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黑袍人生机彻底断绝,宋黎紧绷的神经才稍有缓和,紧握住细剑的手缓缓松开,推开黑袍人的尸体,他彻底脱了力,躺靠在墙上,大口喘息。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宋黎瞳孔中的金色褪去,体内被香火引动的真炁几乎消耗殆尽,剩余的几缕重新归于丹田之内,无法被他觉察。
如今宋黎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诸如,“这两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之类的问题了,刚刚压抑在心中的恐惧感此刻彻底迸发,周身的痛感随着金芒的褪去愈发明显,但同样也在提醒他还活着。
他的左掌被黑袍人砍了一道伤痕,深可见骨,汩汩的流着鲜血。他右手从自己的布衣上撕下了一块布条,将左掌缠了起来,暂时止住了血。
又休息了好一会,宋黎终于恢复了些行动能力,眼下他肯定不能继续留在山神庙中,万一再有敌人来袭他便只能任人宰割。
宋黎拖着残破的身体走入雨中,雨水冲刷掉了他身上的血迹,却无法掩盖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下了雨后的山路有些泥泞,再加上刚刚宋黎的腿被黑袍人狠狠踢了一脚,此时只能一瘸一拐的往城内走去,来时一刻钟的路,归去用了半个时辰,甚至几次力竭跌倒,沾得满身泥水。
但他也不敢停下,只能一次次的艰难爬起,一直走至城墙那处缺角,他方才停下休息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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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黎走后不久,庙中又走进两人,却是并非身着黑袍。那男子锦袍玉剑,戴着一顶斗笠,生得一张英俊面容,见到地上失去生机的两个黑袍人,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在这诸法禁绝之地,两位离国大巫竟耻死于一少年手中,何其谬哉。”
他身侧站着一个身披貂裘,以纱巾遮住面容,眉眼间气韵宛若清月的女子,语气凝重:“赵王车驾已经进了缺月城,离国足足出动了八位大巫,甚至连雨师殿的大祝都随车前来,离国此次怕是抱着势在必得之心。”
“出动了八位大巫又如何?方才那个少年不就以一敌二杀了两位?”锦袍男子抚上玉剑,双眼低垂:“一个小城少年面对两位大巫尚且不惧,你我皆为大虞武人,岂可畏首畏尾!况且此地对武人的压制远比那些术士、巫祝小得多,离国大祝纵有通天之能,在此也难以施展。”
“话是如此说,但此方小城本属大离疆域,大离所掌握的情报比我们多得多,想从虎口夺食,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貂裘女子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眼神中透出一丝恐惧:“况且离国神灵手段莫测,说不准就有什么隐秘手段能在此城周围施展……”
锦袍男子敛去眼中的不屑,只是微微摇头:“含瑛师妹,我大虞与离国千年累怨,你栖云山有人死于离国大巫之手,难道我切玉阁就没有?无非是前仆后继罢了。若是我大虞武人都对离国神灵心存畏惧,不出百年我大虞就要对离国俯首称臣!”
曲含瑛朝着锦袍男子施了一礼,盈盈笑道:“多谢阮师兄教诲,师妹定然谨记,只是不知师兄为何要先前来这座小庙,可是有何线索?”
“师妹有所不知,有关这间山君庙的消息,乃是我切玉阁一位长辈花了大代价借紫君方士的‘白泽玉’才获知的重要线索,实在难以悉数告知……”阮鸿先是卖了个关子,但很快又接着说:“不过你我二人如今同舟而济,我也不会让师妹不明不白的同我行事。”
“在这诸法禁绝之地中,就算离国皇室所供奉的十二尊神灵也无法在此建造神祠、供奉神像,更遑论其他小神的淫祠邪祀,可偏偏这里就有一间庙宇,是为山君而立,师妹可参透其中奥妙?”
曲含瑛脸色微变,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间山君庙的分量,如果山君真像他所说那样,可以在这缺月城立庙享受香火,那这个山君在城中的位格恐怕高的可怕。
若再过个千百年,山君说不准真能蜕变成掌控这方小天地的神灵,只可惜如今神像被毁,与神像同气连枝的山君恐怕也将消亡。
按理说今日赵王的车辇进城,城中百姓应当跪伏迎接才对,就算不去迎接,赶在此时出城前来山君庙又是为何?
曲含瑛想起刚刚隐匿于暗处观察少年与两位大巫殊死搏斗的场景,而后她突然想通了关窍:“难不成……那个少年与山君有什么联系?”
阮鸿拍了拍手,笑道:“师妹聪慧过人,愚兄远不能及。”
“刚刚那个少年可没有一丝反抗能力了,为何不直接抓住他,抢占先机?”曲含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莫说是抓住,只要能让她达成目的,就是直接将少年杀死,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阮鸿放下抚摸玉剑的手,沉声道:“抓住那个少年简单,可你就没感知到,那个少年身上突然迸发出的力量吗?离国大巫即使再被压制,体魄和反应能力都不可能是一个普通少年能杀死的。若是山君仍有余力,不论是与祂是鱼死网破还是直接逃走,对咱们都没有好处。”
“师兄思虑周全,含瑛佩服。”曲含瑛又是一礼,若是有外人在此定会大跌眼镜,被誉为素月仙子的曲含瑛竟也会对别人伏低做小。
面对曲含瑛的恭敬,阮鸿没有丝毫表示,而是转身先一步走出庙门,站在檐下抬头望着天际的连绵阴雨,沉默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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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赵王执笔在宣纸上写着“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细看之下只觉笔力遒劲,一笔一划之间尽是豪情气魄。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老人此时正于一旁盘膝闭目,宛若一尊石像,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到。
忽然,老人抬起了头,他头上硕大的冠冕随着老人的抬头发出细碎的响声,响声吸引了赵王的注意。
“我派去善后的两位巫死了”老人的嘴唇开合着,沙哑的声音顿时飘荡在书房内。
与老人漠然的语气相比,赵王的反应尤其大,满脸的不可置信:“大祝,您说什么,竟然一连折损了两尊大巫?难道是虞国武人暗下毒手,亦或是其他势力?”
