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小说家的闲谈

在简短的集合时间之后,久违的马车停在了裁缝铺门口,姑娘们对能去传说中的哈罗德百货,兴奋地叽叽喳喳。即便一贯视金钱如粪土的艾米莉,也受到了说说笑笑的影响,变得活泼起来。

威尔逊这一次拉来一辆四座马车,而埃米尔则自告奋勇地担任车夫一职。因为据他说,东方的青年男人实在不适应和这么多位美丽的女士坐在一起。

感觉自己被内涵了一把的威尔逊不禁老脸一黑,这帮惹祸精队友真是青葱的韭帮子——割了一波又一波。

“什么是韭菜?”天真浪漫的比阿丽特登时发问了。

“嗯……让我想想,一种味儿非常冲,吃完之后一定要漱口的蔬菜,很遗憾只有在世界的另一头才能看到。”

“算Vegetable吗?”

“嘛……是的,阿玛斯小姐。”威尔逊不得不满足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姐们的好奇心。

“世界的另一头,就是Journel Asiatique杂志里常说的日出之地吗?”艾米莉对威尔逊随口的这一句显然更感兴趣。

“不,那是倭国,本地人管自己叫日本,就是日出之地的意思。我说的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立志寻觅但终其一生都没找到,英国人马嘎尔尼勋爵叩门而不得善终的极东应许之地。”威尔逊很有耐性地回答道。

“啊,我知道了,是契丹的满八里!”艾米莉的阅读量确实令同龄的孩子们不由得不脸红,尤其让那些以貌取人,将她当成孩子的好为人师的体面人感到惊愕,“一座失落的基督之城!”

“我们管那儿叫王朝的京师,亲爱的,上帝的失落之城指的是哈喇合林。帝都从来没有变成基督蒙福之城。这一点埃米尔比我更清楚。话说您读的是瓦西里耶夫写的书吗?”

“您真令我惊讶,威尔逊,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在和人类智慧的总集说话。”艾米莉不由得瞪圆了双眼,敬佩之情萦绕了她的心胸,“您怎么知道的?”

“名字,只有俄国人管那儿叫Kitan。”威尔逊耸了耸肩,“英国人是从南方绕过去的,啊,对,在虎门。”

威尔逊的声音随之低落了下去,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想把消极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一会儿我们需要去一趟哈罗德的书店,女士们,除了变成钱的纸张与墨水,变成权力的知识同样重要。我们不是罗宾汉,对抗的也不单是可恨的撒克逊贵族。我们所抗衡是底西福涅带来的整个社会的劣化。

知识,不论是什么样的知识,对您和我都至关重要。”

“एवंमयाश्रुतम्.”埃米尔在驾驶座上头都没回地说道。

“他说是什么意思?”艾米丽一双美妙的眼睛扑闪闪地望着威尔逊。

“梵文里的‘如是我闻’。”威尔逊将目光投向了正在驾车的埃米尔,“埃米尔,您用上了这个词,我深受震撼。”

“为什么?”比阿丽特歪着脑袋问威尔逊。

“因为这是求佛的学生对成佛的老师说的话。”埃米尔的话再度从驾驶座飘来。

卡门与比阿里特听到这首诗之后,有了明显的反应。卡门不由自主地微笑着点头,这是她多年舍监生活之后形成的自然反应。也正是这种反应,令她看起来端庄而典雅。

比阿丽特的眼睛则望着威尔逊直冒星星。

威尔逊的右眼则跳了一下,他分明看出了所有人眼睑、面容、心跳乃至于体温的变化,他非常明确地辨识出了每一个人在面对自己时所抱拥的那种感情。有的是赞赏、有的是偏爱、有的则是不自觉的激情。

“说真的,我迟早被您捧杀。”尽管这样说,威尔逊还是伸出了左手摆成了单掌,向埃米尔行了个礼,“我们已经不是求道的精英了,埃米尔。不管在魔法文献课上拿了多高的分,现在的我们只是极恶之地的亡命之徒。那些流光溢彩的丰神俊骨,终究会被消磨殆尽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惨痛的神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但艾米丽却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威尔逊的手臂上,嘴里念叨着一首没有人听过的诗。

“我头上乌云密布,

我下面狂洋奔流;

