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是个地窝院。
在造型上,地窝院与崖庄院风格不一样。地坑院虽然也有窑洞,但有院墙,通常是依山壁来建,就像我家的地坑院一样。而地窝院就是在平地里挖一个长方形的坑,深度一般是两丈左右。在坑的北面和左右钻几孔窑洞,南面则是一条上坡路,就像一个带了靶子的方形熨斗,那靶子就是坡道(也叫hang道)。为了以防雨雪天上坡打滑,沿着巷道箍了一个锥形筒子,出口那头大,连接院子的那头肯定小。当然,在这个连接处,就是大门。大门外锁,里拴,这样一来,人若要下地坑院,就从那个半张着嘴的筒子里进去,走下坡道,穿过大门,下到院子。
由于地窝院的上面与地面持平,为了预防路过的人或动物掉下地坑院,给上面砌了一圈儿半人高的墙。
我就站在墙边,朝下面的地坑院瞧了瞧,听了听,静的连一个声音都没有。一般家庭都养了狗,这家倒是没有狗。此时正是晌午,太阳干巴巴的晒,知了热热热地叫着。见此情景,我说:“看样子没人。”
郑三民从东绕到北墙头,一看说道:“有人哩,大门拴着,你叫。”
我就高声叫道:“哎,有人吗?”
靠北的窑洞里立刻传出了一个女声:“没有人。”
郑三民接着说道:“你不是人吗?快出来,有好事呢。”
很快,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女人,头毛刺刺的,穿着深蓝色裤子花短衫,靸着鞋,朝我们望道:“啥好事?”
郑三民一看这婆娘说道:“她表叔妈,听说你家有老人,县医院准备免费给老人做体检呢,我们先登记一下情况,你把门开开。”
尚家女人立刻转身就走:“死症病得下了,靠体检,顶屁用?我们不体检。”
郑三民见她要进窑洞,忙喊道:“哎哎,她表叔妈,你急啥呢,你等我把话说完嘛。”
那女人没理。
我俩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这时,一个老头双手背搭着,从我身后的小道上走过,好像听见了我俩的对话,问道:“你们找谁呢?”
郑三民说:“老人家,这是你家吗?”
老头说:“不是。这是尚家。我家在沟对面,我从这里走捷路,出去翻个沟就到了。”
我见老人口气还算和气,忙给点了一支烟递过去。老人可能走累了,接过烟后就蹲在了地上,白衬衫外面披着的褂子掉了,他转身捡起,压在了膝盖上。我见老人全身土兮兮的,白衬衫洗得几乎染了色,就问道:“你和尚家是一个村上的吗?”
老人说:“就是的。他们是北咀队,我家是南咀。”
跟老人一聊,听他刚从县城回来,我有点吃惊,问你是咋去的?他说:“走上去的,早上鸡叫头遍就走,赶九点多到了县城,去看了一下我娃。”
“你娃咋了?”我问。
老头吐了一口烟,才说道:“我娃说了个媳妇,想给那女子买几件衣服,没钱,把县城街道的井盖揭了两个,拉去卖了,被抓住了,判了五年徒刑,准备送平凉监狱呢。”
我一听,没吭声。郑三民问道:“卖了多钱嘛,判了五年,找关系活动没?”
