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阮鸿和曲含瑛换上了城中常服,阮鸿所佩玉剑被他装于一竹棍之中,背于背后。曲含瑛脸上的纱巾也换成了粗布,如玉的肌肤上不知涂抹了什么,变得粗糙蜡黄,乍看上去好似染了风寒的农妇。
如今城内戒严,道上不时有官兵巡逻,二人的穿着实在显眼,所以阮鸿便弄了两套城中服饰。
二人步于东城,曲含瑛的脸上有些不悦,抬起纤细的手抚上眉间,似是要将肌肤上的这股不适抹平,低声道:“阮师兄,你要寻的那人便居于附近?”
忽然,阮鸿的脚步停下,曲含瑛见此一愣,随他站定,她顺着阮鸿的视线看去,前方的破落宅子被几个官兵围住,一个脸上画着蓝色花纹的黑袍人此时正盘膝坐在院门之前,双眼低垂,口中不知在念诵着什么。
阮鸿只是停留一瞬,而后低眉垂眼,继续向前。曲含瑛见到黑袍人愣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而后才反应过来,同样垂眼跟随着阮鸿的脚步。在还有十余步便要走至院门之时,阮鸿调转了方向,向右走去,曲含瑛亦步亦趋。
修行之人眼含精光,其中武人最甚,想观察一人的武道修为,首先观其眼中精光,再者便是观其精气神是否圆融,最后观其身态体魄,阮鸿垂眼观心便是不想让那位大巫观察到他眼中的精光。
黑袍人垂眼盘膝,并无任何动作,甚至连抬眼都没有,可两人却一步不停,一直走了好一段路之后,阮鸿才止住脚步,缓缓抬眼,开口道:“又是一位离国大巫,看来不必我费心寻找了……”
“离国大祝竟然出动了一位大巫,看来那人应该知道很多秘事,而且位格一定不低!”曲含瑛也颇为惊喜,方才心中闪过的那一丝恐惧也被她牢牢压住,离国大巫虽然难缠,但集她与阮鸿之力,未必不能将其斩杀,就在她想继续开口之际,却被阮鸿打断。
“不急,此番前来争夺机缘的不会只有你我二人,那离国大祝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说不准就有钓出城内其他争夺机缘之人的想法,暂不能轻举妄动。”阮鸿正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而后他微微抬起手,指向前方:“况且……把宝押在他的身上,说不准也有夺到机缘的机会。”
曲含瑛顺着阮鸿手指指向看去,是一个布衣少年,左手的手中上缠着布条,细看那布条还能看见其中洇出的淡淡血迹。她记得这个少年,他正是昨夜山君庙之中,以一人之力搏杀两位大巫的少年,看着他的去向,似乎就是朝着那间被官兵包围起来的院子而去。
“阮师兄,你所说的押宝是何意?”曲含瑛的语气有些不悦,阮鸿所在的切玉阁若论实力底蕴都弱栖云山半筹,可他阮鸿却几次三番落她面子,甚至连要做什么都不与她告知,若非她实力略逊他一筹,她早就翻脸了。
阮鸿也察觉到了曲含瑛的不悦,开口宽解了几句:“含瑛师妹,此事愚兄回去再给你解释,莫让那个少年起疑心了。”
宋黎似是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注视自己,可待他转过头去,却未见一人。兴许是这几日经历的事情让他有些疑神疑鬼,既然后面没人,他也就不再在意。
虽说周身的伤势仍在隐隐作痛,但宋黎还是来了这里,毕竟他答应了林老爷子,今日来帮他打水,不能毁约。
可就在他继续向前走了一会之后,前方的官兵吸引了他的注意,似乎这些官兵是围在老爷子的院外,他又凑近了几步,而后只觉一阵惊恐。那些官兵最多只让宋黎有些不解和厌恶,可盘坐于老爷子院门的那人却让他实打实的感觉到一阵惊恐!
