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丈母娘邱美娥很快便带着自己的换洗衣服进驻到了邱栀子的家里。
在看孩子之余,邱美娥首要的兴致是招呼老家的亲戚来京,这不,正打着电话哪:
“她小姨,邱栀子搬新家了,到新家里来温锅啊!”
“她舅,我们家邱栀子搬进新楼房了,到新家里来温锅啊吧。”
很快,邱美娥的老家妹妹左手领着孙子、孙女,右手拎了一袋婴孩的棉衣棉裤进了顾顺良家的门,邱栀子的老家舅舅身后跟着孙子、孙女,背上背了一袋地瓜也进了顾顺良家的门。
邱美娥领着娘家的大队人马兴致勃勃地这屋那屋地参观:“看看,只这抽水马桶就花了一千多。”
“这张床花了两千哪!”邱美娥显摆。
“这房子真不错!”“家具置办得好!”亲戚们应和。
“你们看看这房本,写着邱栀子和顾顺良的名字,这次这房子可是真的!”邱美娥显摆道。
当初邱栀子的那个婚礼,那张假房产证,邱美娥觉得自己在老家的亲戚们面前丢尽了颜面,而今,她要捡回来。
顾顺良下班回来在楼道里便听到了自家门里传来大声的喧哗声,不用说,是丈母娘老家的亲戚们又来了。她娘儿俩不让他的父母来住,可这位丈母娘的娘家人,一拨又一拨地来!
顾顺良调整了下表情硬着头皮进了家门,佯装热情地喊道:“小姨、舅!您们来啦!”
“姑爷下班了。”亲戚们招呼。
顾顺良低头看了眼表,已到了饭时,而厨房里还是冷锅冷灶的,他说了句“我到饭店里要几个菜来!”转身出去了。
过了会儿,顾顺良从小区旁的一个饭店里提了几样现成的炒菜来,又去小超市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几瓶可乐,他心疼得咝咝哈哈的,心里话:这些钱够我们半个月的生活费的,天知道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多么紧巴!
回到家后,餐桌摆开了,一帮人围在一起吃饭。
“我给你说小顾,你现在是当爹的人啦,拖家带口的,以后工作上得好好干!”邱栀子的娘家舅居高临下地说。“我记着了舅。”顾顺良点头。
“我们栀子现在有了孩子,凡事你可得多照顾照顾她娘儿俩!”邱栀子的小姨高高在上地说。
“那是!”顾顺良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对,一个男人,必须要照顾好自己的媳妇,熬粥、煲汤都不会,怎么行呢?你就爱睡懒觉,我跟你说,以后你得天天早起熬粥——”丈母娘邱美娥指画着顾顺良说。
“我记着了妈!”顾顺良强压住心中不满,笑着应和着。
这帮人!就因为他顾顺良娶了他们家的邱栀子,似乎谁都可以数落他几句,他也从不好意思反驳,在势头上他像个弹簧一样,被他们压下去,压下去。“可是你们自己,混的怎样?在自己家里做的又怎样呢?有什么资格数落我?”顾顺良心里话。在背后,在心底,顾顺良对他们的不满伸展开来,弹回来,一寸一寸地。
这段时间,顾顺良借口工作上的事总是呆在外面久久地不回家,就是不愿面对邱栀子的这些娘家亲戚们。
夜里两点了,顾顺良才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这屋那屋地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丈母娘的娘家人,包括客厅的沙发上。他蹑手蹑脚地回自己的房间,像一个小偷,走在自己的家里。
俗话说,人以貌相,顾顺良怎么看也是一副老实样,说话声音怯怯的,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且动不动就脸红,气质里透出一种柔弱,好像谁都可以数落他几句。他整个人像弹簧一样,被这个社会,被四周的人压着。可他总有对付这个世界的办法。
“别看我表面上对你们客套,可我心里烦你们,烦透了!我从心理上蔑视你们!”他在黑暗里对着那些丈母娘的娘家亲戚们指画着无声地喊。他因此获得了某种精神胜利。
“你们等着!等哪天我飞黄腾达了,要你们好看!”他心里说。
他因此平衡了自己。他不好意思对人凶、恶,但他自有平衡自己的办法。
2
邱栀子的这些娘家亲戚们总算走了,小家成了丈母娘邱美娥施展权力的舞台。
邱栀子瞅着孩子睡着了,便去卫生间洗顾顺良换洗下来的短裤和袜子。
邱美娥跟过来有些吃惊地问:“内衣你都要替顾顺良洗吗?”
