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冷的风。
极冷的风。
树梢在冷风中微微晃动。
晃动得当然是树梢。
在这样的冷风中,树上岂能还会留下叶子。
“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我要回去向教主和副教主通报此事。”陆锦头也不回道。
自打几天前,江湖上传出“君子剑和玫瑰女侠之遗孤被魔头杀害”的消息,已有大大小小十数波人来送死了。
陆锦也杀了大大小小十数波人。
这大大小小十数波人也全部进了食人兄弟的肚子。
❀
光秃秃的树下,铺着张席子,席上有一张琴、一炉香、一壶酒、一盘炸花生米。
这里好似有千万棵树、千万棵竹。
夜里冷风拂过,有得只是林鬼嚎叫。
一男一女踩着地上被冷风吹落得烂叶,刀剑起舞。
风。
还是冷风。
可这一次不只有风。
还有雨。
冷雨。
湿润的微风细雨,迎在脸上、刀上、剑上。
黑夜中忽有寒芒流转,如惊鸿乍现,眨眼不见。
无形的冷风和有形的冷雨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一片被人裁剪得四分五裂的布。
截断处显现出几道剪痕,十分清晰。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就算是没眼睛的瞎子,也能感觉得到。
不过,这道斩痕只留有片刻,风雨再合,一切如梦似幻。
二人已经练了几个白天,几个黑天。
虽然配合上已没有问题,但是渔小仙的剑总缺少一点韵味。
那股韵味看似不致命,但是当遇到真正的高手时,再不致命也会变得致命。
再练完招,渔小仙坐回席子上,在冷风冷雨中,她娇弱的身躯显得很脆弱,她也很忧郁。
仿佛再经受不住一点点打击。
渔小仙摸了摸睡着的慕云舒秀发。
阎信朝她走过去,轻轻走过去,很轻很轻。
也仿佛怕惊了今夜的风和雨。
可是风和雨怎么会被惊呢,所以他怕得是惊醒睡着的慕云舒。
渔小仙抬起眼睛,用一双如映影春水的眼瞳看着他:“为何我的剑总练不好。”
渔小仙很努力在练这把剑,她也从未如此努力过,在不能用《姹嫣魅心迷魂大法》之后,只能指望姐夫教给她的这把剑,来杀她的姐姐。
阎信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和渔墓婵的眼睛一样的漂亮。
可惜,渔小仙的眼睛却有一点美中不足。
她的眼睛里有一股邪火,终有一天,这股邪火会将她烧死。
阎信轻声道:“因为你的眼睛里只有恨,你的心里被恨填满了,再塞不下别的东西。”
“难道有恨不好吗。”
渔小仙忧郁的眼波中,泛起一股怨恨。
阎信知道她在恨什么,但是他不想理会这种事。
每个人身上都有恨,每天都有无数个因恨而生的悲剧出现,甚至就在这一刻,没准就有个人因为恨而杀了另外一个人。
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
别人的悲剧,已经很难打动阎信了。
毕竟阎信身上也有自己的悲剧。
他连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又如何去可怜别人。
“好,也不好,你可以去恨,但不能只记着恨。
你恨,就意味着你现在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就意味着你现在是个无能的弱者。
这样的恨只会折磨你,那会很痛苦,很辛酸。
所以,恨得再咬牙切齿也没用。
你要记住渔墓婵,牢记她,连做梦都要梦见她,直到下次见面,用你的杀来代替你的恨。”
阎信冷冰冰道,眼神也利如刀锋。
当渔小仙对渔墓婵不再有恨,而是只记着她时,那便是相思,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她的相思。
这样的相思岂能不苦。
林子里很安静,空气中带着湿润。
渔小仙的手握紧:“这很难。”
阎信沉声道:“人活着也很难。”
渔小仙道:“所以你不恨她?”
阎信道:“不恨。”
渔小仙道:“所以你梦里会梦见她?”
