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响,鸦雀声息,说书人一声轻咳,说起了一个故事:
话说五千年来,中州大地之中,立有一座大擂台,其底座之木,共三百一十一根,每一根上刻有一首《诗经》篇目,因此唤作诗坛。
许多年来,各路英雄好汉上台比赛,拳脚交加,刀光剑影,打得酣畅淋漓,看客也是意犹未尽。
最初上台的人并不动手,虽然他的武功不错,此人正是曹丕。
曹丕不是来比试的,而是来祭拜的。当时建这座诗坛,不是作擂台,而是作祭坛。
曹丕在祭坛上立了两个牌位,一个是屈原,另一个是曹操。
后来,曹魏集团“倒闭”,牌位上曹操的名字就被人换成了曹植。
紧接着,又加上了一个无名氏的牌位。
后来又多了陶渊明的牌位,屈、曹、陶、佚,被誉为诗坛“初代四皇”。
当时也有不少人轮番登上这个祭坛。一开始都是来祭拜诗坛前辈的,后来就慢慢分了派别,互相不服,甚至有人开始出言不逊,并公然叫嚣要拳打曹子建,脚踢陶渊明。
能让他们忌惮的,是那个死了快一千年的屈原。但是这些人不论如何叫嚣,都没有用。
再后来谢灵运、谢朓、庾信等人轮番登台,打造了属于各自的时代。
后人把这个时代称为“漫长的诗坛中世纪”。六朝的靡靡之风吹遍诗坛,六朝一派以近乎花拳绣腿的功夫一统长江两岸。建安风骨出现的时候,人人都以为诗坛迎来了新纪元,没想那已是一座巅峰。
诗坛凋零,大厦将倾。
诗的祭坛,或者说擂台,眼看着要倒下,要冲入深渊,万劫不复。
但一对父子来到这里,决心挽狂澜于既倒,扶诗坛之将倾,他们要扫尽浮华,再造诗坛盛世。他们是杨坚和杨广。
虽然他们的帝国被摧毁,但他们改造诗坛的意志被传承下去,随着杨广在临死前作的一首绝命诗,诗坛在隋末乱世中开启了属于诗的大时代。
在这个大时代中,最先出道的是个组合,叫“初唐四杰”,四个人,四件兵器,打得六朝的花拳绣腿节节败退,直到六朝一派最后一位天才张若虚出手,以一首刚柔并济,以柔克刚的《春江花月夜》与四杰平分秋色,才保住了六朝最后的体面。
从此以后,各路豪侠纷纷涌现,汇集诗坛,偏要争一个诗王!边塞诗四大天王,田园主义诗人纷纷加入这场争斗。
陈子昂手持丈八蛇矛,扫荡风雷,锐意进取,但内力不足,招式反反复复,也就那一十三招,号称风雷十三手,故此未能封神,却在不经意间为后辈的一位诗坛剑仙开路。
这位剑仙千里传音,自海上发出一声长啸,却如在众人耳畔高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青莲剑仙李白携酒仗剑,骑鲸长啸,跨海而来。一把倚天剑神出鬼没,威力无穷,成了诗坛第四位活着时便被公认的天下第一。
除了已经金盆洗手,在辋川山庄自娱自乐的笑佛王维,人们甚至想不出有谁能跟他争一日之雄长。世人只能说一句:“李白未必真无敌,当世犹有王摩诘。”
王维的摩诘三十六手,施展出来,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又兼诗画双绝,一出手,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但他毕竟没跟李白打过。
有一个绰号诗坛百晓生的人,说:“王摩诘内力有余,杀气不足,生死相搏,李白必胜。”
王维听说后,只是淡淡一笑,随手写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有好事者把这张纸送去给李白看,李白只看了一眼,便察觉到其中高明之处,沉吟片刻,在上面添了一笔,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如此来回多次,这张纸早已被涂抹得一塌糊涂,谁胜谁负,却终究是一笔糊涂账。
但,也不是没有人能胜过李白。
有一个叫王昌龄的人,绰号七绝圣手,跟李白约好只比七绝,侥幸略占上风。
在一个月圆之夜,李白喝罢最后一杯酒,登天离去。
那天以后,李白的一位“粉丝”,当时平平无奇的后辈杜甫登台。
貌不惊人的他,动起手来却是招不惊人死不休,一根判官笔,让天下英雄束手,成为第五个天下第一,但种种原因,他并没有在活着时取得这个荣誉。
与李白不同,杜甫的这根判官笔出招可以说是法度严谨,招式清清楚楚,规规矩矩。
在众人眼中,杜甫每次出手,也只是比对手快一分,巧一分,准一分,但就是这一分之差,要想超越,却难如登天。最难得的是,杜甫每次出手看来都是毫不费力,仿佛随意挥洒。
时无英雄,杜甫后来最终隐退少陵,人称“少陵野老”。后人去他墓前拜祭,见墓前有三支笔,旁边各有一行字。
青莲妙笔:此笔乃太白所赠,三十岁前,裘马轻狂,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玄铁钢笔:此笔乃天外陨石所铸,四十岁前,驰骋天下,天下英雄,无不束手。
寻常毛笔:此笔乃幼子胎毛所作,四十岁后,不滞于物,飞花摘叶,皆可为笔,草木竹石,无不可书。
百晓生后来点评李白与杜甫:“李青莲如飞仙天外,神龙矫首;杜子美乃修身成圣,浑然不破。李为诗仙,杜为诗圣。”
有好事者问:“王维何如?”
