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亡诸臣:晋文公信赖而又敬畏的“自己人”

前636年春正月,在秦穆公率领的秦国军队护送下,重耳和他的从亡诸臣即将结束长达19年的流亡生活,重新踏上晋国的土地。队伍向东行进到河水(即黄河)岸边,即将渡河之时,狐偃突然拿出了他一直负责保存的名贵玉璧交给重耳,说:“臣下手执马笼头、马缰绳跟随您在天下流亡,我也知道自己在事奉您的过程中积累了很多罪过。连臣下自己都知道,何况是您呢?我请求就此别过,离开您去流亡!”重耳接过玉璧,马上对河神发誓说:“如果今后我不跟舅舅一条心的话,必遭天谴,有此大河为证!”说完就把玉璧作为献给河神的信物抛入河中。

狐偃事奉重耳,是不是真有“罪过”呢?从表面上看还真有。时间回到前644年,当时重耳一行到达齐国,试图寻求中原霸主齐桓公的帮助,伺机回到晋国夺取政权。齐桓公当时已是风烛残年,而且身边已经没有奇才管仲辅佐(14)。不过,曾经也在国外流亡过的齐桓公还是敏感地嗅出了重耳的潜力,于是,他把自己一位非常贤淑的女儿(姜氏)嫁给了重耳,并且给他20辆马车的高级待遇,大概是准备把重耳作为一枚可以立为晋国新君的战略性棋子握在手里,留到日后齐国为了霸业全局需要干预晋国内政时使用。

然而,一年以后,齐桓公被囚禁在公宫中饥渴而死,齐国随后爆发夺权内乱,宋襄公率领诸侯联军攻入齐国都城平定叛乱,拥立太子昭即位,就是齐孝公。虽然齐孝公仍然以中原霸主自居,但是齐国已经不再具有管控整个中原国际秩序的威望和实力,就连实力更弱的宋襄公都开始做起了接替齐桓公称霸中原、恢复商王室旧日荣光的春秋大梦(15)。因此,在齐孝公时期,重耳成了一枚被齐人遵照先君之命尊养着却又无用的“闲棋冷子”。

狐偃为首的从亡诸臣认为,齐国已经不可能帮助重耳回国夺权,应该重新上路去寻求其他有实力的大国作为新的靠山。然而,6年优渥而茫然的生活已经严重消磨了重耳的斗志,无论狐偃和妻子姜氏如何劝说,重耳就是听不进去,他说:“人活着就是图个安乐,谁还去管别的呢?”

于是,狐偃和姜氏联合起来设了一个酒局灌醉重耳,然后把他装到马车里,一行人赶紧上路前往当时另外一个有实力的大国——楚国。重耳酒醒后大怒,抄起一把戈就追砍狐偃,一边追一边骂:“假如事业不成功,我要吃了舅舅的肉,恐怕才能满足吧!”狐偃一边跑一边略带调侃地解释说:“假如事业不成功,我都不知道死在哪里,谁又能和豺狼争着吃我的肉呢?假如事业成功的话,那么公子不也就有了晋国最柔滑鲜美的食物,能美美地吃个够。我狐偃的肉腥臊(16),有什么好吃的呢?”

因此,狐偃在河水边提到自己有“许多罪过”,应该就是指为了推进夺权事业而冒犯重耳的这类果断行动。很明显,正是这些行动鞭策甚至逼迫重耳逐渐克服了他自身性情的弱点,坚定了他归国夺权、成就霸业的志向,终于在19年的“艰难困苦”(17)之后,迎来了当下这个“玉汝于成”的时刻。所以,这些行动不仅不能算作狐偃的罪过,实际上还应算作他的功劳,这一点重耳应该是非常清楚的,从后面重耳发重誓挽留狐偃的行动就可以看出来。

如果说,狐偃突然向重耳告别并不是因为他真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那么他在河水边突然来这么一出的目的是什么呢?笔者认为,狐偃的真实目的,是在重耳马上要进入晋国夺权、最需要狐偃和以他为首的从亡诸臣鼎力支持的时候,用“决战前撂挑子”的方式,逼迫重耳立刻当着全体从亡诸臣和第三方见证人秦穆公的面表明立场,说清楚今后到底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位劳苦功高的核心人物。如果重耳不极力挽留,那后果不仅是狐偃掉头就走,还会引发从亡团队的解体,这样一来,即使重耳被秦军送入国都成为新君,他身边也没有了久经考验的“自己人”,很可能会被国都内以吕甥、郤芮为首的敌对势力消灭掉。

如果重耳想要留住狐偃,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刻以毫不犹豫的姿态发重誓,而根据《左传》记载,春秋时期人们发重誓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向河神发誓,同时将美玉沉入河中作为感谢河神见证盟誓的礼物。这也就是为什么狐偃没有在半路上告别,而偏偏是到了最适合发誓的河水边才上演“谢罪辞别”这么一出戏。

