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远远看见虹口公园大门的时候,今井日上紧绷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这才发现出了一身汗的身体在早春的天气里有些发凉。
大山勇已经带着警戒的分队等候在公园门口,今井日上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大山少尉辛苦了。”
“大佐言重了,这是我们的本分。”大山勇身躯挺得笔直,尊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山勇虽然长得魁梧过人,不过并不是一个只有肌肉没有大脑的军人。他一直对今井日上敬畏有加,因为从临行前线路的修改和一路上的各种措施足以看出这位铁面大佐在安保安排上的周密小心,怪不得年纪不大就已经坐到参谋长的位置。
“祝捷大会的大阅兵圆满结束,接下来就是庆祝天皇生日的天长节庆典了。”今井日上顿了顿,看着身边流水般走入虹口公园的部队,“你带着警戒队伍在这里值守,那些保安队一个也不准放进去。”
“遵令。”大山勇点头,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那些朝鲜人怎么办?”
“皇协军可以进入,我们需要人手,总不能让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去给这些所谓的外国贵宾们端茶送水。”今井日上的脸上有些不屑,“不过务必对这些进园朝鲜人搜身,以防万一。”
“属下明白了。”大山勇点头。
穿着整齐的黄色军装的步兵中队只进去了一个中队,另一个散到四周配合被留在园外的保安队进行警戒,也算是一种监视。这也是今井日上的安排,他从来就不会对这群由中国人组成的保安队报以完全的信任,用中国人来欺压中国人是很好,但也绝不能大意地把后背留给这些墙头草,他们只配用来当作炮灰。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今井日上面前,车窗被摇下后露出白川义则那张肥胖的脸,上面满是得意的神色:“今井君你看,就和我说的一样,这些中国狗们只会虚张声势,想凭一句要杀我就阻止我们辉煌的祝捷大会,真是痴人说梦。”看到今井日上的脸色依旧铁板一块,白川义则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年轻大佐的小臂,继续道,“不过这一切也是多亏了今井君一丝不苟的安排。今井君做得很好,我很满意。”
今井日上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这是属下应该做的,能为总司令分忧是属下的荣幸。”
白川义则满意地笑了笑,摇起了车窗,黑色的轿车徐徐驶入虹口公园。紧跟在其后的是安田博信带着的警戒分队,然后又是几辆黑色的轿车,里面坐着的都是日本在上海的重要将领和官员,这次的祝捷大会是以庆祝天皇生日为由举办的,这些人自然都不会缺席。
今井日上看着车队渐渐远去,心底突然浮现出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一时之间又抓不住。他神色凝重地丢下一句:“这里就拜托大山君了,我进去跟着白川司令。”就匆匆追着车队消失的方向进了虹口公园。
等到他赶到祝捷大会现场的时候,白川义则和日本军政界的要员们都已经坐在了贵宾席上。各国的外交代表也坐在一边,不过脸色却都比较难看。
看起来最近几天传闻国际舆论都在给予日本压力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今井日上心中冷笑了一下,这群洋人也就只敢躲在使馆区里高谈阔论,在这里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为了不得罪天皇,庆生庆典照样一个不差地不敢缺席。
给贵宾们准备的酒席和食物都已经堆在了场边,安田博信快步走到今井日上身边,低声道:“白川司令和贵宾们的食品都已经按照大佐的吩咐仔细检查过了,酒水都是密封亲启的,不会有任何问题。”
“给白川司令和我军官员的酒水食物和那些洋人的分开配送,只准让警戒队的人经手我们这边的食物和酒水,让那些皇协军的朝鲜人去给洋人送餐。”今井看着陆陆续续进场的皇协军,淡淡道。
“是。”安田博信看到今井日上的目光聚集在铺着红绸的演讲台上,又补充道,“演讲台下面我也派人去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安置炸药雷管。”