“王摩诘遁迹修心,如如不动,可称诗佛。”
后人遂由此定论,称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王维为诗佛,分属道儒释三家。
再后来,这座擂台又变回了祭坛。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杜牧、李商隐这些大才子纷纷登台拜祭,昔日刀光剑影的擂台上,多了几分和气,大家只是在前辈面前打个“友谊赛”,切磋切磋。
韩愈使风雷降魔杖;白居易使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花哨的齐眉短棍;柳宗元使一把七伤剑,一练七伤,先伤己,再伤人;刘禹锡则只靠着一对刚猛无俦的铁拳打得众人鼻青脸肿。
杜牧和李商隐是最与众不同的,杜牧的兵器是酒壶,李商隐的兵器是一把透明的剑。江湖传说,杜牧的酒是青莲所传,别号紫薇酒;李商隐的剑是杜甫家数,炫目之外,法度严谨。
韩愈大开大合,招式古拙;白居易招式灵动,连贯洒脱;刘禹锡双拳虎虎生风,一力降十会;李商隐剑法绚烂,无招胜有招。
皇帝唐宣宗看四人切磋,钦定白居易为天下第一,赐号诗仙。只是李白有此头衔近百年,天下谁也不服白居易僭越诗仙,又嫌他的功夫癫狂,如入魔道,改叫他诗魔。只有东瀛一岛,确然不疑。
那是诗坛最和气也最快乐的时代。
只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纷争。
到了宋朝,看着前人的不朽之作,如果不是修成非常艺业的一时俊彦,根本没有胆量上台。
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等人轮番做擂主,感叹偌大江湖,英雄全无。
然后一个叫王安石的人走上台。他没有兵器,也不爱拳脚,全仗铁头功会遍天下英雄,但与他交手的人,全都表示:“此人绝非莽撞而已,其胸中所学,包罗万象,可谓某生平仅见。”
王安石雄踞榜首一甲子,垂垂老矣之际,突然感慨:“难道天下再无俊彦?”
说罢,他竟在台上演练起自屈原以来,各门各派的功夫,从曹植的凌波微步到陶渊明的形影神三绝掌,乃至小门小派如张籍的还珠剑法、罗隐的大雪手、贾岛的苦吟潮生曲,无不信手拈来。除了李白的青莲剑法,李商隐的无形七弦剑等早已失传的之外,那些传于当世的,哪怕是残招半式,他也知道。
他演练结束,正待飞升,突闻有人大呼:“且慢!”随即冲上台来。
王安石瞧着这人:“报上名来。”
“眉山,苏轼。”
“可怕死吗?”
年轻人想了想,回答:“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那一战,据说是晚唐李商隐大战杜牧之后,三百年来最精彩、最轰动的一战,即使后来普遍认为苏轼与黄庭坚那一战意义更大,但都不能掩盖这一战的光辉。当时连欧阳修都赶来观战,大呼:“当放此子一头地。”
苏轼成了新的盟主。再后来黄庭坚以一路点金指法大败各路英雄的故事,虽然精彩,但不少人认为他是借前人的功法,并非自己的发明,只有苏轼慨然道:“功法无高下,功力见高低。”
范成大点评二人时说:“东坡(苏轼)以三流内力,练二流功夫,成一流高手;山谷(黄庭坚)以上乘功力,行二流功法,创三流诗派。”
时人皆以为然。
后来诗坛沉寂数年,也出了李清照这等女将。只是李清照扬名一战,是在隔壁新搭起来的词坛上与后辈辛弃疾的一战。因为双方都来自山东济南,字中各有一安,遂并称“济南二安”,在词坛上留下名声。
在那之前,词坛之上,供着四块牌位,前两位温庭筠、李煜,后两位一个是苏轼,一个是在“流行歌坛”封神的柳永。当时苏柳大战,苏轼以一招豪迈绝伦的“惊涛拍岸”对上柳永繁复至极的“晓风残月”,最终两人势均力敌,并称天下词尊。词坛虽然有意让一代词宗周邦彦也上个牌位,但最终因为群众人气投票环节票数落后,未能成功。
二安以后,诗词两坛渐渐合并,仍叫诗坛。
不久,杨万里以一把白纸扇击败陆游的铁算盘,拿下盟主之位。这两人功力虽然并世无双,但招式并不太高明,后来的新任盟主,白石老人姜夔点评二人:“好诗穿肠快,休在人前卖。”
此后,诗坛再度陷入凋零之局,姜夔以一根玉箫吹奏碧海潮生曲,结束了这个时代。
而其中曾经煊赫一时的许多高人,因曲高和寡,虽然后世也受到许多人追捧,却总是够不到“顶流”的那根线。
那以后,从赵秉文、元好问到唐伯虎和袁枚,诗坛盟主如流水,却再无如李白、杜甫一般横空出世的惊世高手,抑或苏轼这般的“跨界诗王”。
于是不少人勾留成党,并派扬名,什么七子三宗,什么诗派诗社,却不再敢以一人之名,冲关打擂。
一场诗坛大擂,打得激昂,散得匆忙,最后只剩吴梅村一人站在台上,怅望夕阳。
龚自珍见了这等情状,大呼一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赵翼也高呼:“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却听一人应声道:“朕来!”
众人回首处,只见一人龙袍在身,登坛约战,自称“弘历”。
只见他挥手便是上万招,剑招奔腾而出,却无一招精妙。
周树人与郁达夫当时年少,见了这场面,大笑起来,道:“时无英雄,一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