老人没有回答,沉寂片刻后,幽幽开口:“在此地我也无法轻易联系神主,自然不能获知他们死于何人之手,不过山君被我重创,即使有香火加持,也决不可能一连杀死他们二人,想来应当是有敌国武人埋伏。”
赵王满脸肉疼,虽说雨师殿还未曾归于他手下,但他早已将其看成了自己的私有物,整个雨师殿也不过十位大巫,这一下便折了两尊,让他如何能不心痛!
老人垂眼并未观察赵王,可却像是知道赵王心中所想一般,开口宽解:“殿下莫要心痛,在这诸法禁绝之地,无论何人都有陨落的风险,不过只要能完成圣飱进献神主,不仅殿下会得到神主青眼相加,整个雨师殿也会站在殿下身后,助殿下登上大位。”
听得大祝如此说,赵王的脸上不由得泛起一阵潮红,虽说这个交易是两人心照不宣之事,但大祝如此直言,还是头一次。大离神祠中供奉了十二尊神灵,雨师殿所供奉的雨师在这十二尊神灵中位居第七,对赵王来说,若能得此助力,登上大位的可能便能大上许多。
赵王压抑下心中的狂喜,随即冷哼一声:“哼!朝中果然有吃里扒外之人,竟然将此地的消息泄露至虞国,当真该夷灭九族!”
老人微微摇头,叹息道:“瞒不住的,朝廷封锁消息意在让其他势力看见咱们的决心,这里的变化若是连其他势力都发现不了,那也就不值得咱们来此了,不过我敢肯定,其他势力所掌握的线索,绝对远不如咱们详细。”
“可眼下咱们也找不到那头畜牲,七日后便要前往不冻泉了,届时该如何解开封印?”赵王显然没有老人那般好的定力,见老人没回话,他又开口说道:“我再派些人去,掘地三尺也要给那头畜牲找出来!”
“不必那么麻烦,祂如果想让自己的‘灵’不消散,就必须寄身于一个与祂,或者与那口泉水有大因果的人身上。”老人缓缓睁开双眼,混浊的瞳孔仿若能洞穿一切:“现在还不急,只是有一个人,需要严加看管,他知道很多有关那头畜牲之事,万不能让虞国武人接触到他,否则容易横生枝节,实在万不得已,就将他杀了,免得贻误了大事。”
“明白了,大祝,我立刻着人去办。”说罢,赵王当即离开书房,这次老人没有随之离去,而是复又阖上双目,宛若石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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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城中,宋黎去药铺买了些止血祛淤的药膏,破布条的止血效果有限,他手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需要尽快处理。
从药铺出来,宋黎便钻入了巷子中,避开了道上巡查的官兵,西城的巷子大多都互通,他绕了几个弯之后便回到了家中。
他解开布条,从缸里舀了几瓢清水,将伤口冲洗干净,然后涂抹上止血的药膏,再用干净的布条缠上,便算是包扎好了。然后再在身上的各处淤青处涂上祛淤的药膏,幸而骨头没断,否则伤势就不是他能这样简单处理的了。
处理好一切之后,宋黎躺在床上,疲惫感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现在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刚刚亲手杀了人,都说杀了人之后会有不适的感觉,他倒是没觉着自己有什么异样。
他杀了那两个黑袍人,虽不知那二人的身份,可宋黎也不会傻傻前去报官。
“报官无用”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至少像他这样的平民百姓,面对城里的富户之时,报官无用。但其实“无用”便已算是好官了,至少这个官只是包庇,没有帮着富户一同欺压百姓,只可惜他爹当年没遇见一个好官。
那是宋黎十岁那年,城中大户周家不止从哪拿出了一张地契,说城外的一片地是他周家的,宋黎家的地也在其中,为了保住家里的地,宋父一怒之下报了官,想让知县老爷还他一个公道。
那片地原本是城外的荒地,是他爹娘攒了几年的钱才买下一小块,之后开垦、种粮也都是二人的血汗,也是托了这块地的福,家里过了几年好日子,甚至都有闲钱置办束脩,让宋黎进学,可那周家人动动嘴就想要走这块地,爹说:“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得把地保住。”
再之后衙门查验了那张地契,认定为真,便把那块地连带着周围的一大片、好几家人的地都改判给了周家。宋父自然不满这个结果,想让知县老爷重判,却被知县以咆哮公堂的罪名打了半死,人也没熬过那年的冬天,死在了一个下雪的夜里。
那晚,宋黎在爹的床边坐了一夜,他想了很多,甚至想过干脆拿上柴刀去跟那个周家人一命换一命,可是他害怕,他害怕如果他去跟人家换命也死了,娘一个人该怎么活啊?
只好作罢。
自此之后,宋黎遇事便也不想着“报官”了,凡事能和气解决最好,最差也不过是被打一顿,但若是报了官,生死可就在别人一念间了。
那两人想杀宋黎,宋黎为了保命杀了他们,问心无愧。至于那两具尸体,有人发现去报官也无妨,当时无人目击,还下着雨,宋黎行事也极为小心,这个罪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
他还依稀记得,山君说它用香火引动了他体内的真炁,刚刚在与那两人搏斗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了,他的力气大了不少,眼力也变强了很多,黑袍人快若春蝉振翅的剑招都能看得清楚。只是不知这真炁为何,他若是能自行引动真炁,再遇见这样的敌人,便也能有对敌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