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混乱男孩”的名字“Hooligan“成为了日后“流氓”这个词在英文字典中的专属名称一般,“百货商店”这个词,也因为哈罗德百货公司的出现,而具有了先锋一般的行业意义。
在老佛爷百货雄踞了巴黎市中心的奥斯曼大道四十号,并紧紧地包裹住隔壁享誉欧洲的巴黎歌剧院之前,哈罗德百货早以富丽堂皇和神秘的北非风情蜚声世界。
而我亲爱的读者老爷也一定有过抱着购物袋在哈罗德的黑色星期五促销日里狂奔的难忘经历,因为据我所知,他们的严谨、富裕和雍容,毫无疑问地对标着这个世界上最奢华的购物之国。
遑论那为了特别照顾握着白兰地来店铺抄底的醉汉而首次安装的自动扶梯。它们不但成为如今全球商场与地铁的标准配置,更凸显出大英帝国在旧日辉煌时期对金钱的殷切和对品位的不懈追求。
各位,让我们暂时忘记伦敦股票交易所吧!欢迎来到真正的金钱之都,这里的衬衫价格为九镑十五便士!
威尔逊一行的马车徐徐地在停靠在商店面前的马路上,而穿着精致的绿衣引导员已经极富职业精神地站在了路口,等待着接手客人的马车了。
即便在白天,伦敦的街市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平素只有在阴冷潮湿的冬夜,才会静静迷漫起来的自然现象,至此已成为了蒸汽工业与地形地貌之间,瑰丽而又不幸的惊奇结合。一如狄更斯、惠斯勒与莫奈前后描述的魔境一般,混合着高浓度煤灰的“豌豆汤”黄雾,将所有人的鼻涕和唾液都染成了黑色。
但那又如何呢?我亲爱的朋友们。雾气的深沉与这昼夜不息的繁华又有什么干系呢?这些张罗了精致雕塑与鎏金月桂的马车,莫不停放在不远处的空地上。Parking lot这个词儿的出现,可比现代汽车早了快三百年。
车里临时组成的“一大家子”在路口便井然有序地下了车,姑娘们的窃窃私语让队伍的气氛一直维持在抢购与休闲的临界点上。
一反萨维尔街的内敛与庄严,哈罗德百货豪气纵横地收购了一整片的排屋,并进行精心的修缮。一座商业城堡,在威斯敏斯特区的中心华丽地诞生了。“任何时间,为任何人准备想要的任何商品!”门口一张不知死活的海报,正借由裸露着上身,举着白旗向前冲锋的玛丽安娜,发起了广告界的设计革命。
以至于卡门与威尔逊毫不怀疑,倘若拿破仑亲眼看到了这张海报,一定会气得当场组织第二场反英同盟。
然而现在哈罗德的门口,只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姑娘们,请先安静点儿,我们需要讨论一下,接下来去哪儿。”卡门女士不得不拍拍手,让兴奋的比阿丽特和同样上头的艾米丽消停点儿。
“书店!我还想看看打字机!”艾米丽激动地抢答了。
“啊,我想看看家政区。”比阿丽特怯生生地接了话。
“还有您的服装店!真可惜卡珊德拉没来。”艾米丽已经逐渐习惯逗弄可怜的比阿丽特了,后者的嘴巴张了好大一会儿,似乎很震惊艾米丽这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不……我……”用手指紧紧掐着自己的裙角的比阿丽特眼泪珠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生怕在威尔逊眼前留下自己爱慕虚荣的印象。
“不,您应当去服装店看看,您的工作和衣服相关,了解一下所有人穿衣的款式,我想是有必要的,”威尔逊打起了圆场,“只要别让卡珊德拉知道就行了。”
比阿丽特怔怔地瞥向了他一眼,然后脸涨得更红了。
“好了,威尔逊,就这么定了。现在,您可以收起您那该死的魅力了。倘若一个人年轻、单身、穿衣体面,能随时变出一百万,还是个好脾气,那么整条街的小姐们都会想和您交换通信地址的。”
“见鬼,您说的那一定是达西先生,老师。”威尔逊绷着脸回答道。
“嚯,我们的偏见小姐还没有登场,傲慢先生就开始唱起《麦克白》了。哦不,威尔逊,别太紧张。”卡门女士似乎察觉到了威尔逊身体情况的恶化,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一阵极其轻微的痉挛从威尔逊的肩上传到了卡门的手心,如同一直在风中颤抖的蜻蜓翅膀;但无论再轻微,都在当下,让卡门女士第一时间捕捉到了。
“你……”