邱栀子不以为然道:“是啊,几把就攥出来了。”
邱美娥生气道:“你这个闺女!男人是不能惯的!我原来天天给你爸洗袜子,他还不是被小狐狸精给勾搭跑了?你俩都有工作,你也能挣钱,不比他矮半截,凭什么还侍侯他?”说完,硬把顾顺良的内衣从盆里拽出来丢到龙头上。
邱栀子道:“是啊,我也上班,凭什么还侍侯他?”
顾顺良下班回来,看见自己湿乎乎的内衣卧在那里,奇怪地问:“咦?这是怎么回事?”
邱栀子说:“你自己洗!我妈原来天天给我爸洗袜子,结果爸爸还是被小狐狸精给勾搭跑了。”
这时丈母娘走过来开始用话敲打顾顺良了:“我家邱栀子从小被我拿当心肝宝贝似的疼,我都舍不得让她干活,结婚前内衣都一直是我给洗的呢。一个大男人家,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连件内衣也洗不动么?”
顾顺良赌气拿起自己的内衣洗着,心里嘀咕道,“哪有这样教女儿的?婚姻是一杯茶,各有各的沏法,各有各的喝法。按传统女性才是家务的主力,我媳妇现在不上班,洗件小内衣还计较!”
“你嘟囔什么?!”忽然背后响起一声。
顾顺良扭头一看,丈母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一下不敢吱声了。
夏天到了,这个夏天闷热难耐,顾顺良在卧室里开了空调,正在看电脑,丈母娘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了,啪地按了下遥控器,空调兀地停下来了,屋里的空气瞬时热起来。
顾顺良心起烦躁,分辨道:“妈,电费我们掏得起。”
“你掏得起电费就可以随意浪费电么?老辈人都没用过空调,一辈辈的不都过来了么?小日子过的这么紧,也不知道省着点!”
“什么年代了啊,连个空调都舍不得用。”顾顺良不快道。
顾顺良的顶嘴让邱美娥不快起来了,嘴角撇了撇道:“你的本事可真大,掏得起电费!”
顾顺良烦躁地走出屋去。
“还跟我撂蹶子!长本事啦!”丈母娘在背后数落。
正巧邱栀子下班回来,看见顾顺良在楼下站着,脸色很不好的样子,便问:“怎么啦?”
“出来透口气!这个家呆着太憋屈啦!简直是‘苛政猛于虎’,一举一动都被人管束着,让人浑身不自在!”
“到底怎么了?”邱栀子问。
“这是我自己的家,连开个空调的权力都没有!”顾顺良噘着嘴生气道。
“我妈又管你了?好了,回去吧,我给你扇扇子!”邱栀子连劝带哄地拉着丈夫回家去。
3
这个周日,邱美娥瞅着顾顺良不在家的时候,走进邱栀子的房间神秘兮兮地问:“顾顺良每月的工资都交给你了么?”
邱栀子笑着不以为然道:“没有谁交给谁的问题,我们每月的工资除了还贷,剩下的都放在那个抽屉里,谁用谁拿。”
“那哪行!以后让他把工资都交给你,只给他留100块钱的零花钱。小三凶猛啊,闺女,作为一个已婚女人,从今以后,你要进入高级戒备状态,防火防盗防小三——只要掏空男人的身体,榨干男人的钱包,套牢男人的时间,小三就没有可乘之机!”邱美娥严肃道。
邱栀子说:“两人的关系融洽远比杂事上争出高低胜负重要得多,我想过得糊涂一些。”
邱美娥不高兴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妈妈是要害你吗?你要不是我闺女,我才懒得操这个心,哼,好心当成驴肝肺,到时吃了亏可别来找我哭!”
丈母娘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偷听。
这天,客厅里的座机电话响了,顾顺良过去接:“喂?”
里面传来慕容雪的声音:“哦,是顾大编辑啊,栀子在家么?”
“不在。”
“对了,我扩写完的那部长篇看完了么?怎样?”