今井满意地点头,脸上还是没有笑容,这里是日租界,中国人是不准进入的,这也是为什么最后的庆典会要在这里举行。保安队也被排除在园外,那些想要暗杀白川司令的中国人绝对无法混入行动。虽然每一件事他都已经仔细的计算过了,整个祝捷大会的安保绝对万无一失,但是为什么自己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不等今井日上多想,音乐开始响起,天长节庆生庆典正式开始。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看着白川义则走上演讲台,激情洋溢地宣布庆典开始,日本军政的要员和周围的日本士兵们纷纷兴奋的鼓掌,各国的外交代表也附和地鼓起了掌声。流水般的酒水被端了上来,白川义则满脸笑容地走下演讲台,拿起一杯鸡尾酒和日本的那些军政要员们觥筹交错地攀谈起来。
这时候一辆推车悄悄被推到了场边,推车的是一个穿着皇协军军服的朝鲜人。虽然他小心翼翼地从边上进的场,今井日上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年轻的大佐皱了皱眉,走了过去。
“干什么的?”今井冷冷地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按在推车前方,稳稳地拦住了推车的去势。
“报……报告长官,我……我是给弟兄们送饭的。”推车的朝鲜人看到穿着大佐军服的今井日上突然拦车,吓得嘴里的日语都有些说不利索,左手在推车把上紧张地来回摩挲。
安田博信这时候也走了过来,在今井日上耳边低声说:“这是给朝鲜人送的盒饭,走了一上午了,他们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了。”
今井转头看了看场内送酒和场边围坐的朝鲜人,有的人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甚至还有几个人趁着没有日本士兵在身边,已经偷懒坐在了草地上。这些皇协军本身就不是正规部队,伙食也比日本军队差了一大截,看来这一上午寒风中的阅兵已经让他们苦不堪言。
今井日上掀起推车的白色罩布,里面是满满堆叠的军用锡铁饭盒。
“每一个饭盒都打开检查,确保没有混入火药和武器。”今井停了一下,“让他们去树林里吃饭,不要让场内的贵宾看见,不然成何体统。”
“是!”安田躬身,然后招来了两个日本士兵,推着推车到另一边检查了起来。
音乐开始慢慢舒缓,代表对外的庆典告一段落,各国的外交代表们纷纷如蒙大赦,举杯走到白川义则身前祝贺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告退离去。
不多时安田博信也已经回转,向今井日上汇报那推车的饭盒没有任何问题,那些皇协军的朝鲜人已经被赶去树林就餐了。
推着餐车走到树林里的肖佩伟不为人察地吐出一口气,搓了搓左手掌的那道旧伤疤,给三三两两坐在地上的朝鲜皇协军开始分发起盒饭来。
“这帮日本大爷真是小气,吹了大半天冷风,连肉都没给几块。”为首一个打开饭盒的朝鲜人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行了少说几句,有口饭吃不错了,别因为块肉丢了性命。”边上斜靠着一棵大树的另一个朝鲜人低声说了句。
“是啊,比不上你尹奉吉,为了口饭脚都瘸了都不肯轮岗,你看你靠着那棵树,站都快站不稳了。”那个朝鲜人冷笑地反讽了一句。
被喊作尹奉吉的朝鲜人嘿嘿一笑,也不着恼,只是想走过来拿盒饭的时候脸色一变:“糟糕,有点闹肚子,脚不太有力气,谁拉我一把,陪我去后面拉个屎?”
“赶紧自己爬到一边解决去,正吃饭呢。”另一个正准备吃饭的朝鲜人皱起眉头挥手。
正在发盒饭的肖佩伟拿着准备递过去的盒饭走了过去,搀扶起尹奉吉同时暗暗扣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来吧,谁替我发一下得了,我反正早先已经吃过了。”
尹奉吉微微点头,笑着说:“还是这个小兄弟人好,回头我帮你和太君们美言几句。”
“记得走远点!”最开始的那个朝鲜人低骂了句,“真是懒人屎尿多。”
肖佩伟扶着尹奉吉转到僻静的树林深处坐下,将饭盒打开后,正准备直接把里面那些粗饭肉丝扣在地上,被尹奉吉一把按住手臂。
“别急,我好歹吃口,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顿,一会办事没力气也坏事。”尹奉吉咧嘴笑着说。
肖佩伟沉默了一下,将饭盒递了过去:“刚才那些嘲笑你的同胞,根本不知道尹兄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英雄。”
“英雄?伟大?”尹奉吉往嘴里塞了口菜饭,囫囵吞了下去,“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这些,就像肖兄和九爷一样,你们难道是为了当一个英雄,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才做的这些事吗?”