威尔逊用眼神止住了卡门的问话,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埃米尔则从小队的另一端绕了过来,站在威尔逊的旁边。
“您放心吧,老师,他交给我来照顾就好。”
卡门不放心地瞥了一眼威尔逊,发现此刻后者已经在做深呼吸了。很快,他的面色就恢复了正常。三个人之间的互动如此默契,以至于一旁的两个姑娘还在浑然不觉地讨论着要去的地方。
“好了,小姐们,请跟我来吧,别让威尔逊累着了,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先去喝下午茶,然后等着先生们与我们汇合,今天你们有充分的时间享受商店的乐趣。”
这支由女眷组成的小分队在叽叽喳喳之中走入了商场的大门,而眼睛圆溜溜的比阿丽特则一直在偷偷地回头看向正在和埃米尔谈话的威尔逊,直到整个人没入商店的大门。
女士们离开之后,埃米尔长舒了一口气,将脸转向了用手帕捂着嘴的威尔逊。
“您怎么了,头儿?”
“见鬼,您没留意到么,这个雾气太呛人了。”
埃米尔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整条街道都弥漫着一股不正常的黄色的迷雾。
“雾怎么……”
“是二氧化硫,折射了阳光之后就变成金色了。南华克区的工厂太多了,气溶胶与二氧化碳成了绝佳的气溶胶载体,这种浓度的废气是致命的。”
“那怎么办,女士们应该也不好受吧。”
“肺活量越大死的越快,我得想点儿办法投资口罩了。”
“口罩?”
“啊,用纱布裹住铁丝,作用不大,但关键的时候能保命。”
“这也是您来哈罗德的目的之一吗,头儿?”
“我们得先来看看医疗用品,埃米尔。哈罗德什么都有,您就算提出想买头大象,他也会问你想要非洲象还是亚洲象,说实话我第一次知道战列舰也是可以放在百货商店里卖的。”
“好家伙,那我们先去哪儿,头儿?”
“呼……先去武器店,我们需要考察一下枪械市场,毕竟用打鸟的猎枪去对抗拥有皇家骑兵的维多利亚往后就是在自杀,我很珍惜自己头上的这颗脑袋,”威尔逊掏出了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此外,我们还得准备一整套商业方案,今天我们得见一批人。”
“什么人?”埃米尔不解地问道。
“怡和洋行的代表,鲁斯凡惹来的秃鹫,想要用铁路股票为饵,勾引我们往他们身上撒钞票。”
“他们要多少?”
“首期五万英镑。”
埃米尔的脸都白了。
“非得见他们么,头儿?我们上哪儿弄这么多钱。著名的鸦片贩子威廉·渣甸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不会要现钞的,生意都是银行划款,而且必须通过公司的账户。和公司打交道,我认为得慎重。”
埃米尔对公司如畏虎狼,这不怨他,毕竟上一家垄断了英国对外贸易的中间商,名叫东印度公司:“他们有枪,有炮,甚至还有军队,简直见了鬼了。马上莫卧儿帝国就要覆灭了,我听鲁斯凡说,上议院已经在征集印度殖民地的国旗设计方案了。”
“我知道,威廉·渣甸与詹姆士·马地臣先生现在就是南洋的死亡贩子,他们的能力不比东印度公司差多少。但现在我们卷入了一场更疯狂的斗争之中,我们需要一辆火车。而我们的吸血鬼雇主无法满足这个要求。”
“可他们有自己雇佣的杀手与间谍,头儿,而且我毫不怀疑,他们有足够的钱去打听他们想知道的一切。威廉·渣甸可不是一般的商人,他是前东印度公司的亚洲区主席,殖民大臣与内阁都要给他七分面子,我们现在这个身份,很容易变成领赏的零花钱。”埃米尔看起来很了解这位渣甸爵士。
“渣甸爵士是个很老练的掮客,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和他达成任何合作协议,但不妨碍我们和他们进行交换。”
“交换?交换什么?”埃米尔有些糊涂了。
“埃米尔,你没有看今天的报纸么?英国在印度支那的竞争完全失败了,法国控制了印度支那的大部分土地,英国最后只吃掉了文莱与马来亚,还有缅甸的一部分。拿下暹罗的计划完全泡汤了。”
“那意味着什么?头儿,跟您相比,我感觉自己的脑回路还在被窝里。是,这意味着外交部和商人们失败了,看到他们的失败,我很高兴,但对我们一会儿的会面有什么帮助呢?”
