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起来,黄二狗是人贱名,图一好养活。大名可不这么叫,哪能那么磕碜!
人大名真个是叫出来呛啷啷,喊出去响当当:姓黄名犬,字豺舅。
整天价游街串巷,踢寡妇门,刨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撵瘸子,京城一泼皮嘛!
您别瞧他这样,哎,日子过的可还美。
怎么?有拿手的把式:专讹老实人!
要说泼皮无赖,哪个不讹老实人?可要跟他一比,那真叫是鲁班爷跟前耍斧子,火神庙门口点灯笼。
这一天哪,黄二狗起了个大早,蘸着辣椒油,吃了屉热腾腾的羊肉包子。吃得一身热汗,溜溜缝还找补两碗小米粥。
起身肚皮一拍,嘴一抹,走街串巷,他过过风。
朝南走两步,到哪了呢?到鱼市啦!卖鱼的许十三这会儿正出摊哪。
这许十三啊,老实人一个。您打他一嘴巴子,他把那半拉脸给您凑过来。
黄二狗拿眼一观瞧,他乐了。为嘛?他起早就奔这来的。
“许十三,卖死鱼呢!”
许十三一抬眼,瞅见那瘪脑袋,老鼠眼,一张黄狗嘴,一嘴蒜瓣牙,心里直叫苦。
可不是嘛!谁愿意跟这泼皮搭噶?
“黄爷,您说笑。刚起的网,这鱼,愣鲜!”
“愣鲜?我瞅着咋是死鱼!”
“都乱蹦,甭说死,连焉的都没一条!”
“那我得瞧仔细喽!”
一抄手拿条木头杆子,一阵瞎捅咕,嘴里念叨。
“没死鱼?没死鱼!没死鱼!”
许十三像被捅了心窝,直撮牙花子。这一阵捅咕,不定死多少鱼哪!
“黄爷,您且停贵手,慢动杆子,这鱼哪……我送您一条尝尝鲜儿!”
嗐,这鱼就算讹到啦!
要搁别的泼皮,草绳穿鱼嘴,拎回去炖吧,可他不行。
他咬你一口肉,还馋你那骨头。
“许十三,都说你十三刀的能耐,这鱼你给剐了吧!剩一片鱼鳞,你得赔我鱼钱。”
这许十三剐鱼数一绝,只剐十三刀,多一刀不剐。
甭管多大鱼,您就是拎只鲲来,也是十三刀给您剐个明白。一片鳞没剐净,他倒赔您鱼钱!
嘁哩喀喳,不多不少,整十三刀剐完了鱼,片鳞不剩。
“嚄,还真有这手艺哪!顺手鱼刺也给剐了吧。落一根鱼刺,你还得赔我鱼钱。”
您听这是人话吗?哪有让剐鱼刺的?
许十三干笑不言语,黄二狗先翻了:“你剐不剐!”
一撸袖子,抡圆了给一嘴巴子。
许老四肿了脸,兀自赔笑。
马善人骑,人善人欺。他愈不还手,黄二狗可愈蹬鼻子上脸。
啪!啪!左右开弓,又是俩嘴巴子。这一瞧,仨巴掌印儿,火辣辣通红!
许十三捂着脸,呲着牙,努着腮帮,不敢吭声。
黄二狗乐了:“嘿,爷今儿凑个四喜临门!”胳膊一甩,又抡圆了糊脸上了。
最后这下抡的可不是嘴巴子,抡的啥?剐净的鱼!
草芥蚁民眼里,乱世物比人贵。许十三瞧着鱼被糟蹋,心头滴血,两眼通红。
给他一嘴巴子他忍了,俩嘴巴子他认了,仨嘴巴子他抻了。
可你还糟践他东西?不中!
这边厢,许十三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两太阳穴冒火,七窍升烟。
这老实人给逼急了,他……怒了!
嚯!好家伙,许十三一蹦三尺高。
俩腮帮鼓着,太阳穴努着,抄起剐鱼刀,好似杀人剑!
“呔!我把你这泼皮无赖,我一刀攮死你!”
老实人急眼,比啥都瘆人!
许十三怂了大半辈儿,这回气冲脑门,可就拼了命啦!
只见那把剐鱼刀使的是上下翻飞,若舞梨花,活像一杆霸王长枪!
那真是:一点眉眼二扎心,三扎肚脐四撩阴,五扎磕膝六点脚,七扎肩颈左右分。
横的怕不要命的,黄二狗怵了,脚底抹油,撒丫子扯乎。
一边跑,一边笑,嘴咧得赛荷花。
许十三,趁着刀,从街东追到街西,赛撵狗又赛撵鸡。斩剁切刺,削撩砍劈。
上天追到凌霄殿,入地追你鬼门关!
