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 夜城
  • 布知道
  • 6198字
  • 2024-10-14 15:50:21

1932年4月5日,上海英租界巡捕房。

天还蒙蒙亮,肖佩伟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巡捕房。今天他当值早班,他恭敬地和几名英国警官行过礼后,走到华人警察们的聚集处,胡乱咬了几口带来的包子。

本来今天和他一起巡值的是许伯涵,不过最近因为老家有事,他请了几天假,英国人又不喜欢值守早班,于是这几天的巡值都只是肖佩伟一个人。

肖佩伟狼吞虎咽地吞下那几个包子后,和同僚们打了个招呼,戴上警帽,挂上警枪就出了门。

他一如既往地先去巡捕房两条街外的报刊亭要了一份报纸,来回扫了几眼,就打了个卷握在手里,慢悠悠地向着巡值区走去。

在拐过了几条胡同后,肖佩伟蹲下身子系了系警靴的鞋带,眼睛往身后瞟了一眼。身后的胡同空无一人,他才猛地站起身,摸出兜里的一把钥匙,打开了胡同墙边的一扇小木门,一个闪身,消失在门后。

几分钟后,肖佩伟从另一边正对着大街的正门里缓缓踱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灰色长衫,头上是一顶压得很低的毡帽,手里拄着一根手杖,任谁也看不出他和刚才那个身着制服的巡捕是同一个人。

这个房子他隔几天都会来一次,检查里面的一切布置,不过真正像这样换装却是第一次。也许是因为紧张,肖佩伟觉得左掌心里那道旧伤疤开始隐隐发痒,他在手杖上蹭了蹭掌心,转身离开了这条大街。

两年前,英租界为了缓和与华人的矛盾,也为了在租界里办事方便,对外公开招聘了一批华人警官。肖佩伟通过了一系列考试,终于是拿到了那套警服。不过在那之前,他早就接受了铁血锄奸团长达两年半的训练,上海的每一条小巷胡同他都烂熟于心。

在他结束训练后,锄奸团那个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人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他,只留下一个唤醒他的手段。他每天挎着那柄小口径的警枪在巡值区兢兢业业地巡逻,几乎都要忘记了两年前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残酷训练。

不过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的会买一份八卦小报,虽然他对上面那些三流明星和政客的八卦爆料根本半点兴趣都没有,但他每一次都会仔仔细细看完这份八卦报纸的每个角落,生怕漏掉一个最小的豆腐块。

所以当五天前他看到报纸上那则毫不起眼的失物启事的时候,只是瞳孔微微缩小了一下,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那是锄奸团离去的那个单线联系人留给他的唤醒方式,失物启事上看似正常的句子里透露出只有肖佩伟能看懂的信息:五天后,紧急召集。

相同的失物启事连着发了四天,然后在最后一天失主提高了悬赏金额,那是最后碰面地点的位置坐标。肖佩伟昨天对着地图用特殊的卡尺画了几条线,最后的交汇点在英租界边上的乌镇路上。

肖佩伟压着毡帽走过了乌镇桥,刚下桥就看到桥下蹲着两个玩弹石子的小孩,其中一个的背上缝着一块奇怪的补丁,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斧柄的斧头。肖佩伟看到这个补丁的时候眼神微凝,转过头仔细地数了数两个小孩地上的石子数。

石子噼啪撞击翻滚,肖佩伟一边缓缓前进,一边默数。

八颗。

肖佩伟抬起眼,乌镇巷里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起,只有几户做生意的小铺子拆掉了木门板。他拄着手杖,挨着巷口隔一户跳一户地数到第八家门口,那间挂着张记米铺招牌的门板都已经拆放到了两边,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往外搬着一袋袋敞口大米。

年轻的伙计看见肖佩伟站在门口,忙把手里的大米往地上一搁,把手在身后抹了抹灰,堆着笑凑到了肖佩伟面前说:“哎哟您早啊,咱们店的米都还没摆齐,客人您这是准备买点啥?苏南刚来的新米要不要?”

“家里没有小孩,有没有苏南的糙米,给我来半斤加八两。”肖佩伟微微咳了一声。

年轻的伙计脸上的笑滞了一下,“客人可是要一斤?”