“总体上来说不错,有些地方修改后,我这道关就算通过了,再送审给二审,必须三审通过才能出版。我是一审。”顾顺良说。
“要不,我们当面谈谈?我请你们夫妻俩吃午饭?”
“栀子不在家,要不我们改天再约?”
“我想马上修改,急需你的意见,要不我们就不等栀子了?我去你家?”
“我岳母在家哪,在她眼皮低下,我说话老结巴。”顾顺良小声说。
慕容雪在电话里扑哧一下笑了:“我去你家附近的那家茶室里等你。我再跟栀子联系一下。”
“那,好吧。”顾顺良放下了电话。
这期间,邱美娥的耳朵一直竖着,她隐约听见了电话里是一个女音,马上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来了,立即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她留心观察着顾顺良的一举一动,每一丝细微,她听见顾顺良接电话的声音有些变调,放下电话后,他满脸泛红,情绪有一种特别的亢奋,临出门前,他还将梳子上蘸了点水,对着镜子将自己的那点短头发梳了又梳,又将自己的皮鞋擦了又擦,这压根不是平时大大咧咧的顾顺良的作派。
“有敌情!”邱美娥内心总结道。
在顾顺良出门后,邱美娥很快便学着电影里地下党的做法,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套邱栀子还没拆封过的新衣服换上,用一块花头巾将自己的头发蒙起来,又从抽屉里翻出邱栀子的墨镜戴上,整个看起来像一个花里胡哨、作风不正的老妖精,便出门了。
乔装打扮后的邱美娥尾随着顾顺良来到了一间茶室外。
一个打扮高雅的长发女人正背对着邱美娥坐在茶室内等着顾顺良。
两个人谈兴颇浓,顾顺良一改平时在邱栀子家人前的老实木纳,在那女人面前侃侃而谈,充满自信。
“文学就是人学,别把写文章想的高深不可测的样子,其实说话就是文章。平时里说出的话,随意地一撒一抛,打扫起来就是文章。只不过一般人都撒在风里了,而写作者,从地上捡起来,从空中一句句地捉住,落在了纸上,长成了一朵一朵的花,一枚一枚的谷穗。”顾顺良说。
慕容雪以仰慕的眼神看着顾顺良道:“顾老师,我这人,除了牢骚满腹,除了说俏皮话,没别的具体的本事。”
“那些牢骚、空话,对某些工作来说,是闲话、碎话,毛病,然对写东西的人来说,便可以拿来安身立命。你现在是恰到好处地利用起了自己的特长。”顾顺良又说。
慕容雪以更加仰慕的眼神看着顾顺良道:“顾老师,您真是才华横溢!”
顾顺良愉悦道:“好久没跟人谈文学了,今天出来总算透了口气。”
慕容雪看着顾顺良的眼睛说:“怎么啦?过得不快乐?”
顾顺良道:“唉,丈母娘住在我家里。我们买房时,她出了20多万块钱,因此在我们家里,她俨然成了女主人,动不动便粗暴干涉我们小家庭的内政,平日里对我和栀子颐指气使,嚣张得很。我跟媳妇反倒成了寄人篱下者。”
“是这样啊?”
“我这位丈母娘,可不是一位平凡的劳动妇女。她的斤斤计较,令菜市场惯于缺斤短两的小贩们闻风丧胆;她的多疑,即便曹操在世也会自叹不如,而且惯会鸡蛋里挑骨头,在她眼皮底下做事,你就是做的再好,她也总能寻出纰漏,然后给你一通不痛不痒的数落。”
“有这么严重么?”慕容雪问。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因为我穷,我这心里啊,拔凉拔凉的。我也想赚大钱,没钱真的没人瞧的起你,可暂时找不到挣钱的门路。唉,就这么熬吧,谁知道将来会怎样。”提到这些,顾顺良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还有栀子,曾是那样清白、寡语、说话细声细气的一个女孩子,一旦结了婚,就像一枚豆荚啪地爆裂开来,里面的小豆豆蹦到了厨房里,沾了柴米油盐的气息——其实栀子本质上不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的市侩女人,都是因为丈母娘整天在旁挑唆,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顾顺良又牢骚。
邱美娥回到家的时候,邱栀子已经回家了,看见心事重重的邱美娥进了家门,便笑道:
“这是干嘛哪妈?打扮成这样,被发展成地下党了?还是看上哪个小老头了?”