“呵呵,尹兄说得对,是我肤浅了。”肖佩伟眼眶微红,拍了拍尹奉吉的肩膀。
“除了你们锄奸团,我尹某最佩服的人就是前几年惊鸿一现的那个叫‘无常’的义士,可惜三年前他最后一次在旅顺刺杀了一个日军少尉失败后,就再没有了消息。他五年间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刺杀投靠日本的傀儡高官不下数十人,连日本军官都有他重伤的,在朝鲜的那些投降派们都畏惧地称他为‘无常鬼’。今天以后,估计日本人也会给我一个外号吧。”尹奉吉低笑了声,“这个‘无常’听说是中国人,而且每次行动都是独来独往,你们锄奸团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吗?”
“那个‘无常’啊,他虽然没有怎么在上海活动,但是锄奸团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当年可是很多人的崇拜对象,好像一直听说他是个独行侠,没有任何组织背景,可惜三年前就没了消息,伪满洲国成立的时候那群人还得意地宣扬‘无常鬼’已经死在他们手上了。”肖佩伟顿了顿,“不过他是不是中国人,也没人知道了。”
“是啊,说不定是我们朝鲜人呢。今天我也做一把这些日本人的索命无常,既然这些日本人杀了我的亲人,占了我的家乡,那他们就要付出代价。”尹奉吉真的就吃了一口,然后直接解开皮带,让肖佩伟帮忙褪下了军裤和秋裤,露出缠着带血纱布的断腿和假肢。
就是肖佩伟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场景也不由得眼皮一跳,手不由得一顿:“尹兄真勇士也。”
“只要我们这次能成功,这些都值得。”尹奉吉咬着牙解开纱布,把假肢从伤腿上卸下,疼得满头是汗,“炸药都在里面,辛苦肖兄帮我装配一下。”
肖佩伟点点头,快速倒空饭盒,露出里面特制的结构,将假腿里的火药和引线仔细地安装好,将饭盒盖好递还给尹奉吉:“这个饭盒的旋扣是特制的,里面暗藏了打火石,旋转后引信点燃,五到七秒就会爆炸。”
“足够了。”尹奉吉将假肢重新戴上,看着又开始隐隐渗血的纱布皱了皱眉,“伤口又裂了,希望在血渗出前能来得及。”
“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看刚才那些日本人已经开始喝酒了。”肖佩伟扶起尹奉吉,给他穿好军裤,前后仔细看了看,确保裤子上没有血迹,“得手后尹兄从西侧撤出,我会接应你。”
尹奉吉试着走了一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掉落,他苦笑了一下:“肖兄,我估计我的状态可能撑不了太久,得手后就算撤离也是个累赘,你现在直接撤离吧。”
“放心吧,计划都做好了的。”肖佩伟笑了笑。
尹奉吉摇了摇头:“我可以被抓住,我顶多知道你们的名字,这些日本人早就知道。但肖兄你不可以失手。我没有了左腿,就算活着也是半个废人,这一次如果有人需要牺牲,有我就足够了。”
肖佩伟还要张口,被尹奉吉挥手打断:“不用多说,我们是一类人,换成你也会这么做,那为什么不让你自己的命留在下一次行动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哪怕只是多杀一个日本人,我们两国的同胞就能少死很多个。这不是伟大,这也不是英雄,这只是简单的数学题。”
肖佩伟暗暗咬牙,将右手放在胸口,庄重地对着面前这个异国的英雄敬礼:“铁血锄奸,不死不还。”
“铁血锄奸,不死不还。这句话我很喜欢,希望你我的同胞,能够看到胜利的那一天。”尹奉吉笨拙地模仿了一下这个姿势,然后拿着饭盒一瘸一拐地转身往会场方向走去。
几乎与此同时,虹口公园大阅兵庆典会场中心酒席附近。