也就是说,当时在河水边发生的这一切绝不是狐偃心血来潮的行为,而是精心策划的结果:现场晋人、秦人众目睽睽的情势会迫使重耳立刻公开表示夺权之后要厚待狐偃;发重誓的对象(河神)、礼物(玉璧)、见证人(秦穆公、其他从亡诸臣)都给重耳准备好了。总而言之,狐偃是通过一场自我贬损、急流勇退的高姿态行动来迫使重耳作出承诺,由此不仅可以达到目的,而且“吃相”非常好看。当然,政治上已经相当成熟的重耳立刻明白了狐偃的真实意图,他马上按照狐偃给他规定的戏路往下走,发重誓、沉玉璧,使得自己的夺权事业没有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重耳的誓言在字面上保障的只是狐偃,然而在场见证了整个过程的从亡诸臣日后都可以援引这份誓言来要求重耳善待自己,因为他们和狐偃的身份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功劳大小有所区别。实际上,考虑到狐偃在从亡诸臣中的领袖地位,以及他在整个政治生涯中表现出来的高尚品德,笔者认为他这次举动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确认整个从亡团队在新政权里的地位和名分。

图1 山西太原金胜村晋国赵卿墓出土玉器(1—14,璧环类;15—23,璜),春秋晚期(《太原晋国赵卿墓》,1996年)

狐偃之所以要在第三方见证下迫使重耳发誓善待从亡团队,实在是因为重耳祖先和亲人的所作所为让人无法对他足够信任。我们在这里可以简要回顾一下重耳所属新晋国公族的“黑历史”:

重耳家族的始祖公子成师原本是晋文侯的弟弟,但在晋文侯在位时已经表现出很强的政治野心。晋文侯之子晋昭侯一即位,他就迫使晋昭侯将自己分封在曲沃,成立了一个“国中国”。曲沃国建立之后,曲沃桓叔杀了晋昭侯,他的儿子曲沃庄伯杀了晋孝侯、驱逐了晋鄂侯,他的孙子曲沃武公杀了晋哀侯、晋小子侯、晋侯缗,最终实现了曲沃代晋。

公子重耳的父亲就是晋献公。晋献公即位后,在朝堂上经常受到长辈群公子的威逼,于是他重用大夫士,设局杀了几乎所有的长辈群公子,只放过了一位叫作韩武子(18)的公子(此人就是韩氏的始祖)。在此之后,晋献公又在宠夫人骊姬的怂恿下逼死了自己最为孝顺贤良的儿子——太子申生,驱逐了另外两个儿子——公子重耳(晋文公)和公子夷吾(晋惠公),另立骊姬的儿子为太子。

晋献公去世之后,公子重耳的弟弟公子夷吾为了谋求归国即位,承诺用大量土地来贿赂秦国君主秦穆公及晋国权臣里克、丕郑,以换取他们对自己的支持。在秦穆公的护送和里克、丕郑的接应下,公子夷吾归国即位,就是晋惠公。然而晋惠公即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秦晋边境筑墙防备秦国;第二件事就是派使者告知秦穆公,由于国内大臣的反对,自己无法交付先前承诺的割地;第三件事就是杀了里克、丕郑。当然,晋惠公也因此激怒了秦穆公,双方在晋国韩地交战,晋军大败,晋惠公被秦穆公抓获带回了秦国。后来,秦晋和谈达成协议,秦人释放了晋惠公,不过晋惠公的儿子太子圉随后被送到秦国充当人质。

晋惠公去世之前,太子圉抛下他的秦国妻子、秦穆公之女怀嬴回到国内,最终顺利即位,就是晋怀公。晋怀公即位之后,立刻下令要求在国外流亡的重耳团队成员迅速回国自首,如果不回国,就要杀掉他们在国内的亲人作为惩罚。狐偃的父亲狐突就是因为坚决拒绝召回自己的儿子,因此被晋怀公下令杀死。

曲沃桓叔、曲沃庄伯、曲沃武公/晋武公、晋献公、晋惠公、晋怀公的这些冷血无亲、忘恩负义的事迹,是狐偃和其他从亡诸臣都非常清楚的。虽然在流亡过程中,重耳是一个有情有义、对狐偃等人言听计从的好主子,但他毕竟是晋献公的儿子、晋惠公的哥哥,一旦坐稳君位之后,他有没有可能像晋惠公除掉里克、丕郑那样,将功劳太高、权势太大、赏无可赏的狐偃杀掉?有没有可能为了稳定政局而全面重用晋国都城里的卿大夫,而冷落这些当年出逃时官职地位并不高的从亡诸臣?很可能是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狐偃才与其他从亡诸臣一起,在河水岸边上演了这样一场逼迫重耳发誓善待他们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