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虎变:晋国大族的兴衰
- 刘勋
- 3244字
- 2024-10-23 17:55:58
重耳蜕变:义父狐偃强势引领,称霸志向逐步明确
从第一章的论述我们可以知道,曲沃代晋奠定了新晋国的基本特色和长期运势,并预示了这个国家被卿族瓜分的最终结局;晋献公改革中的“无蓄(近支)公族”、“封赏新占领土给有功卿大夫”政策,以及晋惠公改革中的“作爰田”政策,都成了晋文公改革的重要政策来源,进而固化为导致和维护卿族政治的基础性制度。
为了深入理解晋文公改革,除了要探究这场改革的政策来源,还需要了解晋文公夺权成功前的成长蜕变经历。笔者无意重新讲述一遍在《称霸:春秋国际新秩序的建立》中已经详细写过的公子重耳故事,而将重点分析两个问题:
第一,狐偃、赵衰在重耳成长蜕变过程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第二,重耳从“要我做英主”到“我要做英主”再到“我要做霸主”的心路历程。
讲清楚第一个问题,要从了解重耳的辅臣/从亡团队开始。有内外两个层次:
一、位于内圈的心腹谋臣是狐偃、赵成子(1)、贾佗、魏武子(2)、胥臣(3)五人,即所谓“五贤士”。其中又以狐偃、赵成子、贾佗最为重要,即所谓“三材”。宋国卿官公孙固在劝说宋襄公善待重耳时说:“晋公子重耳……像对父亲一样对待狐偃,像对师长一样对待赵衰(赵成子),像对兄长一样对待贾佗。狐偃是他的舅舅,仁惠而又足智多谋。赵衰是为先君驾驭战车的赵夙(4)的弟弟,文雅而又忠贞。贾佗是公族成员,见多识广而又恭敬。”(5)
二、五贤士之外,从亡诸臣见于文献记载的还有狐毛(6)、颠颉、介之推、舟之侨、壶叔。这些人从事的可能是相对外围的工作,比如著名的介之推,他负责的主要工作应该是供应重耳的膳食。根据《韩诗外传》的说法,介之推曾经在重耳流亡途中食物断绝的时候,偷偷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做成肉羹给重耳充饥。
作为整个辅臣/从亡团队的领袖,狐偃一直掌控着重耳政治人生的航向,在几乎所有重大时刻都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前666年狐偃作为辅臣队伍领袖陪同亲外甥重耳(6岁)出镇蒲邑后,一方面领导辅臣队伍治理蒲邑,一方面像父亲教子那样教育重耳,重点培养重耳的仁爱之德和英主之志,与重耳建立起一种“亦臣亦父”的特殊关系。
前655年晋献公派兵攻打蒲邑时,狐偃说服重耳(17岁)高调宣示决不与父亲晋献公对抗,然后又说服重耳不去远离晋国、实力雄厚的齐国和楚国,而是前往靠近晋国、条件艰苦的白狄地区蛰伏。
前651年晋献公去世后,狐偃说服重耳(24岁)克制住想要抓住“君位空窗期”归国夺权的冲动,拒绝秦穆公主动提出的邀约,选择继续在狄地流亡。
前644年晋惠公派人刺杀重耳未遂后,狐偃说服重耳(28岁)放下对狄地妻儿的依恋,重新上路投奔齐国。
前638年晋惠公病重,此时齐国霸业也已经衰落,狐偃与重耳的贤妻姜氏合谋,迫使沉溺于齐国安乐生活不能自拔的重耳(34岁)重新上路投奔楚国,最终到达秦国。
前637年在秦国等待机会期间,狐偃说服重耳(35岁)克服心理障碍迎娶晋怀公前妻、秦穆公爱女怀嬴为妻,博得秦穆公的欢心,从而确保了秦穆公对重耳归国夺权的支持。
在这29年中,狐偃一以贯之的志存高远、坚定强势,与重耳时不时表现出的急功近利、脆弱迷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明显,在这整个过程中,与其说是狐偃在辅佐重耳实现重耳的政治抱负,还不如说是狐偃在挟持重耳实现狐偃自己的政治抱负。
然而,狐偃严父般的威压也会促使重耳在亲信中寻找其他类型的人来求得平衡,这个人就是在“五贤士”中排第二的赵成子。
赵成子的贤能是得到狐偃的高度认可的。比如说,前637年的一天,秦穆公通知重耳参加享礼,重耳请狐偃随从。狐偃却说:“我不如赵衰(赵成子)那样善于文辞,请让赵衰跟随您吧。”又比如说,当胥臣、狐偃、赵成子劝说重耳迎娶被晋怀公抛弃的怀嬴以讨好秦穆公时,狐偃说:“您将要夺取他(晋怀公)的国家,娶他的妻子又有什么呢?只管听从秦君的命令吧!”而赵成子则说:“《礼志》上说:‘将要请求他人,必定要有所接纳。想要他人爱自己,一定要先爱他人。想要他人顺从自己,必定要先顺从他人。对他人没有恩德,却想有求于人,这是罪过。’(7)现在您将要通过联姻以服从秦国,接受他们的好意以与他们相亲爱,听从他们以使他们认为您有德。只怕不能这样,又怀疑什么呢?”狐偃和赵成子给出的实质性意见是一样的,然而风格却迥然不同:狐偃的话一针见血,却显得有些粗鄙,只适合在私下进言时说;赵成子的话则引经据典、文雅宽和,即使原文转述给秦穆公听也没有什么问题。由此可见,狐偃对赵成子的评价是很有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的。