咱把书拽回来,二人怎么追怎么逃暂且不表,咱单说地上这剩的一大筐子鱼。
许十三前脚趁着刀一离了摊,后脚一人直凑跟前儿。
黄豆眼,招风耳,俩腮帮子往下耷拉着,长一裤衩子脸。
见许十三离了摊儿,追得远了,心下一宽,拿手一搂,叫了声:“起!”
哎,这一大筐子鱼可就没影儿啦!
谯楼报辰,鼓响午时。
许十三揣着剐鱼刀回来啦,您要问杀人了没有?我得答您:刀没见血。
怎么?您想哪,他这是老实人被挤对急啦,窜了性子。
等他追一阵过过风,血一凉,哪还有杀人的胆?麻溜跑回来啦!
回来一瞧,哎,这鱼没了!
他一穷苦出身,又逢乱世,这筐鱼干系家里半月口粮,一顿哭天抢地。
鱼筐里还有条双头鱼,今早打旱天雷时运河里蹦上来的奇物。他卖鱼大半辈儿,双头鱼?没瞧见过!
今儿恰逢老母七十大寿,原想求个吉利熬汤孝敬,这下熬汤甭想了,泡汤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咱再说那黄二狗。
他搁哪呢?运河边上,正分鱼哪!
怎么?那抱鱼筐的叫白二蛋,也一泼皮,黄二狗撮土焚香的把兄弟。
今儿这场,是这俩货一大早凑对儿吃包子想的一计。
江湖骗术分“蜂麻燕雀”四大门,这俩使的是“蜂”字门的伎俩。
蜂字门讲究群蜂蜇人,不讲单枪匹马。
有逗哏,有捧哏,你演生旦,我扮净丑,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一出戏唱完,东西可就攥手里了。
二一添作五,两下一分赃,各回各家。
黄二狗提着鱼筐,哼着时俚小调,迈起戏步,走个一日千里!
身后,赵家的狗在叫。
渐而狂吠,渐而几十条狗扎堆狂吠!
那鱼筐里头,双头鱼一扑棱,嘿!狗群像被碾断了腿,嗷嗷直叫,四下里一通乱窜。
桥边杵一野游道士,测字算卦的,瞧这光景,手指一掐:“嚄!谁把化骨鱼捞上岸啦!”
再一算,叹气儿:“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老道爱莫能助!”
黄二狗回了家,把那鱼哪,卖给东墙西院,可赚不少子儿。
他眼瞅着双头鱼喜庆,像个祥瑞,没舍得卖,还踌躇哪:熬汤还是放生?
这鱼熬汤肯定大补,放生也是积德,一番合计:蒜了吧,姜它放茴大孜然,得筷点,抓紧落实到胃!
里外里烧了十几捆柴,锅底都熬掉了,那鱼才算熬熟。
混上大茴,地皮,葱段儿,姜片儿,点几滴香油,撒几撮香菜。呲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肉,那叫一个美!
您别看他是个泼皮,可也守得住这个“孝”字。
他自己搁这喝鱼汤,不能晾他爹门外干瞪眼哪!
一起身,舀足了一碗白开水,又伸过去一碟腌咸菜,给他爹了。
“狗日的孝顺哇!当年我给你爷舀水可只半碗!”
他爹蹲门槛上,腮帮子鼓着,一口凉水,一口咸菜。
头上门楣贴着去年旧楹联,上头写着横批:父慈子孝!
等他爹喝饱了水,扭头进屋放碗,打眼这么一观瞧,哎,黄二狗人没啦!
翻箱倒柜找不见人,余光一瞥,嚄!桌底下一堆血杂碎。
瞧了衣服,才知道是黄二狗。哎,骨头都化完了,就剩一地血沫儿啦!
请孙老道批的殃榜,又求捞尸的阴老三帮衬,这才舀进盆里端来请口棺材。
阴阳灯照完,生平事看罢。怎么死的?没闹明白。
里外里就一处蛛丝马迹,桥头算卦道士说那仨字儿:化骨鱼!
罢了,罢了。
人已死,棺已盖。
人死灯灭,盖棺定论!
可黄二狗如不使“蜂”门骗术坑人一筐子鱼,死的兴许就是许十三啦!
骗人一筐鱼,赔人一条命。没辙,报应!
这正是: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陆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