“不,只要半斤加八两。”肖佩伟笑了笑。

“苏南的糙米在店里,客人请跟我来。”年轻的伙计左右看了一下,转身将肖佩伟领进了屋里。

门面不大的米铺里面别有乾坤,年轻的伙计拐过天井,直接走上楼梯,转过一个偏厅,将肖佩伟带到一间厢房门口。

年轻的伙计三长三短地敲了一下门,里面的门闩被人拉开,厢房的木门开了一个缝隙。

“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厢房里有人说道。

带路的年轻伙计退到一边,肖佩伟对他点了点头,推开了房门。

厢房里没有床,只有两张椅子和一个衣柜,朝外的那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眯着眼睛,身材发福的秃顶男人。

肖佩伟拉过空着的那张椅子大咧咧坐下,将毡帽摘下扣在手杖上,开口道:“好久不见,沈爷怎么又胖了?”

“要不是这次事关重大,我是真不想听你这个臭小子在这里贫嘴。”被称作沈爷的秃顶男人叹了口气。

“团里有两年半没联系我了,看起来这次的事很麻烦。”肖佩伟轻轻地转着手杖上的毡帽。

“嗯,这次需要杀人,杀很多人。”沈爷缓缓地说,“日本人。”

肖佩伟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咧嘴一笑:“沈爷,你不是不知道,其他的事我可能一般,杀人我最擅长。”

“这个计划细节上可能还会有变化,”沈爷从怀里摸出一个牛皮纸袋递了过去,“这次行动你不是最后动手的刀,但这次的递刀人角色,锄奸团里只有你可以胜任,我们需要一个日语熟练,胆大心细的生面孔。不要让九爷失望。”

肖佩伟接过牛皮纸袋,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肖佩伟目光微变,抬起头:“日本人这么狂妄?”

“越狂妄越好,最好能把脖子伸到我们面前,然后,咔嚓!”沈爷冷笑地做了一个劈掌的手势。

肖佩伟点点头,来回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将稿纸塞回了牛皮纸袋里,递回给沈爷:“我懒得烧,你帮我处理吧。”

“不留着多看几遍?”沈爷问。

“又不是什么考试,生死攸关的事,只有留在脑子里才是最保险的。”肖佩伟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的记忆力一直还不错,沈爷是不是还和两年前一样爱吃烤肥腰子来着?西医们可说了,吃那个不补肾,您还是别执着了。”

“行行你快走吧,我已经开始后悔找你了。”沈爷没好气地挥手。

“铁血锄奸,不死不还。”肖佩伟收起笑脸站起身,将右手置于左胸前,行了一个两年多都没有再做过的锄奸团礼节。

“铁血锄奸,不死不还。”沈爷也长身而起,郑重地回礼。

二十多天后,4月27日晚,日本上海派遣军总部。

今井日上大佐抱着双臂,眉间紧皱地看着桌面上那张蛛网一般的地图。地图上面被红墨水画了一道醒目的红线,贯穿了半个上海的主要干道。

那是总司令白川义则策划已久的祝捷大会行进路线,这次祝捷大会的安保由今井日上全权负责。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检查着行进的路线,生怕漏掉任何细枝末节。上海初克,城内常有反乱发生,前几日才有一个巡逻小队在夜晚被人在一条小巷埋伏,重伤了数人。祝捷大会这般大规模的密集行动,只要一杆枪一个炸药包就可能造成格外严重的损失,容不得一点马虎。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今井抬起头,敲门的是自己的副官安田博信少佐。

今井日上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因为他看见安田博信的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牛皮纸的封皮上写着“加急”两个字。

“什么事?”今井日上的语气略微有些不满。

“加急电报,军部来的。”安田博信补充性地加了半句,他明白这时候打搅今井日上大佐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大家私下都传说自己这个上司,被人称作铁面大佐的日本上海派遣军年轻参谋长,一定是在战场上被子弹打伤了面部神经,所以一天到晚只有一个表情。

“放在桌上吧。”今井日上叹了口气。安田如蒙大赦般地将那份电报搁在今井日上桌上,躬身退出了办公室,临走时还不忘细心地带上门。

今井日上打开文件夹,里面轻飘飘的一张电报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铁铸面孔一样的今井也有了一丝震惊的神色。

“有人欲祝捷大会行刺白川义则,情报确凿,切记防范。”

今井日上捏着电报纸的指节有些泛白,他明白这封军部的加急电报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有人计划行刺白川司令,是谁?