那人身着黑袍,脸上同样画着蓝色花纹,那人分明就与山君庙之中那两人同出一脉,而且似乎还与衙门关系匪浅,宋黎愈发庆幸自己没有去报官了。
可为何这些人会将林老爷子的院子围住?
宋黎没有轻举妄动,他还记得那两个黑袍人在山君庙的对话,似乎他们前来是为了收走山君的肉身,既然这些人的目的与山君有关,那就能说的通了,虽说老爷子不愿承认,但他也能猜到,老爷子一定知道一些有关山君的事情。
幸好他今日出来没有将那幅画随身带着,而是藏于了院中的一个隐秘角落。
如今老爷子的院子被围着,宋黎无论如何也得进去看看,至少也得确认老爷子的安全没有收到威胁,否则他定然于心不安!
宋黎继续向前,一直走至老爷子的院门前,一个官兵拦住了他,盘问道:“你是什么人?”
宋黎解释道:“官爷,我是来给林老爷子打水的,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都给人院子围上了?”
那个官兵刚想开口驱赶,石阶上的黑袍人便开口道:“让他进去。”
“大人,这可不成啊!这要是让知县大人知道了,我可是要受罚……”官兵还没说完,一柄细剑就洞穿了他的手掌。
“知道了又如何?再废话就取了你的命祭献神主。”黑袍人轻轻一甩,血液便自剑尖滑落,徒留那个官兵跪地哀嚎。
“还不进去?”黑袍人没有理会官兵,只是开口提醒了一句“愣住”的宋黎。
刚刚黑袍人观察了宋黎的眼神,确实没有踏入修行之路的痕迹,所以自然没有拦他的必要,况且他也不担心里面那个老头会私自传递给他什么东西,二人的一举一动皆不可能瞒过他的感知!
宋黎起初表现的有点慌乱,佯装想要离开,黑袍人开口之后,宋黎便“顺势”快步走了进去。
走进院中,他便能看见老爷子坐在里屋的椅子上,一只手揉搓着眉心。见宋黎走进,他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开口骂道:“你这小子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用再来担水了吗?还不赶紧滚,留在这里碍我的眼!”
老爷子的语气有些愠怒,可宋黎能看出他的眼神中藏着些焦急,他不想把宋黎也卷进来……至少不能让他暴露在那些人眼中,可谁成想这小子竟然进到了这院子里,这下若是行差踏错,恐怕宋黎的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听着老爷子的话,宋黎心中也对他的处境大概有了了解,只是他也不能就这样离开,干脆直接开口说道:“您这话说的,我就指着帮人担水挣这点钱过活呢,您就当行行好……”
正说着,宋黎就拿起了老爷子院中的水桶,走到角落的井旁打起了水,老爷子自然有些急迫,可碍于门外之人,只得说道:“哼!我这不用你担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也别来!”
打完了两大桶水,宋黎从林老爷子手中接过五枚铜钱,便摆着一副满意的表情离开了院子。
可他刚踏出院子没两步,那个黑袍人便开口将他叫住:“等等!”
宋黎停住脚步,缓缓转身,满脸茫然的问道:“这位……大人,可还有什么事?”