任什么阴郁也不能使我移动,

我不要,也不能走。”

“为什么我能感到您说‘消磨殆尽’时的语调那么悲哀,头儿,不是说好了要勇往直前么?”艾米丽深深地凝视着威尔逊,“我们早说过,要改变这种不公。”

她的凝视里带着一丝没有宣之于口的感情与对罗曼蒂克的想象。

但威尔逊感到惶恐。

爱,威尔逊知道这个词的读音和拼写,但不懂得这个字的含义。一个脑袋之中只有哀伤与愤怒情绪的人,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心跳加速、眼睛发蒙,甚至口干舌燥的爱。

而此刻,每一种特定的生理反应,都让他觉得自己偏离了某种特定的,沉郁的心境。

在吸收“怒”之前,他绝不会有波动。那时他的心境如一口无波的古井、一截枯槁的朽木。记忆里难以辨认的字体笔走龙蛇地记录下山门之中的一句古训。威尔逊知道这是张伯伦的记忆:“何居乎?形可使如槁木,而心可使如死灰乎?”

因此他一直拒绝补全自己的人类之心。

此刻,威尔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如此复杂多变的人性。所以他只好简单地点了点头,然后将头转向马车外的街道。同时问道:“刚刚那首诗是您从哪儿读来的?”

一向坚毅而冷静的艾米丽反而突然一下抽回了手,将头低了下去。她不愿意让人看到红霞爬上了自己以苍白严肃为傲的脸颊。

但或许她也一直在隐隐地期待着这样的问题,心血为人认可并争相传唱,这是每个献身缪斯的艺术家的终极梦想。

“是,是我……”

刚刚语气还坚定如磐石的姑娘,现在的语调却忸怩得像个刚从女子学校毕业的小姐。比阿丽特拍着手掌,大声地笑道:

“艾米丽,假小子一样的您也有害羞的时候!”

艾米丽则像一只正在呼噜的暹罗猫一样,狠狠地瞪了比阿丽特一眼。

“不,艾米丽,能看出这首歌的可爱之处。让我们这些老笔杆子来写,只会写成 Thou'st gone.”

“那是阿伽门农在诅咒克吕泰涅斯特拉,是梅地亚报复伊阿宋。不,我写不出,我也不想要那种英雄气概。威尔逊,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尽管我不愿意说我脆弱。但我仍和我那充满希望与骄傲的姐妹不一样,他们的骄傲以赢得认同而生辉,我的骄傲则是以压倒一切为凯旋。”艾米丽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得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坚毅与决绝。

卡门在听到了老熟人的人名时,也不由得一怔。

“所以这首诗的名字是?”威尔逊的右眼在聚焦,他仿佛看到了名为“命运”的女神在暗中为她所设的结局。

“《夜晚是在我周围暗下来》。是我为了描写一个想象中的,叫代贡尔的王国写的小诗。在家的时候,我常和姐姐们,还有我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一起讲想象中的故事。”艾米丽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的姐姐们坚强而活泼,并且富有同情心,我的爸爸是个牧师,经常在家里谈论世事。

他像和镇议会的议员聊天一般,认真地和我们讨论时政,而不是把我们当成绣球花瓶。他正直、雍容而迂腐。因为不识时务,所以他没能成为一个矜贵的剑桥校友,反而成了个负责的父亲和地区牧师。他厌恶王权的复辟,哀叹苛刻的政策,我们发自内心地赞同他的观点。我也发自内心地赞同您反抗复仇女神的高压。

所以我知道我们在做正确的事业,我们需要自由。”随后她勇敢地抬起了自己的头,金色的光照在了她白皙而严肃的脸上,“正如贝多芬的第16号弦乐四重奏上标注的重音符号那样,Es muss sein,我们非如此不可。”

威尔逊默默地看着她,一种无可言喻的宿命感爬上了心头。比阿丽特则痴痴地看着这两个人。

她想的是,如果自己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该有多好。她羡慕这种惺惺相惜的眼神。

相反,卡门却从威尔逊的眼中读出了意味深长,这时,她低下了自己美丽而高贵的头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威尔逊的一只眼睛望向当下,一只眼睛望向真相,这时柯蒂斯邪眼的馈赠。