老人叹息一声说道:“唉,找啥呢,别说没关系,就是有关系,哪有钱活动呢?我去想给娃买点点心,都没钱,走时给娃煮了几个鸡蛋,摘了点苹果,拔了几个嫩萝卜,去把我娃看了一眼。”
郑三民微笑道:“蹲号子的人,最想吃的就是肉啊,拿那些东西能解馋么?不会给杀只鸡,做点鸡肉带去。”
“统共两只鸡,七紧八慢处,还指望鸡卖点钱呢。”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家有多穷了。想到老人大热天的,跑上百里路去看犯了罪的儿子,心里不免有点沉重。
郑三民得知老人与尚家熟悉,就告诉了我们的来意。话没说完,老人说:“白说呢,尚家老头瘫痪几年了,开始那媳妇还照顾得不错,结果那男人跟工程队去打砖,晚上跟一个做饭婆娘住在一起,不顾皮不顾面,闲话传回村里,尚家婆娘知道后心里不舒服,就拿瘫子出气,嫌瘫子在炕上拉屎,就把炕挖了个洞子,下面放了一只桶,将那瘫子的屁股放在洞子上,拉屎撒尿,都流到桶里了。平时那媳妇高兴了,给吃两顿放,不高兴了,给吃一顿。天天就关在窑洞里,一年四季见不上日头。瘫子的女子在三十里铺,一月半载来给收拾一次。唉,人老了,可怜得很。你们还想给为那瘫子体检,估计连门都进不去。”
我一听这个情况,更有了下去看的心情,就插话道:“那请你老人家叫一下门,只要开了门,管她同意不同意,我们下去看一看。既然她公公那么可怜,我进去多少给点钱。”
老头注意地看了看我,二话没说就站起,走到崖畔,朝下面喊道:“秀玲,你给开一下门,这两个年轻人是做慈善的,想下来看看老人,给点钱。”
尚家媳妇这下态度大变,立即抬头跟我们打招呼,叫老头下去喝口水。老头将我们送到筒子口,急着回去喂牲口,走了,我俩就沿着这个筒子形的坡道往下走,秀玲立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你们不是来体检的吗?原来是做慈善的?现在社会好的,穷得很了,就有人帮呢。”
我一边走,一边瞧了瞧周围环境,说你们把庄子修成这样,发大水时哪里排水?秀玲指了指西面说道:“那里有个地窖,深得很,水下来了,就从那里流下去了,攒下还能吃饭喂牲口。”
说话间,我听见腾的一声,抬头一看,东面墙壁下,拴着两头牛,刚才牛好像甩了一下蹄子,发出了那种响声。
见郑三民朝北窑走,秀玲指了指西窑说道:“老人在这个窑里。难闻得很,你们站在门口看一下,别进去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了里面发出了嗯、嗯的声音。
我刚推开那黑兮兮的木门,感觉呼啦一下,有什么东西碰在了脸上。原来是苍蝇。这些家伙好像围着老人作乐,猛然受到惊吓,飞了起来。有的还大得出奇,撑着绿翅膀,眼睛亮晶晶的。同时,一股浓烈的屎尿味扑鼻而来。我本能地立在了门口,发现那个瘫痪老人就在炕上仰面躺着,头发又白又长,脸上像刀削了似的,眼睛深陷,面容枯槁,裸露的肩膀看上去像木材一样,猛一看,感到有点瘆人。
老人看见我在门口,伸出了那个干柴似的胳膊,意思跟我到招呼。我的视线不由得落在了他那骨瘦嶙峋的手上——那手简直惨不忍睹,手掌手指头上沾满了黄兮兮的东西,一看就是屎,只是已经干成痂了。
我的心不由得发怵了,但还是咬着牙,低了一下头,进去了,立在炕前,问老人睡床几年了?老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四年了。”
瘫痪四年了?就日复一日地躺在这个炕上?我耳边顿时响起了看娃老汉对瘫痪老汉的描述,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熬过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就好奇地问道:“你老人家今年多年龄了?”
“八十五了。我四十三上娶的婆娘,四十五上生的娃。”
“哦,你……你老人家耳朵还灵光着呢。”
“唉,再灵光,顶啥用呢?我一直求死,可就是饿上几天,都死不了……”
短短的几分钟,我感到被苍蝇欺负的都有点受不了,加上扑鼻的臭味儿,我想立马就走,但是,一个问题忍不住的从我嘴里蹦出了:“你几个娃娃?”
“两个,一个病死了,一个打工去了。”
“那家里……就是你这个儿媳妇照顾你?”