黑袍人缓缓起身,一只手搭在宋黎的肩膀上,片刻后他收回了手,开口道:“你走吧,这家以后都由官兵担水,你不必再来了。”
宋黎“如蒙大赦”一般点了点头,回道:“好嘞大人,那小的先走了。”
黑袍人看着宋黎远去,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身为“大巫”,他已经有跟神主【雨师】沟通的资格,若是在外界,他足以掌管一地行云布雨,更有其他神鬼莫测的神通,即使在大离,也是实力顶尖的一小撮人之一。
而“预感”对巫祝来说代表很多东西,可能是神主的指示,也可能是冥冥中有属于他的机缘,亦或是有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劫祸。可在这诸法禁绝之地,不仅是神通术法无法使用,甚至连他与神主沟通的联系都被切断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便更难分辨这个所谓的“预感”到底代表着什么了。
所以他刚刚探查了一下那个少年,他的一缕神魂在少年经脉之内循环了一个周天,结果便是这个少年不仅并没有踏足修行之路,体内的“真炁”更是少得可怜。
一般来说,未踏入修行路的凡人,体内真炁越充盈,修行的天赋便会越高,但也只是天赋,并不能代表其他,可这个少年的天赋也奇差无比,所以他更愿意相信刚刚他的预感是福灵心至,而并非眼前的少年。
至于杀死他……杀死一个少年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况且在这诸法禁绝之地,直接杀死一个与此地有因果之人,便会被此地排斥,若是在此地滥杀无辜,甚至会被直接此地的“道”驱逐出去。
与这个少年相比,刚刚那一男一女更值得他注意,虽然二人皆身穿城中的常服,也有意掩藏自己的眼神,但体态身姿可做不了假,那两人绝对不可能是此城之人。想来那两人应当是虞国武人。
只是他没有直接出手,一是因为大祝想借此排查一下到底有多少大虞武人混入城中,二是为了暂时稳住城中的局面,若是他不能将两人杀死,就可能会潜藏的其他武人、术士联合那两人对他出手。
黑袍人复又盘膝而坐。
…………
…………
远离林老爷子家之后,宋黎攥紧了手里的五枚铜钱,刚刚黑袍人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时,他差点就要忍不住出手,与他拼死一搏了。
幸得那个黑袍人并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否则不仅是他,连老爷子也可能会有危险,毕竟在城中可不比在山君庙,一旦官兵将他围起来,那就插翅也难逃了。
就目前来看,林老爷子应该不会遇到生命危险,只是相当于被软禁了起来,虽说不知那黑袍人是什么人,但见官兵对他的态度,他多少也能猜到这些人背后的靠山是谁了。
赵王。
在这缺月城中,能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的,也就只有随赵王一同前来的侍从了。
看来这赵王来此一趟,可不单单是为了观景啊……
宋黎正思索的时候,旁边忽的传来一道男声:“小哥儿,等等!”
宋黎循声望去,一个背着竹棍的英俊男子站在前方对他招手,而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看上去气色极为不好的女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嫌恶。
宋黎走上前去,问道:“两位叫我何事?”
阮鸿轻咳两声,说道:“今日出门抓药没带够钱,还差上几文钱,能不能请小哥儿借我些钱,我好给我妹子抓上一副药?”
“这可不赶巧了,我今日出门没带钱……”宋黎摇了摇头,他看着阮鸿的样子,虽说他身上的穿着略显寒酸,但看他通身的气派,却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钱的样子,怎么会连几文钱都拿不出来?
被拒绝的阮鸿也不恼,只是笑呵呵的说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现在回去拿钱应该也来得及……只是苦了我这妹子,娘胎里带的病,离了这药一刻都会痛苦不已啊。”
说罢,两人同时看向曲含瑛,她也无法反驳,只好顺着阮鸿的话,两弯黛眉皱在一起,表现得十分难受,不时还哼唧两下。
宋黎还是有些不信,可握着铜钱的手渐渐松开,见阮鸿转身就要走,他只能开口道:“等等,我突然想起来那家的林老爷子刚给了我五文,若是不够那我也没法子了。”
闻言,阮鸿立刻转过身来,一把抓上宋黎的右手,把铜钱牢牢握住,笑道:“够了够了,多谢小哥儿,有这五文钱就足够了。”
说罢,阮鸿还拍了拍曲含瑛说道:“妹子,快跟小哥儿道谢。”
“多谢……”曲含瑛有些无语,但也只能开口道谢。
而后两人便一溜烟的走了,宋黎本来还想提醒一下他们,药铺不在那个方向,可奈何两人走得太快了。
这两人古怪的很,宋黎总觉得这两人是骗子,但又有一种不得不受骗的感觉……
可这不过也只是五文钱罢了,难道为了骗他这五文钱还需要出动两个骗子吗?
宋黎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在意,权当是代替老爷子行了件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