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深更半夜,贸然打扰一位成年男性的睡眠,这实在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这是奚午蔓用眼泪换来的教训。
既然这么喜欢打扰别人睡觉,谈你所谓重要的事情,那好,请坐在这里,慢慢讲。
奚午承端了把单人扶手椅,放在床边,按住奚午蔓的双肩,让她坐下。
请讲。想讲什么。请畅所欲言。
但是,请注意音量,不要影响到哥哥睡觉。
“不然——”奚午承的温柔,难说没有威胁的成分,“以后每一个晚上,你就都别想睡觉了。”
被窝里的人睡得安稳,床头灯灯光线稍稍调亮,够奚午蔓看清合同上的文字,又不会影响到奚午承的睡眠。
疲倦。每无声打一个哈欠,就流下两行长长的热泪。
奚午蔓恨透了这合同。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与奚午承互换了位置,后者跷着二郎腿,一手翻着她那份合同,一手拿一支2B铅笔,在纸上写写划划。
“还睡吗?”奚午承也不看她。
“不睡了。”她嗓音微哑。
“你跟苏慎渊约了什么时间?”
“没约。”
“要我帮你约他吗?”
“嗯?”奚午蔓双臂支起上身,“约他做什么?”
“谈谈合同的事。”奚午承把铅笔往床头柜一放,合上文件夹,“或者,我帮你谈?”
“不——不是,我要签那份合同吗?”奚午蔓最后一丝困意都烟消云散了。
“对你百利而无一害的合同,为什么不签?”奚午承把文件夹放在被子上,靠近奚午蔓的右手,起身离座,离开了卧室。
门轻轻合上,奚午蔓迫不及待,翻开手边的文件夹。
几乎每一页都有铅笔写下的字迹,或多或少。
经修改,如奚午承所说,这是一份对奚午蔓百利而无一害的合同。
细看每一个修改项,并不过分偏向奚午蔓,完美兼顾了另一方的利益,是另一方很容易就能接受的程度。
把修改后的合同重新打印一份,奚午蔓很高兴地约见苏慎渊。
这次见面,可比上次容易多了。
电话是上午打的,人是下午见到的。
电子档提前发到苏慎渊的邮箱,见面直接聊正事。
苏慎渊只有一个疑问——奚午承改这份合同,花了多长时间。
“难道就不能是我自己勤勤恳恳、奋战一夜努力的结果?”直觉告诉奚午蔓,不管聊什么,一旦跟奚午承挂上钩,苏慎渊就会很难搞。
但是,毕竟把合同反反复复念过一遍又一遍,怎么不算是努力过?
“你?”苏慎渊把合同从最后一页往前迅速翻一遍,“一个不染尘间烟火的大艺术家,还有这本事?一晚上就改得这么——完美无缺?”
不染尘间烟火的大艺术家。天,这该死的媒体人的口吻。
“我是艺术家,不是傻瓜,好吗?”奚午蔓理不直气也壮。
“你这才能,不进外交部真是可惜了。”苏慎渊又把合同从前往后迅速翻过一遍。
奚午蔓莫名心虚。
学生的作文完整抄了蒙田的一篇散文,老师把作文本拿在手中,来来回回地翻,问是不是最喜欢这篇散文。学生坚持说,这是自己写的。
啊——
“现在,倒是该我考虑签不签字了。”苏慎渊说。
文件夹轻轻一合,稳稳落到桌面。
红色果汁倒入杯中,泡沫消散很慢。
文件夹静静,纹丝不动。
银亮刀叉映着白色灯光,夜色渐浓,文件夹躺进轿车后座。
白、红、绿与蓝色的灯光交叠。
虚烟院子,灯光亮了又熄,很快又亮起一处光来。
窗帘紧闭,红色山茶花暗淡下去,只迎着庭院橘色的灯光。
大客厅同以往有了细微的不同,奚午蔓一下就注意到。
茶几上,摆了个黑檀木小象雕件。
奚午承在桌球室。
今天晚上的奚午承,肝火旺盛。
大老远就听见“砰”,“砰”,“砰”,一下下更像是撞在奚午蔓心尖儿上。
杆头推出白球,白球碰开其他花色的球,奚午蔓在门口驻足,生怕一靠近,那球杆就会捅进她的身体。
脑袋一空,身体就开始剧烈地痛。
胸腔与后背连通着一个窟窿,鲜红的血涌出。内脏遭老鼠啃噬,黑色或白色的蛆爬满整个屋子,爬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天空与海底。
没有葬礼,没有花圈,没有棺椁,甚至,没有她的尸体。
台球杆突然被扔在台球桌面,乌木与硬枫木相碰,将世界上所有蛆虫砸得粉碎。
奚午蔓打了个寒颤,重又看见,眼前还是干净的桌球室。
奚午承抄着手,半靠半坐在台球桌边沿,嘴角勾着浅笑,眸子里是遥远山林中的夜色。
不属于热闹市区的、没有亮光的、深深冷冷的,夜色。
“进来。”他说。
双腿比脑子听话。
奚午蔓走近奚午承,在他面前低下头,不敢先言语。
他身上没有酒气,奚午蔓却忘了该怎样与哥哥相处。
这该死的酒气。来自她的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
那果汁里怎么会有酒精?
“桌球?桌游?”奚午承话音不轻不重,“选一个?”
玩不过,根本玩不过。
从小到大,从没赢过。
干脆跳过那令人窒息的过程,直奔最后的结果。
“惩罚是什么?”奚午蔓问。
“罚——”奚午承指尖微凉。
轻轻划过她的——印堂、鼻梁、鼻尖、人中、唇珠、下巴、喉咙——若即若离。逢中破开。停在锁骨窝。
“五十遍《太上感应篇》。”他说。
“那我直接去抄经好了。”奚午蔓往后退一步。
“万一抄经的是我呢?”引诱。
要不是熟悉那笑里藏刀,奚午蔓真的会信。
他就是喜欢看她输,用最折磨人的方式让她慢慢输。
那种绝望感,经历过的人会懂。想想就崩溃。
“我不舍得哥哥去那冷冷的屋子里抄经。”她微笑。
“我也不舍得你去。”他皮笑肉不笑。
鬼话。但她不能反驳。
她没得选。
奚午承离开桌球室,奚午蔓跟在他身后。
冬天没有空调的小黑屋,不用来冻荔枝真是可惜了。印象中是这样。
今天晚上,小黑屋却暖和,归功于勤勤恳恳的暖风机。
靠窗的桌面,纸笔砚都被收好,只一个六贯棋棋盘、两盒黑白棋子。
这场对局,一定会有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