“派人手盯着撤离的外交代表,确保他们都离开了公园。”今井日上转身吩咐刚刚回转的安田博信,一转过头却看见白川义则笑眯眯地端着两杯酒站在他面前。
“司令好!”今井日上敬了一个军礼。
白川义则递给他一杯酒,腾出来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这么拘礼,今井君今天真是辛苦了,来,过来和我一起见见其他贵客吧,这些都是我国军政界在上海最重要的人物,对我们以后在上海的工作有很大帮助。”
“是!”今井日上依旧一脸严肃。
白川义则也知道自己这个铁面参谋长的脾气,不以为意地拉过他走到了那群要员的身边。
“这位是在沪侨领河端真次,这是外务省次官重光葵和第九师团师团长植村谦吉中将,这位是第三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大将。”白川义则微笑着对今井日上一一介绍,每一个名字都让今井日上如雷贯耳,白川义则拉过今井日上对着众人笑道,“这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在中国战场最年轻的大佐了,陆军大学校第四十期的军刀组,今井日上大佐。”
“百闻不如一见啊,今井君今天来回奔波,安保做得滴水不漏,实在是让老夫敬佩不已啊。”戴着黑框眼镜的野村吉三郎举杯笑道,“要是我身边也有今井君这样的人才,就不用老是担心那些该死的中国刺客了。”
日本陆军几乎所有的佐级以上将官都是从日本陆军大学校出来的,比如在场的这几人里就有十二期毕业的白川义则,十八期毕业的重光葵。每一期的毕业成绩前六名都会获得天皇的亲赐军刀,所以也被陆军内部敬称为军刀组,倒是身为海军舰队司令的野村吉三郎却不是海军大学出身,也幸得日本海军和陆军的体制不同,不然他一定会被正统军校出身的人背地里称为“无天司令”。因为陆军大学校毕业生都会有本校的毕业徽章,徽章的花纹是和日本天宝年间的制钱相仿,所以陆大的毕业生又被称为“天宝钱”,而那些非陆大毕业者则被他们贬称为“无天组”。不过野村吉三郎作为海军代表,在这次的陆军大阅兵上自然不会吝于对今井日上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军大佐称赞几句。
“野村将军谬赞了,这是属下应该做的。”今井日上恭敬地低下头。
白川义则很满意今井日上这个下属的表现,而这时候背景舒缓的音乐再次变幻,《君之代》肃然的前奏缓缓响起。
“看起来是我们上台为天皇庆生的时候了呢。”高瘦的重光葵也笑了笑,将酒杯放到一旁,其他几位要员纷纷整了整衣领。
今井日上躬身告退到后场,看着五位要员走上演讲台,所有的日本军人都肃然而立,开始跟着演讲台上的五人一起高唱《君之代》,为远在日本的裕仁天皇庆祝生日。
今井日上也不由得被众人的热情感染,想起故土和家中的亲人,眼眶微热。
看着演讲台上日本在上海举足轻重的要员们意气风发,今井日上心中的不安突兀地被再次放大。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在不安什么,整个阅兵路上根本一点刺杀和试探的苗头都没有,这不仅仅是他临时改变线路就可以解释得那么简单。
今井日上突然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解释,这些人也许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大阅兵路线上动手,他们的打算其实是……今井日上看着台上的要员们,没来由地冒出一身冷汗。
“警戒!警戒!!!”今井日上不顾一切地在厚重的音乐声中大吼,双目赤红,整个人疯了一般地冲向演讲台。
他才冲了两步,就看见人群中一个乌黑的东西斜斜飞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