白了他的一番苦心。当晚师徒两人喝得醉意阑珊,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