他再次将眼神聚焦在地图上那条红线上,明白自己弄错了问题的方向,他需要担心的并不是刺客的身份,而是,这场刺杀将从哪里发动?

今井日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吐出缭绕的烟雾。锐利的双眸透过烟雾死死地盯在地图上。还不够,这条路线还不够安全,因为他早已在下午就通知了安田安排下去整条路线的严密安保。这也就意味着,现在整个派遣军司令部,最少已经有六十七人已经可能知道了这条路线。

知道的人越多,被对手得到情报的机会就越大。

今井日上咬了咬牙,将烟头狠狠地摁灭,抓起手边的钢笔重重地在地图上图画起来。

他知道祝捷大会将需要新的路线,而且数量不止一条,这样才能将情报的泄露可能性降到最低。

4月28日,上午9点。

安田博信敲开今井日上大佐办公室门的时候,被双目满是血丝的长官吓了一跳。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今井日上递给他一个文件夹,淡淡道:“这是明天祝捷大会阅兵阶段的三条新路线,你马上带着几队人去踩一下点,统计下这些路线的沿路制高点。”

安田博信干净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小跑着离开了。今井日上略有疲惫地用手指揉了揉眉间,明白真正需要麻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他看着安田带着几队人离开司令部的冰冷厚重的铁门,站起身,打开了办公室内室的一扇门。

昏暗的内室里,井然有序地挂着一排中国衣饰,从商贾到车夫,三教九流一应俱全。今井日上挑了一件灰色的长袍和一顶黑色的毡帽。他脱掉身上的军服,将枪架上的一把南部式特型袖珍手枪塞进腰间,换上了长袍毡帽,又从另一边的木格里挑了一副简单的眼镜戴上,转瞬之间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大街上毫不起眼的中国知识分子。

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推开了内室的另一扇门。这扇门由一条无人的走廊通往司令部外墙的一道暗门,知道这道门的人整个司令部也不超过十人。

十分钟后,今井日上已经离开司令部好几个路口,他从报摊老板那边要了份报纸拿在手里,不时地摊开翻看几眼,眼神却打量着街道四周的高楼。

安田博信带的那群人会吸引住所有的目光,好奇的或不怀好意的。而今井日上自己走的这条路线,将只刻在他的脑子里。

今井日上推了推眼镜,汇入喧嚣的街道。

4月29日7点10分。

今井日上端坐在一匹皮毛滑亮的黑色骏马上,虽然它华而不实的外表并不适合骑兵联队用来长途奔袭作战,但是在祝捷大会阅兵时反而成了宠儿。骑着清一色黑马的一个骑兵分队身后,是长得几乎望不到队尾的两个步兵中队,然后是两个炮兵分队。看起来若不是担心祝捷大会耗费太多的时间赶不上天长节的庆典,白川义则会恨不得将整个上海派遣军团都拉出来遛上一圈。

白川义则如此渴望大张旗鼓并不是没有道理,日本人心高气傲地攻打上海,结果被十九路军联合上海民众的殊死抵抗杀得深陷泥沼。本来夸口只要两天就可以结束的战斗硬生生打了三十多天,最终以十九路军被迫撤退,日本上海派遣军三易主帅,损失惨重而告终。白川义则身为陆军大学校第十二期三杰之一,对几位前任的战况嗤之以鼻,只恨大本营没有早一日下达任期指派令,不然他怎么会让这些中国人嚣张这么久。

这次的祝捷大会白川义则策划已久,就是想借机炫耀武力,对于今井日上的刺杀警告毫不在意。中国人通常都是嘴上厉害,白川义则觉得自己身处几千大日本帝国忠心士兵之中,怎么会惧怕那些所谓的刺杀警告。

今井日上却不像大部分的日本年轻佐官一般自大,他明白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任何敌人。在国恨家仇之下,很多的杀手根本就只是死士,只求一击而中,不求全身而退,只要自己露出一点漏洞,就有可能给他们抓到机会。

今井日上身下的黑马不停地喷着鼻息,显然不习惯身处于这么多人之中。今井日上拍了拍它的脖颈,安抚了自己坐骑的烦躁,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对身边的安田博信道:“你亲自带人再去检查一下白川司令的轿车,底盘前盖座位底下,每一寸地方都不要放过。”今井日上皱眉道。