“耐心点儿,埃米尔,不要急。凭借一滴水,只要经过正确的步骤,也能推演出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存在。渣甸爵士在东亚最臭名昭著的投资是什么?”
“烟土?”
“他的大本营在哪儿?”
“孟买和加尔各答?”
“他有竞争对手么?”
“这……”埃米尔顿时语塞了。
“商人重视的只有利益与保持利益,所以一定会视拳头产品所在行当的竞争对手为心腹大患。
从气候上看,法属印度支那与暹罗交接的三角洲地区,马上会成为下一个罂粟制品的乐园。这玩意儿之所以被冠名为印度大麻,主要是因为它不挑土壤,但却对气候和海拔要求很高。
听我说,埃米尔,在商业佬的眼里,您故乡那一块儿,就是罪恶之花盛开最绚烂的地方。罂粟科的植物在900米到1300米的高度生长得最好。它讨厌正常降水,但却只能在湿润的土地上生长;它害怕干燥,但不能离开长时间的日照。它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但希腊与塞浦路斯早就全面驱逐这种恶魔的植物生长了。
翻开地球仪,您就可以看到这种恶魔之花最适合栽种在低纬度的地区,要有水网、气候适宜、一方面最好有水田的耕作传统,另一方面一定要远离欧洲本土。不然这些清教徒和神父老爷们就能把您叉出去点天灯。
罪恶一定要远离基督之城,只要花贩卖罪恶的钱就行了。这种神爱世人的论调,作为异教徒的您和我一定一样熟稔。”
“我明白,头儿,所以这一次的失利让怡和洋行的敌人崛起了?”
“是的,而且很严重。威廉·渣甸接管了孟买和加尔各答的鸦片生意,但各个土邦必须留出大量土地来种红茶。所以,作为资源的土地分配,限制了鸦片产能,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以伦敦和加尔各答之间的距离,贸易生意的成本是巨大的。国会通过谴责鸦片的声明,又对本土市场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怡和目前只有靠烟土才能弄到足够的白银,将收购的红茶全运回伦敦。现在,同样适宜种植罂粟的湄公河流域落入了法国人的手里,他们如果也效仿英国种鸦片,很快远东地区的烟土价格就能跌得比土豆还贱了。
渣甸爵士手上拿着王室特许供应权,就必须同时满足本土和殖民地既要茶,又要钱的无理要求。所以他正如热锅上跳操的蚂蚁呢。这种时候,不要指望我们尊敬的英国财政来兜底,埃米尔,自由主义贸易政策的别名,就是‘路见不平,见死不救’。所以现在他们亟需拓展自己的原材料产地与市场。这些信息不比手头的现金价值低。所以我们要么给他们雅图,要么给他们现金。”
“真见鬼,您这是送出去了一座金山。”
“没关系,用一座挖不了的金山,换一辆火车,不算亏。”
埃米尔想了想:“头儿,那你打算用哪儿的烟土和金矿去跟他们交换?”
“阿富汗和日本,为了把他们的眼睛从印度和印度支那移开。”
埃米尔看着站在马路上一本正经描地天花乱坠的威尔逊,感到有点儿眩晕。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在金色的雾气中,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一个十足的疯子,就是一只披着风衣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