阎信道:“每一次做梦都是她。”
渔小仙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阎信道:“因为渔小仙只是我的对手,不是我的目标。”
阎信的目标自然是这片江湖。
鲲很大,鹏也很大。
但是。
心怀大海之人,岂会在意海中之鲲;心怀天空之人,岂会在意天上之鹏。
渔小仙仿佛连呼吸都停顿了。
过了很久,她才深深、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明白了。”她道,朝着阎信忽得笑道,“我现在也有目标了。”
阎信问道:“什么目标?”
渔小仙俏皮眨了眨眼:“不能说。”
阎信扬眉道:“渔墓婵的确是一座山巅,但是再高的山,也会被人征服。”
渔小仙眼睛里发出了光,心跳也快了。
那样的山,她也想征服。
最好是陪着征服那座山的人一起征服。
一起征服一座又一座的高山。
阎信并非傻子,他当然懂,但是懂,不意味着就要一定说出来。
很多事也不必去说,也用不着去说。
渔小仙忽然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里不再充斥着恨意。
眼睛里的光自然也不再充斥着恨意。
她折下一根树枝,道:“这是我的剑,一把不再恨别人的剑。”
他点点头,道:“这是第一境界,你手上树枝是死的,死物自然不会有情绪。”
她又拿起蛇雨剑,道:“这也是我的剑,一把不再恨别人的剑,一把只会帮我杀人的剑。”
他再点点头,道:“这是第二境界,你手上的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鲜血,自然有杀人的渴望,现在只是更纯粹了。”
她再捡起树枝,道:“这还是我的剑,没有杀意,也没有恨意。”
他微笑道:“这是第三境界,剑只是身体的延伸,剑如何去使,关键在于使用之人如何去想。”
二人再一次起舞。
那是刀与剑的舞蹈。
渔小仙旋转起来,蛇雨剑在她的手中也跟着旋转起来。
明明是一条蛇,此刻却像一只诱人的蝴蝶。
冷风吹过。
周围扬起的草和叶,变成了粉末,眨眼间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
林中人影匆匆,数十道鬼魅般身影皆飘至而来,藏在林中。
“属下恭喜教主,副教主神功大成!”陆锦单膝跪地,抱拳道。
“我是副教主?”
阎信脸上似笑非笑,斜睨一眼身旁的佳人。
渔小仙扮成的渔墓婵笑吟吟道:“你我夫妻二人,何必分得这么清,相公若是想,教主之位也不是不可以给你。”
阎信看了一眼林子,好似一眼看透了藏在林子里的那些人,沉吟道:“我怕有人不服我。”
他眼中仿佛藏着杀机。
陆锦脸色煞白如纸,立马道:“吾等愿以正、副教主马首是瞻!”
林中藏着的那些人也全都如游鱼浮水般,露出身形。
眼中对二人有着一股畏惧。
他们不是在畏惧渔小仙,而是畏惧渔小仙扮成的渔墓婵。
他们畏惧阎信,却是打心里畏惧阎信。
那个亭中,他们当中有至少一半人马,死在了阎信手中。
死相非常诡异凄惨。
阎信沉吟了片刻:“如此,那我便当仁不让了。”
“天魔现世,万魔朝拜,横扫天下,一统江湖!”
一群人齐刷刷跪下,齐刷刷喊道。
慕云舒揉着惺忪朦胧的睡眼:“怎么了?”
夜风肃杀,寒意如刀。
阎信更像一把刀,他看向面前,密密麻麻的百十号人,皆是响当当的高手。
反正自己已深陷渔墓婵布局之中,不如借其势多寻些好处。
“相公,接下来我等再如何?”渔小仙亲密的贴到了阎信身上,亲密道。
阎信抖了抖衣袖,眸光一烁:“动身吧。”
“是!”
刹那间,林子里百十道身影,又如鬼魅一般隐入夜色当中,不见行踪。
渔小仙牵着慕云舒的小手,乖乖站在阎信身旁。
她抬头看了看阎信冷峻的脸,又低头看了看仍未睡醒的慕云舒的脸。
至于她的脸上,则带着笑,那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笑。
渔小仙娇艳笑道:“姐夫,我们也走吧。”
阎信冷着脸,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知道了,相公。”
渔小仙说得人柔肠寸断。
“姐夫?相公?”