安田博信点点头,转身走到步兵中队里,点了两个人跟他一块前去。这已经是两天来第三次检查那辆轿车了,安田博信怀疑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将那个铁家伙像自己的配枪一样利索地拆卸了,但是嘴上不敢有一句抱怨。

今井大佐看起来这几天根本没怎么阖眼,整个人绷得好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就算觉得今井日上有些小心得过分了,安田博信却不想现在提出任何质疑触了他的霉头。

不过等到半小时后安田博信满头大汗地回到今井日上的身边汇报轿车没有任何问题后,今井日上的下一句话让安田博信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待会我来领队,你让负责警戒的小队派一个分队给我直接指挥,昨天那三条路线都作废了。”今井日上淡淡道。

听到今井日上的这句话,安田博信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佐这么说的意思,难道是认为属下和属下昨天带的人可能会泄密吗?”

今井日上马上转过头,看了安田博信一会,眼神里的冷冽让刚刚被怒气冲上脑门的安田博信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好在在安田博信崩溃之前,今井日上先开了口,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你们穿着日本军服在那几条线路来回跑了那么多次,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预先知道线路更是容易。”

安田博信心下惭愧,这才明白这个看起来紧张得有些神经质的大佐,每一步的行动都有他的目的。自己前几天的收集情报,只是为了引开旁人的注意。

“还有,切记不要让任何保安队的中国人靠近白川司令一百米内,其他国家的外交官接近司令的时候必须确保没有私藏武器。只有我们日本人才是可以信任的。”今井补充道。

安田博信有些迟疑:“外交官都搜身的话,可能他们会有非议。”

今井日上冷哼了一声:“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祝捷大会,他们有什么非议,让他们去和我身后这一千个荷枪实弹的日本男人说吧。”

安田博信脸上浮现出一丝钦佩和自豪的神色,点头应了一声,回身传令了下去。

不到片刻,几十人的警戒分队已经来到今井面前,带队的是身材魁梧的小队长大山勇少尉。

“带着这些人分批清查我标注的每一个制高点,确保白川司令的轿车通过每个点后再撤离前进,整条街道让保安队和警戒小队戒严,不要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队伍。”今井日上递给大山勇一张地图,上面有一道弯弯曲曲的红线。

这是他昨天独自一人悄然检查的第四条路线,已经不可能有人能提前埋伏。而且这条路线还有好几处莫名的弯路和回绕,为的就是避开可能会被猜测到的所谓必经之路,而祝捷大会的终点虹口公园,他也已经派了两个小队轮班彻夜执哨检查,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今井日上终于布置完一切,却依旧笔直地坐在马上,锋锐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完全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因为他刚刚听见了身后远处传来的连绵礼炮声响,这意味着祝捷大会已经开始了。

白川义则坐着轿车,在一千多名日本士兵和几百名保安队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跨越大半个上海,到虹口公园庆祝天长节,这不短不长的两个小时的路程,每一步都可能危机四伏。

今井日上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腹,领着身后的队伍缓缓前行。他明白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万无一失,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绝不能疏忽大意,军部的密电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他对于藏匿在黑暗中的对手还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考虑了所有的情况,不会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前方的街道因为有大山勇小队开路的关系,十分安静,大部分的居民和路人都颤颤巍巍地被保安队隔离在两旁的屋子里,带着恐惧或怨恨的眼神打量着森冷的阅兵队伍。

绵长的阅兵队伍缓缓离去,在小心翼翼的今井日上身后的几百米外,阅兵街道旁一座低矮的平房外,一名中国妇女抱着的婴孩突然开始哇哇大哭。在保安队的瞪视之下,那名妇女慌乱地捂住了婴孩的嘴巴,一边道歉一边逃进了里屋。

抱着婴孩的妇女在里屋转了一会儿,闪身走进了柴房。昏暗的柴房里,一个头上绑着头巾的汉子神色警觉地半藏在一跺高高的木柴后。那名妇女脸上慌乱的神色早已不见,她将掩着婴孩嘴巴的手放开,婴孩哇哇大哭的声音充满了拥挤的柴房。

“告诉沈爷,日本人出发了。”妇女低声道。

绑着头巾的汉子眼神闪烁,点了点头,将柴房的后门开了一条缝,闪身消失在后门的小巷里。那名妇女小心地将后门门闩插上,眼中的狠戾神色一闪而逝,转过身时已是满眼爱怜,轻轻哼着儿歌安抚着方才被自己掐哭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