邱美娥将墨镜和花头巾摘下来,扔在沙发上,一脸的严肃,眼含悲戚地看着邱栀子道:
“顾顺良那个兔崽子,他出轨啦!”
刚喝了一口水的邱栀子扑地一声将口里的水吐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笑道:“他在轨道内还走得歪七扭八、疲惫不堪的,还有力气和能耐到轨道外溜达去?”
邱美娥指画着邱栀子说:“傻闺女啊,男人如果靠得住,母猪都能爬上树!”
邱栀子不以为然地笑道:“妈,我这当事人还没怎么哪,我看你倒是患上‘小三恐惧症’了,整天疑神疑鬼的。”
“我亲眼看见的,他和一个长得挺妖的女人在茶室里单独约会。”邱美娥板着脸再次强调。
邱栀子顿时严肃起来问:“真的啊?”
“你妈我这个岁数了,还能说假话不成?”邱美娥拍着胸脯,“你不知道,他俩人之间的那些话呀,简直像抽不断的线头——”
邱栀子的脸色一下变白了,“这个顾顺良,看起来是个挺安分的男人啊!”邱栀子困惑道。
“我怎么看着那女人的背影,像慕容雪啊。”邱美娥说。
邱栀子一下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笑道:“哦,是慕容雪啊,她给我打过电话,说邀我和顾顺良一块喝茶,谈谈她稿子的事。”
邱美娥拿着本杂志指画着念叨:“傻闺女,你看看这杂志上说的,‘为何说闺蜜是婚姻中最危险的杀手?’”邱美娥危襟正坐道,“有很多女人,当和丈夫出现矛盾时,便会向闺密讨教。在不知不觉中,让闺蜜知道了你所有的秘密,对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要知道,你们可以成为闺蜜,说明彼此有很多共同点,甚至对男人的审美观点都大同小异。如果此时的她起了歹意,想对你做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毕竟她知道你们夫妻间的软肋。”
听到这里,邱栀子的脸色又变了,她的脑子里快速地闪过跟慕容雪的一次次交往——
邱美娥接着念:“因此,女人们在与闺蜜相处的过程中要注意分寸,要有一定的底线。不能让闺蜜过多地参与自己家庭的事情,也不能视闺蜜为“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不设防,特别是你和丈夫之间的情感。否则,弄不好你就成了他们之间的红娘。”
顾顺良一回家便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邱栀子母女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
“干嘛去了?”邱栀子佯装自然道。
“跟慕容雪谈了谈她的那部小说。”
“以后还是少跟其他女的来往。”邱美娥说。
顾顺良一副坦荡磊落的样子说:“现在不是封建时代,只要在社会上混,少不了与女性接触。”
邱美娥一下哑了,憋了满腔满腹的兴师问罪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了。
邱栀子虽嘴上不说什么,但遮掩不住脸上的不自然。
4
别墅内,慕容雪正在一楼的客厅里接顾顺良的电话。
“很遗憾,你那个稿子二审没通过。”顾顺良在电话里说。
“哦,”慕容雪的情绪一下黯然下来,“你是说让我参考一下哪本书再修改?《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好的,记下了。”慕容雪低沉地挂了电话。
这时,恰巧郑军武从楼梯上下来,问:“《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写什么的?”
“是写一个已婚女人,宁肯抛弃了贵妇的身份和富裕的生活,也远离了因瘫痪而性无能的丈夫,和一个身体健壮的守林员私奔了。”慕容雪心不在蔫地说。
郑军武的眉头就是一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5
没过多久的又一个周日,邱美娥在外面串门回来,看见顾顺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屑地数落道:“你还好意思翘着二郎腿在家看报纸?你看看人家住的是什么房子?!开的是什么车!邻居家女儿结婚,人家男方光买一个钻戒就花了十万!别人养女儿是享福,而我却还要帮补!”