赵成子能够得到重耳的格外亲近,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那文雅宽和的性情。前620年,出奔到赤狄潞氏(8)的狐偃之子狐射姑(9)曾经向狄相酆舒这样描述赵成子和他的儿子赵宣子(10):“赵衰(赵成子)给人的感觉,就像冬天的暖阳;赵盾(赵宣子)给人的感觉,就像夏天的烈日。”(11)用今天的话来说,赵成子就是最有亲和力的“暖男”。
重耳和赵成子的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呢?重耳在白狄寄居期间,白狄攻打赤狄部落咎如(12),抓获了部落首领的两个女儿叔隗、季隗,都送给了重耳做妻妾。重耳自己要了年纪小的季隗,后来生了伯鯈、叔刘两个儿子;把叔隗送给赵成子,后来生了赵宣子。因此,重耳和赵成子在流亡之时已经是连襟的关系。
总而言之,在重耳从幼稚贵公子成长为成熟政治家的过程中,“父亲”狐偃的强势引领和“老师”赵成子的温和辅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就是后来先克所说的“狐赵之勋”。当然,狐偃、赵成子在重耳出居和流亡时期建立的功勋只是“狐赵之勋”的第一部分,因为他们两人在重耳成为晋文公之后,还继续左右夹辅,为晋文公成就霸业也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要讲清楚第二个问题,可以从孔子对重耳的一个著名论断开始说起。孔子在被困陈蔡之间时,曾经对子路说,“晋重耳真正确立称霸的雄心壮志,正是在曹国、卫国遭受羞辱之后”(13)。所谓“在曹国、卫国遭受羞辱”,是指前638年重耳被迫离开齐国重新上路之后,先后途经卫国、曹国,在卫国不被卫文公以礼相待,在曹国甚至被曹共公偷看洗澡。笔者认为,从6岁出镇蒲邑,到34岁确立称霸志向,重耳大概走过了这样一条心路历程:
第一阶段,从前666年(6岁)出镇蒲邑后到前655年(17岁)出奔白狄前。这一阶段,狐偃为首的辅臣团队的打算是“尽心培养重耳品行,日后重耳归国做英主,辅臣因功劳升任高级卿大夫”,而重耳的打算是“义父要我做英主,我听话照做”。
第二阶段,从前655年(17岁)出奔白狄后到前644年(28岁)前往齐国前。这一阶段,在狐偃等人持续激励及狄地艰苦生活磨炼的共同作用下,重耳已经树立起“我要归国做英主”的志向。正因为如此,所以前651年晋献公去世后,当国内外势力来联络重耳,提出要支持他回国时,重耳非常兴奋,但最后又能听从狐偃的建议毅然放弃这次机会,因为这样回国虽然能够迅速夺权,但不利于成就英主伟业。后来重耳一行前往齐国,也是希望霸主齐国能够帮助自己归国夺权,成就伟业。
第三阶段,从前644年(28岁)到达齐国后到前638年(34岁)离开齐国。这一阶段,在霸主齐国的见闻让重耳大开眼界,然而齐桓公提供的优厚待遇逐渐击垮了重耳“我要归国做英主”的志向,取而代之的是“人活着就是图个安乐”的自暴自弃。狐偃为首的从亡诸臣当然不能眼看着自己前面20多年的全情投入打水漂,“通过拥立新君而实现阶层跃升”的梦想成为泡影,因此与重耳的妻子姜氏合作,迫使重耳重新踏上谋求归国夺权的正道。
第四阶段,从前638年(34岁)离开齐国到同年途经卫国、曹国之后。自从来到霸主齐国,重耳与狐偃等人一直在观察、比较、反思,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逐渐认识到:称霸成功的齐国有它自己的诸多问题和短板,远没有从外部看起来那么高不可攀;霸主管控的国际新秩序已经确立,称霸是天下强国君主渴望夺取的“圣杯”。如果说上述这些见识是从正面激发了重耳和狐偃等辅臣的自信心和事业心,那么卫国君主的冷待和曹国君主的猥亵则从负面激发了重耳和狐偃等辅臣的自尊心和报复心。所有这些鲜活的刺激和念头混杂在一起不断发酵,最终促使重耳将最高奋斗目标从“成为晋国英主”升级为“成为中原霸主”。从此之后,“归国夺权做英主”就不再是奋斗的终点,而成为“逐鹿中原做霸主”最高目标的准备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