老人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女子有时还来照顾。”
“既然你还有女子,为啥不来帮你收拾收拾?”
“唉,再收拾……还是这个样子……”老人说着,我看见,豆大的泪水从他窟窿一般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不知怎么说了,只见盖着一条又脏又薄的被子,躺在黑兮兮的竹席上,从他身体裸露的部分看,身上是一丝不挂。看到大大小小的苍蝇围着他旋转,我想到他屁股底下的那个木桶,尽管我看不到那个木桶,但我能想象到木桶里的情形……
夏天对这个瘫痪老人来说,这般难熬,那冬天呢?由于炕被挖了洞子,肯定没法烧炕,那老人是如何过冬的?难道就是在这冰冷的光席上过冬的?
命运这么残害老人,为什么他的听觉还这么好?脑子还这么清楚?我脑海里不断地打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想问一问老人,又觉得就是问出来,有什么意思?倒这,老人都泪眼巴巴的。遇到悲苦的人,最好的方式是闭嘴,用实际行动暖暖他悲凉的心。为此我就掏出了200元,放到老人头前。
我进屋后,郑三民一直在门口站着,始终没进屋。之后,我跟他,进了尚家媳妇的窑洞里。
一踏进门,郑三民就大惊小怪地说道:“啊呀,嫂子,你把你的窑洞收拾得好得很呀,既干净,又整齐。墙上还贴了钱。这是啥钱呢?”
秀玲说道:“国民党老票子。”
我循声看去,发现炕墙上,果然贴满了上面印着“中央银行”四个字的拾圆、伍圆、还有壹百圆的。票面颜色有青蓝的,有黄绿的,都脏兮兮的,新旧不一。猛一看,都是孙中山的一行行头像和醒目的大写数字。
在郑三民的口中和我的想象中,有老票子的家庭,非富即贵。而这个秀玲家,一看她本人和她的家境,咋说都与老票子都沾不上边,但她偏偏就有。难道,这些票子是瘫在炕上的那个老人的东西?心里这么一想,正准备问秀玲时,只见郑三民大惊小怪地说道:“是老票子啊,哎呀,你把票子贴在墙上干嘛?”
“没钱花,看看墙上的这些钱,就感到我有钱了。”
郑三民哈哈一笑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也想给我家的墙上贴几张老票子,你给我剥几张吧。”
“看你说的,贴得好好的,剥了干嘛?”
“我给你钱嘛。真的,给我剥几张。我要那张,你剥那张。”
秀玲就问剥一张给多少钱?郑三民说:“给你一块钱。”
“你狗喝羊汤,想得太汪了,在集市上揭一张画多少钱,你不是不知道。要让我剥下来,至少五块。”
郑三民忙说道:“好了好了,给你五元,你给我剥。”
价格商量好之后,郑三民要求秀玲找个刷子,端一碗开水,先一点一点地把钱涂湿,然后慢慢往下剥。如果剥坏了,他就不要。
秀玲就拿来一只碗,倒了开水,对着墙上的那些老票子刷了起来。我看着这女人在一点点的在那里刷,想起我在环县遇到漏油的那个事故,在河里一点点刷原油的情形,顿时感到心里不舒服了,就出到了院子。郑三民紧跟了出来,笑嘻嘻地低声说道:“今天运气太好了。”
我脑海里顿时想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典故,就微笑道:“确实运气不错,就是……一点点地往下剥,太慢了。”
“嫌慢的话,咱俩也帮个手吧。”
我说:“干这活儿,我性子急躁,干不了。”
郑三民说:“不干也行。人都说书生手上没劲,抓不了鸡。你歇着吧,我给咱们干。”
他这句话的意思,无非说我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好,只要你同意,我赶紧就离开了。地窝院里我感觉没法待,就出了巷道,上到庄畔,在一个麦草剁下面,双手抱头躺了下来。
这时,我眼前不由得浮现了那个瘫痪老人,想到他的处境,心里想道:如果他儿子孝顺,老人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