慕云舒瞪着大眼,好奇道。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阎信慢声道。
他脚下轻轻一踏,施展出《魔云天上魔龙游》。
他在天上。
天离他很远,却又好像很近。
他在月下。
月离他很远,却也好像很近。
天和月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
只要人的心胸够大,就可以装得下天和月。
渔小仙牵着慕云舒,抬起头。
她们看得是天上寒月。
看得是天上寒月下的那滚滚魔云。
看得是滚滚魔云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空空朦朦,缥缈虚幻,却又好像只需一只手就可以将他握住。
可是一个心比天高之人,岂能被握住。
他没有归程,也看不见归程,当然不会踏上归程的路。
可是男人,早晚有一天会看见归程,踏上归程的路。
这一刻没看见,没踏上,也许下一刻就看见了,就踏上了。
正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算是渔飞扬教主也是如此。
世上男人皆是如此。
一定是如此。
❀
夜空有月。
一轮明月。
挂在天上、映在水上、照在地上。
夜,又是夜。
无数个夜。
无数个秋意侵人的夜。
这是其中一夜。
对于聚义庄而言,亦是不同寻常的一夜。
屋外风很大,也很冷。
夜里的风有一股凛冽寒气。
可是屋外再冷,也不如屋内这么冷。
屋内人纷纷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衣物。
好似这样,他们就不冷了。
可是屋内其实一直不冷,裹紧身上衣物也不过多此一举而已,他们的冷是心里的冷。
若身体冷,尚且还可以裹紧衣物;可若是心里的冷,又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呢。
赵生龙面色庄严,阴沉得好似蕴含暴雨的乌云,眼神阴晴不定。
在他面前摆放着几颗人头。
那些人头,他全部都认识。
不仅仅因为那些人头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的人头,更因为那些人头生前本来就是他请来的。
再看这些人,已全只剩下脑袋,丢了身体。
赵生龙心里岂能不冷。
卫府,卫太爷,卫鹏。
清风派,清风剑侠,吴长风。
小陈家庄,离魂飞刀,陈德志。
梧桐剑派,梧桐客,柳丰俊。
七绝刀门,七绝刀王,江大海。
藏武庄、铸剑庄,杨柳双侠,杨贞、范眉玉。
只送来了这些人头。
人头一开始就装在马车的车厢里。
不见马夫。
只见人头。
至于那些小辈人头,则一个没有。
就算送过来,赵生龙也不见得会记住名字。
一声少侠,只是客气。
甚至一声大侠,也只是客气。
赵生龙望向旁边男子:“王先生可有看出什么吗?”
那位王先生走到近前,脸色大变。
他姓王,江湖人称琅嬛客。
琅嬛,神话传说中天帝藏书之地。
在江湖上有此名号,可见这位王先生看书之多,见识之广。
只是,他不喜欢看那些科举之书,唯独喜欢看武书。
他家中本就很穷,再花钱买一些与科举无关之书,活生生将家中老娘气死。
如今,琅嬛客虽不会武功,但本人对于天下武学可谓是了如指掌,更有其独到之处的见解。
琅嬛客厉声惊道:“好快的剑!”
但见那些人头,纷纷睁着眼,脖子断口处且十分整齐,没溅出一滴多余的血。
赵生龙神色也沉重起来。
这些人是他请的,实力怎么样,他当然最清楚。
这些脑袋已不只是脑袋,更是下马威。
赵生龙面无表情:“这种快剑,应当江湖罕见。”
琅嬛客点头:“这样的快剑,据我所知只有一种剑法能做到。”
赵生龙问:“什么剑法?”
琅嬛客答:“春雨门的春雨剑法。”
“春雨门......”赵生龙皱了皱眉,“我记得春雨门已经被灭门了,连同春雨剑法也一起失传,好久没在江湖上出现了。”
“赵庄主说得没错。
灭门之人正是昔日天魔教主,渔飞扬。
若要说世上还有谁会这种剑法,也只能是天魔教之人。
天魔教果然是死灰复燃了。”
琅嬛客眼瞳颤动,沉默了几息,接着长长深吸一口气。
赵生龙闻言,脸上惊容越来越甚,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手脚很冰。
屋内明明没有寒风,赵生龙却依然感到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