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曾有一位读者给我写过一封很长的信，讲述她寄人篱下的童年，无枝可依的青春，以及现在生活中的迷茫与苦痛。

是时，我的窗外春日迟迟，草长莺飞，而她的城市，依然千山暮雪，呵气成冰——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极了生活多年的北方小城。

在信的最后，她写道：“我是那样渴望美好，但我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走出现实的困境。请问你在孤独和心碎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

在温软春阳的气息里拆开她的信，仿佛时间倒流，重游旧梦，我看到的是一个迷途的姑娘站在森林里，苦苦等待着一艘船。

我想起的是2015年，悉尼歌剧院借助3D全息投影技术，邀请了科学家霍金前来演讲——当时正逢歌手泽恩·马利克退出单向乐队，于是观众席里便有歌迷向霍金求助：“请问要如何让全球数以百万计的女孩们免于心碎呢？”

霍金说：“我建议每个心碎的年轻女孩密切关注理论物理学的研究，因为有朝一日可能会有证据表明多个宇宙存在……在那个宇宙，泽恩还在单向乐队。”

数年过去，被病痛禁锢半生的霍金已化作天上的星辰，在宇宙之中重获美好与自由，但世间各种各样的心碎的声音，依然如新生的雨水，随风入夜，滴落大地。

如果说伟大的霍金给那位追星女孩的建议是让她去认识乾坤之大，那么平凡如我，又能给我年轻的读者什么样的建议和参考？

作为一个被生活狠狠捶打过的人，一个幽闭青春的亲历者——我或许只能告诉她：当你感到迷茫和痛苦的时候，请你去仰望星空，去照顾一盆植物，去养一只猫，去交一个新朋友，去吃一顿火锅，去读一本书，去看一场电影……

我自认为的人生中的第一个痛苦的时刻，是很多年前漂泊异乡，被老板劈头盖脸挖苦之后，一个人站在天桥上掉眼泪，只想一跃而下。

日子固然举步维艰，但真正要将我击倒的，还是情感的孤立无援。

我没有想到，彼时生活的转折点，竟是来自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因为我成了一个被需要者，我的世界里开始有了情感的对流，孤苦便不再停滞。

譬如周末去书店，我的帆布袋里装着打折的面包，也装着一只小小的猫。

我在书里寻找灵魂的温暖和慰藉，想起面包店的阿姨，会觉得她笑起来有一张像极了妈妈的脸。

至今还能想起那样的瞬间——我抱着帆布袋盘坐在窗边翻动书页，小猫的脑袋从我的长发里探出来，就像小鱼在夜色中探出水面。窗外是金色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照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照在它柔软的肉嘟嘟的小爪子上，它闭上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手指循着那声音而去，犹如触到一枚热乎乎的溏心蛋，心头不禁暖意一漾，只觉得用一周的辛苦来换眼前的一刻，也是万分值得。

而活着，也慢慢成了一种神圣的职责。

也记得曾经窘迫的时候，有朋自远方来，需要借用女儿的存钱罐去付车费，下车的时候，在司机异样的眼神下一枚一枚地数硬币，内心泛出难以言说的酸楚。

但依然有人肯为我跋山涉水而来啊——鼓鼓的提包里塞着她为我亲手织成的过冬毛衣。

夏日炎炎，我们蹲在街边吃酸辣粉，心里却是山长水阔，清风朗月，毕竟拥有过这样的感情，一辈子再平凡，都不算苟活。

还记得有一次在出差途中，夜航南飞，遭遇强气流，机身突然失重下坠，继而灯光熄灭，整个机舱产生剧烈的抖动。乘客们都吓得尖叫起来，我闭上眼睛，也感觉生死仅在一线之隔。

好在气流过后，一切恢复正常。

路过某座陌生的城市时，透过舷窗看到地面上的万家灯火，平静得犹如深海上的粼粼波光，美丽极了，有一种溯源时间的浪漫。

走出机舱的时候，收到合作方的信息：项目通过。

那一刻，风吹过来，世界多么美好。

你是宇宙的孩子，身份不次于树木和星星；

身处这里是你的权利。

不管你是否明白它的奥秘，

毫无疑问宇宙在按其规律展现自己。

因此，不管在你心中宇宙是什么模样，和它和睦相处吧。

——马克斯·埃尔曼《心之所需》

世界依然是美丽的，风雨过后，又是漫天星光。

而几天前，我还在为一个梦的破碎，躲进朋友的怀抱大哭，不知数年努力，是否皆付东流。

或许就是在那样的时刻，与生死擦身，再想起生命中的酸甜苦辣咸，爱恨贪嗔痴，突然就释然了，与自己和解了，内心里的坚冰终于可以一点一点化开，从此，无论生活的形状几何，无论梦想破碎过多少次，都可以不动声色地接纳，而不必磨损自身，不必被其中的泥沙硌得生疼。

村上春树的书里说：一个人如果决定平庸，就犹如白衬衫上留下了污痕，一旦染上，便永远洗不掉，无可挽回。

我想，一个人如果真正地被人珍爱过，被美好照耀过，余生便再也不会随随便便浪费。

很多年前，我曾许下生日心愿，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美人——在那样的青葱年纪里，多容易被外在的事物蒙蔽双眼。

直到越过波澜壮阔的时间，才知道成为一个美好的人，以美好的姿态度过一生，远比成为一个美人要珍贵得多。

就像每一次让我走出深渊，免于心碎的，并非什么大道理，而是生活中不期而遇的美好，以及温柔的人与事。

而美好，是岁月给生命的最大的恩惠，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至高荣誉，也是一个动词，陪我们穿越风雨，抵达清澈、明朗、温和的精神世界。

一切往事，皆为序曲。

一切所遇，皆是前尘。

一个人只有与痛苦有过深刻的联结，才能真正地洞悉内心与生活；才能向着明亮那方奔跑，一直奔跑，不自怜、不自弃，直到成为自己的太阳与彼岸。

我敬佩的，从来不是天选之子的成功，而是身处苦难，依然生机勃勃的力量。

所谓的少年感其实是永不服输的精神，是跌倒了还可以擦干眼泪重新奔跑的勇气，是被生活狠狠捶打过之后，还能将自己从泥淖里拔出来，为自由而奋斗的倔强。

是我们将时间的泥沙化为珍珠，以美好，以温柔，度过漫漫余生的能力。

“愿所有美好，与你温柔相拥。”

上一次过生日的时候，面对跳跃的烛光与温暖的脸，我选择用这句话来祝福自己。

同时是一句誓言。

以虔诚之意，以温柔之心，为此后的每一天起誓。

拥抱所爱之人，之物，之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