顾顺良无奈道:“唉,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只是一直没挣到大钱。”
邱美娥继续数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邱栀子嫁了你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邱美娥见顾顺良并没有认真听自己的教训,而是依然专心看着报纸,便指派:“顾顺良,还不快去剥蒜去?我一会要做饭了。”
“我看完这一段,就这一段。”顾顺良说。他显然被随手捡来的那张旧报纸上的一段什么新闻给吸引住了,他坐在沙发上,蜷曲着高大的身躯,眼睛就要凑到报纸上去了,而且,那显然是条很有趣的新闻,因为顾顺良腼腆的方脸上出现了孩童般纯真的笑意,是自个儿偷着笑的那种笑。
邱美娥一下就冲过来了,夺去了那张报纸道:“还不擦油烟机去?整天像个老爷似的坐着,面也不买,米也不淘,难不成我们像老年代那样,给你讨一房小妾去?就是讨到了,你养得起吗?”
吃饭的时候,邱美娥在饭桌旁又烦乱地数落女婿顾顺良:“不要吧哒嘴了,好吗?吃!亏你还吃得这么带劲!”
顾顺良正在咀嚼着的嘴嘎然止住,脸上的表情难堪地僵住。邱栀子觉出母亲话说重了,赶紧弥补,从菜里拨拉了一阵,夹出一块肉来放进顾顺良的碗里。
“江富有家的媳妇戴了那么沉的一个手链,鸭子似的晃荡着四处显摆,四处说明年要送她儿子上贵族学校!涨包得她!”邱美娥坐在那里胸脯起伏不平地又絮叨。
“那些有钱的男人大都花心。不是么?我虽然穷,可是我对栀子好啊。”顾顺良讪讪道。
邱美娥撇了撇嘴,不屑道:“你要是有钱的话,也去花去啊!就算找个花心的富女婿,也总比找个穷女婿要好!”
顾顺良满脸羞红着,无言以对。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邱栀子见状赶紧劝道。
“我是恨铁不成钢啊,”邱美娥无奈地摇着头道,“我闺女怎么嫁了这么一个窝囊废!”
顾顺良一下被伤透了,脸色发生了剧变,紧咬着嘴唇转身出了家门。
邱栀子在旁劝母亲:“妈,说话要永远给对方留有尊严,永远不要把带有情感伤害性的话脱口而出。即便是丈母娘跟女婿,话要出口先慢三分。”
跑啊跑,顾顺良跑到了郊外的一个小山上,他俯瞰着山下的楼房大喊道:
“你们,这些世俗的人,不要以为我现今没什么令人炫耀的地方,就可以随意侮辱诋毁我!我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就因为我骑自行车,你就把我看贬了!说什么要找有车有房的,女方结婚都想找那样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那样的!有车有房的是有!只是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啦!”
待顾顺良回到家后就对邱栀子说:“婚姻是一对小夫妻之间的事情,它需要的是俩人并肩作战,只有身边的亲友越少,他们才越有可能抱团取暖。”
“可不让两边老人帮忙的话,就得请育婴嫂,那得每月要花3000来块哪,我们压根承担不起啊。我们应该知道,有两边的老人愿意给带孩子,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可相处,怎么就这么难呢?”邱栀子念叨。
她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道:“我还是带着孩子到我妈那边住一阵子去吧。你一个人在家轻松一段时间,现在每个月的奶粉钱就一千来块,家庭开支上实在快吃不消了,全家就只靠你一个人的工资了,你再休息不好——”
顾顺良同意了。
邱栀子愁闷地念叨:“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你们俩怎么——唉,一边是通心贴肺的妈妈,一边是我亲爱的丈夫,我这稀泥怎么就和不匀呢?”
“一切的根源,还不就是嫌我是个穷女婿么?获得事业上的成功,当一个有钱人,到底有多难?能难于上青天么?”顾顺良嘟囔道。
只是邱栀子带着兜兜在母亲家过了几天,邱美娥就有些不放心她的穷女婿了,对邱栀子说:“顾顺良一个人过行么?别看他原来过单身行,现今过了这两年有家的日子了,饭来张开口、衣来张手的,不行,我得去你家看看。”
“要不我回去看看?”邱栀子说。
“孩子不一定什么时候吃奶,还是我去吧。”邱美娥道。
邱美娥一进闺女的家门,好么,家里乱成了一团糟,鞋子摆满了门口,到处扔着脏衣服、脏袜子,再去厨房一查看,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她嗅了嗅,霉味好像来自电饭锅,她掀开电饭锅盖,差点没晕倒,一锅米饭全发霉了,长了厚厚的绿毛,家里剩下的半棵白菜也是烂的,垃圾桶里只有几个方便面袋,她这就打电话去:
“邱栀子,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咱娘儿仨班师回朝,打道回府!”