威尔逊的眼神已经说明了,艾米丽的命运不会很好。

“您是我的百科全书,那些我听闻而不明了的东方故事,那些来自德谟克利特或亚里士多德的知识,那些来自百姓日用即道的古训,我担心我写不好这个故事。但这对于我很重要。”在短暂的对视之后,艾米丽突然提出了一个令威尔逊始料未及的请求。

“头儿,我离开家的原因,是要与我的姐姐们比赛,谁能最快地写出一本被伦敦出版商接收的小说。比赛对我很重要,但我还没有灵感。我知道,在这个宏大的世界中,我的家庭竞赛只是一则小小不言的故事,没有什么价值。但我们不甘于一生沉寂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金雀花山坡里。我原来只想写一本能获胜的小说,但是现在,我想写一本能感动自己的小说。

头儿,您是我的灵感之源,所以,把您的那些知识都教给我吧。您愿意教我写小说吗?”艾米丽蓦然将头转向了威尔逊。

“小说?不,艾米丽,说实话,我们之中无人能与您的天赋相比肩。”威尔逊立马拒绝了艾米丽,但他并不担心这会打碎眼前这位姑娘的自尊心,“我还不够格。”

因为他说的是真心话。

“在这个时代,歌声与传单就是鼓动人心的力量,您有一支金笔,妍媸毕现地描绘着英国的芸芸众生。荷马那浪漫而血腥的笔调勾勒出死亡,萨福的笔下流露出哭泣与哀伤。多年之后,爱尔兰也将以百万人的痛苦,凝聚出一支能点亮造反火焰的笔。而这样的灵秀,已经凝聚在有一半爱尔兰血统的您身上。您的父亲来自剑桥,姐妹来自星空,去描写一个动人的故事是您的宿命。

而我们,不过叶公好龙而已。”

艾米丽的眼睛迅速湿润了起来:“您真的这么认为吗?头儿,我想听您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小说家,而我正后悔我不是。艾米丽,您的心就是您的笔,我们只是给您协助,而非左右您的意见。我知道您现在投递给出版社的小说,因为用真名,而遭到质疑。他们认为您写的那些情节伤风败俗,鼓励暴力,不是一个好女人该写的东西。所以您不得不用花名。

但您不应怀疑自己的天赋。

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成功的人,只是因为对文字天生的敏感,阴差阳错地了解了一些纸上谈兵的原理。我无法在您的创作生命中扮演一个更重要的角色。重要的是您相信一点,您为文学而生。”

“是小说家?”

“是缪斯。”

最后那句话是卡门接过来的,而威尔逊迅速地看了她一眼。两人都稍稍点了点头。

可怜的艾米丽被这种忽然降临的狂喜弄昏了头脑,整张嘴大大地张开,而半晌没能闭上。

而威尔逊稍微向靠背上靠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他无疑感到有些疲惫,刚刚,脑海中一些澎湃而冲动的情绪,突然地爆发,令他心神不宁。作为帮派的领袖,他担心这会破坏头脑的敏锐与精确。仿佛感情便是他的敌人。

威尔逊不得不开始思考魂器的事情,现在十四个伙伴的性命与八百万爱尔兰人的饭票正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而一个轻忽,就足以让芬恩·麦克库尔和库·丘林的子民死于饿殍。

他打算试试。

就在此时,“我,我也想学。”比阿丽特的声音怯生生地响了起来,她缩头缩脑地如同一只盯着花生的花栗鼠,既害怕被拒绝,又羞赧于提要求。她害怕被人看成是一个充满了野心的姑娘。

“那您也来吧。”威尔逊不假思索地与艾米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笑容又挂上了美丽而开朗的西班牙大小姐的脸上。卡门则用一种宠溺的表情看着这个笑嘻嘻的圆脸孩子。

“我们快到了。”这个时候。埃米尔轻轻地敲了敲马车的车厢。四轮马车缓缓地走上了宽敞明亮的大道,恢弘而伟大的西敏寺与国会大厦,在眼前徐徐展开了自己那经久不变的容颜。

“马换了一次又一次,路愈赶愈远,再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于是我只得继续往前赶。

朝雾早已在一片肃穆中消散净尽,那花花世界就展现在我的眼前。”

威尔逊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马车的边框,兀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