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较是假,闹僵了对她没好处是真。
从她亲生父亲下葬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这世界很大,但没有属于她的一隅之地。
她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了六年的房子,很容易就被别人霸占。
他们害死了她的爸爸妈妈,还想害死她。而她,压根不知道他们是谁。
在她的印象中,她抬头看见夜空的时候,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她无数次思考,为什么夜空会黑得那么彻底,直到她在书上看见一个词——虚无。
至少在对宇宙有深入的了解之前,她一直认为,之所以什么都看不见,是因为那里本身就什么都没有。
后来她才知道,是她一无所有。
只有她。
她花的钱是奚午承的钱,她住的这栋别墅是奚午承的别墅,为她服务的佣人也都是奚午承的佣人。
她什么也没有。
别墅里的佣人无一不是跟奚午承站在同一战线的,他们对她的态度,完全取决于奚午承对她的态度。
平时和颜悦色的各位,一到奚午承把她关进小黑屋抄经的时候,就纷纷对她摆起了冷脸。
只有眼前的医生钱莫贪有所不同。
钱莫贪发觉奚午蔓遭到男主人的暴行开始,就一直很关心她。
钱莫贪说,小姐能让他想到他的女儿。
他女儿年长奚午蔓六岁,五年前就已经嫁人。
他一直担心女儿被丈夫欺负,好在目前还没有过。
只是他看见奚午蔓浑身的伤,就总联想到他女儿身上,不免一阵心疼。
这位颇富同情心的医生帮了奚午蔓很多,他总在奚午承面前夸大奚午蔓的伤势和身体状况的糟糕程度。
他的夸张,能为奚午蔓争取起码一周的清净。
奚午蔓对医生心怀感激,也始终保持警惕。
在她看来,医生的关心实在可疑。
他曾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小姐要是报警,我一定当证人。
她想不明白,这名为奚家服务数十年的医生,怎么会对她表露出过分的同情。
如果是为了探她的口风,好去奚午承面前邀功,钱莫贪完全不用这么关心她。
这别墅里随便一个佣人的随口编排,都能让奚午承对她拳脚相向。
她不知道她挨打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累了,奚午蔓打算缩进被窝休息。
钱莫贪却站在床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您还有什么事么?”奚午蔓扯出礼貌的微笑。
这微笑是她经多年实践得出的成果,可以在大多时候让自己免受很多无端的暴力。
钱莫贪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说了句“您好好休息”,就转身离开了卧房。
奚午蔓背靠着床头软包,盯着被关上的房门,久久没有眨眼。
她感觉很累。不是由于生理期导致的疲乏,而是深知无法对抗虚无却不得不对抗的无力感。
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却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存在,却存在。
心跳得很快,在沸腾。
她缩进被窝,听着不知哪传来的咕噜噜沸腾的水声,渐渐入梦。
梦一个接着一个,突然的吵闹惊醒了她。
她睁开眼,看见屋子里站满着黑白女仆装的女佣,她们准备为她梳妆打扮。
刚醒来的她,恍惚以为自己到了远东民间传说里的阴曹地府,面前满是小鬼。
“小姐,先生说七点有个晚宴,请您立马更衣。先生在客厅等您。”一个深色皮肤的女佣说。
“小姐,这是钱医生给您开的药,吃这药不能喝酒。”一个皮肤稍白的女佣说。
她任她们摆弄。盘发、化妆、换衣、佩戴整套首饰。
然后下楼。
一楼客厅很大,装潢尽显富贵。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可见天已完全黑下。
庭院的暖色灯光映亮植被与大理石地面,也映亮不时飘落的雪花。
奚午蔓只觉疲倦,在看见奚午承的瞬间,仍加快步伐,以匆忙的姿态跑向沙发。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没元气的时候佯装元气满满,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不高兴的时候佯装高兴。
她只知道,必须这样。
就像她想不通为什么活着,却活着。
“抱歉,哥哥。”她在奚午承面前驻足,软着嗓音开口,“蔓蔓睡太久,天都黑了。我们应该赶得上晚宴吧?”
十三年的相处,她了解奚午承。
没喝酒的时候,奚午承可谓一位谦谦君子,为人处世都十分圆滑,对她这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妹妹倒不差。
只是他早上才发了酒疯,出于清醒后的愧疚,不管怎样,他都会给她黑脸。
这种时候,就需要她给个台阶,奚午承会立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奚午承没回话,她就蹲下身,双手撑在沙发边沿,仰头以人畜无害的表情看着他。
“哥哥在生气么?”她软着嗓音问。
他依旧冷着脸,投向她的目光却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他只是看她一眼,她的心就不自觉一紧。
仿佛那不是一个眼神,而是一把大砍刀,会让她的头与她的脖子说“永别”,让她的每一根骨头各奔西东。
她的嗓音更软几分,说:“哥哥不要生气了。蔓蔓保证,以后不会再睡过头。”
他紧绷的嘴唇终于稍有松懈。
奚午蔓立马更进一步,扯出经实践得出的完美微笑,又说:“哥哥什么都不说的话,蔓蔓是不会知道哥哥在想什么的哦。既然这样,蔓蔓就当哥哥没有生气咯。”
“你的肚子还痛不痛?”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奚午蔓乖巧地摇摇头。
其实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么句话。
要是他真的担心她的身体,怎么会允许佣人直接闯进她休息的房间?
是他先下达了命令,她只能像佣人们一样服从,所以她穿着这身衣服,此刻以讨好的姿态蹲在他的身旁。
而他居然问她,肚子还痛不痛。
就算她说痛,难道他会允许她回楼上去睡觉?
他不会。
他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沙发。
奚午蔓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出门,入目的雪花就变得厚重了。
奚午蔓感觉到冷,稍稍拢了拢外套。
前方的奚午承突然驻足,向她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