“怎么啦妈?”
“这个顾顺良,简单把日子过烂了!这样下去,他的身体可受不了!”
“到底怎么了吗?”
“饭是发霉的,菜是烂了半截的,家里乱成了狗窝。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老嫌我们上辈人唠叨,说我们管得太多,干涉你们小夫妻的生活,可家里没个老人拾掇着,你们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啊?工作都那么忙。”邱美娥絮叨。
于是,老的、小的,3个人又搬回了苏小小家。
6
当天夜里,顾顺良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已响起来了。邱栀子烦躁地推搡着顾顺良道:“又睡着了!一沾枕头立码就睡着,亏你能睡得着!跟你说话呢。”
“啊,嗯?”被推醒的顾顺良懵懵地说。
“你说,咱这穷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么?”邱栀子哀声叹气地说。
“你别认为我的心里就好受,在单位混不出个人样来,我整天--”彻底醒了的顾顺良也情绪低落起来。两人说了会儿话,邱栀子打了个哈欠有了困意想睡了,但顾顺良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茬。”邱栀子晃一晃背对着她的顾顺良的肩膀。
“栀子,跟你说件事,我大学时的好朋友陶渊眀在上海注册了一家图书出版公司,想让我过去跟他合伙干。”
“我坚决不同意!孩子才这么小,你把我们娘儿俩扔家里,自己跑出去躲清闲去!”邱栀子条件反射般地叫。
顾顺良苦笑道:“躲清闲去?如果真丢了国营单位这个铁饭碗,跟朋友合伙创业,我那是孤注一掷了,前途未卜啊!”
“既然知道前途未卜,何必还要冒这个风险?”
“我在单位的压抑你是知道的。在国营单位,只要领导不提拔你,在事业上这辈子便基本被判了死刑,什么时候才能熬出来啊?何况又有了石利这个拦路虎——何况在家整天纠结于这些鸡毛蒜皮,我实在是过够了!”顾顺良愁闷道。
邱栀子说:“顺良,生活是这么困顿,我们生活中的喜事太少了,所以我们抓着一点小快乐就要极力地渲染、夸张,无限地放大,我们既没钱又没势,不能再失去了快乐。”
“你的良苦用心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我只是实在无力将自己从那种低沉的情绪里拎出来,”顾顺良叹息道,“人啊,关键是取得事业的成功,不然,靠那种自我安慰,安慰得了一时,宽慰不了一世。”
邱栀子说:“一个人,凭什么能力成为人群里的王?那主要是一种心力的问题。你气质里的文弱,本不是适合走仕途的人,然而在这个社会里,对于男人而言,太习惯于以仕途的成败论英雄了。
“我有一种直觉,我不会这样一直平平淡淡下去,我对自己的前途隐隐地有一种期待,而这种前途究竟是什么,起点在哪里,我自己也并不清楚,不管怎样,我一定要闯一闯……抗争终究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状态。陶渊眀说,他相信我的能力,让我过去当总经理,他送我百分之十的股份,而他自己当董事长。”
“他自己的公司,怎么会白白送你百分之十的股份呢?”
“你不知道,陶渊眀那人,比较讲究休闲养生,既想办公司,又不大愿吃苦,说白了,就是他出本钱,我出力。他老婆也是公司的董事,但她有另外的工作,不参与公司的具体经营。”
“哦,那3个人的公司只有你一个人具体干活啊,那你若过去的话,压力也挺大的。再考虑一下吧。这毕竟是大事。”邱栀子说。
“官运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不管自己怎样折腾、努力,那上面关键的权力者不提拔你,
一切也是枉然。再者,一个人是否能走仕途,是有着天生的素质的,比如心计、城府、人本
身的性格,还有机遇。官运并不是人刻意追求就能得到的。而创业不同,只要自己肯吃
苦,肯费脑力,总该有收获的。”顾顺良情绪跃跃欲试道。
7
这天,邱栀子的公公婆婆忽然敲开了家门。
“我们想孩子想得都想疯了!”婆婆说着便挤进门来向卧室内床上的孩子扑去,亲个不够。
家里是二室一厅的房子,除了小夫妻的卧室,只剩下一间卧室。
只是邱美娥对邱栀子说:“不行!我不回去,你婆婆不是让你吃咸菜就是让你吃大白菜,
月子里的饮食很重要。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丈母娘不回家,顾顺良便只得给自己的父母在客厅里搭了个地铺。
这下家里热闹起来了,一个娘家妈,一个婆婆,邱栀子夹在中间左右不是。
妈妈说要勤洗头保持清洁卫生,婆婆说月子里不能洗澡不能洗头;妈妈说奶可以用吸奶器存着喂孩子,婆婆说一定要半夜起来奶孩子;妈妈说卧室要保持通风良好,婆婆说不能见风,头上要包上头巾……到了最后,连煮面条是敞锅煮还是闷锅煮,两位老太太都吵得不可开交。
“你婆婆怎么还不回老家去哪?没有一个锅里两把铲子炒菜的道理。”邱美娥暗地里跟邱栀子嘀咕。
“我的亲妈啊,双方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求求你们,就别较劲了!”邱栀子无奈地苦劝道。
邱美娥渐渐感觉出了,邱栀子的公婆已不单纯是喜欢在这里住,而是在和她邱美娥进行一场无言的较量:这个家,他们到底有没有权力住?他们就是要住下去,看她怎么办?
她已经摔摔打打地,给他们脸色看了,而他们依然住在这里,他们的依然故我是一种无形的语言:我们压根不在乎你,无视你的存在。
这让邱美娥愈加恨得慌。如果他们表示出受伤了,她或者会检讨自己,在以后的相处里尽量往好处相处,而邱栀子的公婆这样,无疑是摆出架势:到底,谁能斗过谁?
导致两家平时积压的矛盾集中爆发的原因是邱美娥的一帮娘家亲戚的到来,有邱栀子的舅舅和姨妈。
这天,邱栀子和母亲接到电话后去车站接人了,火车晚点,接到后已是午后一点了,大家饿得不行,便就近去了火车站旁的一家饭馆里吃饭。
饭后,邱美娥、邱栀子领着亲戚们回到了家。
一个个酒足饭饱的样子,男人们的脸上泛着红晕。
邱栀子问公婆:“你们吃饭了么?”
“还没哪,菜都洗好了,想等着你们回家后再下锅。”婆婆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
邱栀子见状赶紧解释:“接到舅舅和姨妈后已过了饭点,大家都饿了,便在外面吃了。我以为你们在家早吃了。”
婆婆这就起身要去做饭的样子。
邱美娥说:“别再炒新菜了,我将剩菜打包回来了,挺好吃的。”说着,便将菜摆开在了餐桌上。
婆婆拿来了两个冷馒头,就着那几样剩菜吃着,脸上一阵阵不自然。
而舅舅又心粗得不行,看着邱栀子的公婆吃还一个劲地白话:“嗯,这个虾挺新鲜,那个糖醋排骨火候不错,对吧?”
顾顺良父亲黑着脸一声不吭。
下午看电视的时候,顾顺良父亲与邱栀子舅舅之间又发生了些不愉快。顾顺良父亲爱看戏曲,而邱栀子舅舅喜欢看相声,邱栀子舅舅老是拿着遥控器不放,这样看哪个频道便基本由他控制着。
晚饭的时候,邱栀子的舅舅不停地给顾顺良的父亲让酒。
“我不喜欢喝酒。”顾顺良的父亲说,用手捂住自己的酒杯。
“来一杯?再来一杯?别客气么!”已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邱栀子舅舅让,举着酒瓶子就要给顾顺良父亲倒酒。
顾顺良的父亲狠狠地把酒杯摔在饭桌上,“你让什么让?娘家人是客,是外人,婆家人才是主人!”
顾顺良父亲心里一直憋着的火总算撒出来了。
邱栀子舅舅一时没反应过来,气氛一下子僵在那里。
邱美娥不屑地撇了撇嘴,对顾顺良父亲说:“你现在知道婆家人是主人了?买房付首付的时候你这主人在哪儿?怎么不出手啊?”
顾顺良的父亲一下子被噎得脸红脖子粗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闺女一下就给你老李家生了个男孩,差点送掉半条命,岂不是你家的功臣么?可是看看你们家,两次都张着一双空手就来见孙子了,一个子儿也不往外蹦!真好意思你们!”邱美娥乘胜发飙。
“我们——”顺良娘极力想分辨什么。
“妈!”邱栀子冲着母亲摆手想制止母亲。但邱美娥不管这些,再次不屑地撇了撇嘴嘲讽顾顺良父母道:
“对,没有空手来,带了一篮子土鸡蛋来,带着棉衣棉裤来,连个红包都不包,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俩孩子遇到那么大的难处时,你们一毛不拔,现在却来捡现成的房子住了!还有你们的孙子,要不是仗着我闺女,压根落不上北京户口,你们知道一个北京户口值多少钱?50万!”
顾顺良爹娘被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也不是小气,我们是真没有——”顺良娘讪讪地道,当时眼眶就红了,还勉强陪着笑脸。
“这些本鸡蛋,都是我娘一个一个攒起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吃——”顾顺良道。
丈母娘指着顾顺良爹娘继续数落:“你说说你们,一辈子活下来有什么劲呢?手里连点积蓄也没有,连给儿子娶个媳妇都娶不起,也不干脆脸上蒙块布,自己跳井去。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没车,光有一张脸,厚得像城墙的拐弯——”
“妈!别说啦!”邱栀子厉声道。
“啊!”极度的羞辱之下,顾顺良发出一身尖叫,他转身冲进厨房去,抡了一把柴刀出来,团团转着,却不知从哪里下手,情急之下,对丈母娘说,“您这么训夫有术的人,怎么邱栀子他爸还离家出走了?”他总算找着了一个发泄点。
邱美娥被击中了软肋,一下怔住了,但她很快开始了更加猛烈的反击,指着顾顺良的鼻尖数落:
“你个兔崽子,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你还抡刀子?你拿着菜刀想砍谁?啊,你说?你个骗婚的!把我闺女骗到手了,你开始长脾气耍横了!别以为我闺女生了孩子就铁定是你的人了!走!回娘家!”说着,抱起外孙拉扯着邱栀子回自己家去了。
家里只剩下了顾顺良一家三口。
顺良娘趴在餐桌上哭泣着:“活到这么大岁数了,被人指着鼻子数落。”
“都怪儿子没出息、没本事,二老为我辛苦了大半辈子,到老了该享福的时候,还被我连累,受别人的气。实在不行离婚得了,给你们说!这几年我受够了!在她们家人跟前,我就像二等公民一样,整天被丈母娘指着鼻子训,跟孙子一样。”
“瞎说什么?!‘离婚’二字是轻易能说出口的?”顺良爸训斥儿子。
“说白了,就是她娘家的人贵,咱家人贱。大多数北京人看不起‘外地人’,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早知今天,还不如在老家给你找个媳妇。”顺良娘唠叨。
“我常常觉得奇怪,作为邱栀子亲生的妈,她到底是希望女儿幸福还是希望她不幸?按理说应该是前者,可是她做的事,件件都是指向后者。我真的挺不住这个压力了,那位老佛爷对我的鄙视让我要疯了。我也想哪一天有成就了,大声对丈母娘说:你不是看不起我吗?不是说我笨吗?可这社会钱太难赚了,我也想去创业,但无法找到切入点。”顾顺良道。
顺良爸起身收拾行李,对儿子说:“帮我们订两张票,我们立码回老家!”
顾顺良劝:“明天一早再走吧?”
“让人家说那么难听的话,我屁股上像针扎似的,一会儿也坐不下去了。”顺良爸说着,便起身收拾行李。
顾顺良泪眼汪汪道:“儿子,你也别拦我们,住在这儿,不是享福,是遭罪啊。”
二老当时就坐火车回老家了。
顾顺良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心里盘旋着一个念头,“养儿方知父母恩。父母的贫穷,是我的耻辱,我怎么就不能多挣钱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