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偷天换日

特瑞莫一族的肉体都非常脆弱,这一点为吸血鬼世界所公认。为他们赢得一席之地的是威力强大的血魔法,而不是娴熟的近身搏斗技巧。

但他们的战斗经验是吸血鬼里最丰富的。尽管从十二世纪始,血法师才正式从魔法界转投吸血鬼的怀抱;但他们一直是Jyhad(圣战)的先锋。

躲在他们背后的纯血吸血鬼既嫉妒又害怕他们。因为从中世纪开始,特瑞莫族便在同远东和非洲的斗争中,积攒出了相当丰厚的战略资源。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在黑暗世界中,弱者的下场只有死亡。就笑面人的身手而言,他应当是难得的剑术大师,但在体能上仍未占到身为人类的威尔逊多少上风。

没有强横的肉体,而又一直鏖战在吸血鬼内战一线的特瑞莫族,自然要有特殊的保命手段。他们以阿萨辛一族的战士为蓝本,创造出了一批名为“血卫”的吸血鬼护卫。这批护卫统一身着红色的长袍,长袍下藏着肩甲、护心镜与黑色的链甲,用来防止银质武器直接捅入心脏或插入肩胛骨。

这下,即便有着强横肉体的癫狂群族,也不敢打特瑞莫一族的主意了。

面前的护卫蒙着面纱,完全遮住了面容。露出的两只泛着红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威尔逊。

同样引人注意的是他手上的武器。

也是一柄双手剑,剑格很长,一眼能看出是一柄德国大剑。剑刃长150厘米,已经是双手齐上才能挥舞开来的长度了。

这是13世纪常用的那种钝头切割剑身的长剑,最显著的特点是带有宽体剑身与放血槽,看来是专门用来对付没有穿上铠甲的自己的。

但这不是阿拉伯人惯用的武器。

受到突厥人塞尔柱帝国的风格影响,强调骑马作战的中东各族莫不倾向于使用造价更低更方便在马背上使用的弯刀。他们有着比廓尔喀人的反曲刃更先进的大马士革弯刀,钢材的淬炼与雕花的精细,使杀人的家伙变成了放在嫁妆盒里的工艺品。

在马上,双手使用的武器就只剩下了标枪。单纯从武器的实用度来说,对上长枪的双手剑,多少是吃亏的。

很会挑武器。

眼前的怪物刻意挑了一支能够公平对决的长剑,意思就已经很明确了。

“不要使用枪械,堂堂正正地来一场比试吧。”

他似乎想这样说。

血卫自召唤成型之后,便举着剑,冷冷地盯着威尔逊。笑面人则漂浮在半空中,一语不发地斜睨着整个战场。

威尔逊点了点头,慨然应战。

血卫不是怪物,而是一个格斗的师匠。由于戴着面罩,威尔逊读不到他的表情。但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血凝而成的长剑剑身浮游起一丝丝幽绿的光,应当是用魔力来弥补剑身的强度。

毕竟,德国大剑原本是在阵前用以破甲的武器,依仗着武士的膂力,在结阵的军队前列冲锋陷阵。

双手剑非常沉重,长于120厘米的剑身,非得23厘米以上的力矩才能挥动,这对使剑者的臂长和臂力都有极高的要求。自举剑始,摆出的架势就在消耗体力。绝大多数情况下,两名艺能娴熟的大师在交锋的后段,都是在拼体能。

谁的体力被消耗殆尽,率先出现失误,谁就会死。

真实的杀戮,从来没有那么多花哨的演武套路。

但吸血鬼是不会感到疲累的。这种敌人对于一场冷兵器的搏杀而言,简直太可怕了。

在相互端详了几分钟之后,还是血卫率先做出了动作。他举起长剑,左手紧紧地握住剑把,右手盯着剑格,一柄长剑以随时都可能下劈的姿势举了起来。这是梅耶流长剑的“顶势”。

很精准的判断,因为威尔逊此刻占据着高地,一上来就很可能削掉血卫的脑袋。

血卫举剑的当下,身形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剑击的架子巍峨而凝重,即便看不见表情,也能散发出一股宗师的味道。

威尔逊登时感到对方的剑势凌厉——在劣势中,血卫竟没有采用牛势这种退可挡拆,进可刺击的抬手势,也完全不在乎维持顶势,将要消耗更多体力的问题。

这说明对方是个完完全全的进攻主义者。

这名血卫赫然是一台人型永动机。3公斤重的武器,对他而言像把玩具,挥舞起来完全不知疲累。

血卫轻松地翻了一个铁蝴蝶的剑势,整支剑被舞得虎虎生风。

挑衅之情溢于言表。

威尔逊无疑读出了其中的意思:各剑术流派的理念,都建立在人体的极限上,超人类的怪物反而无需讲究技巧——充沛的体能可以使血卫将大剑舞成风车,这种饱和式的攻击低能,但有效。

血卫已经预告了自己的打法,在这种情况下,一味的防守会很快地耗光威尔逊的体力。

对面的动作看起来想要尽可能地测出自己能力的底限,这种意图让威尔逊感到警惕。

但在巨大的肉搏压力面前,本就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余地。优雅的比剑只能出现在御前的比武场,而不是深夜教堂的庭院和墓地。

威尔逊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便笺本,笑面人的肢体动作明显一僵,随后向前移了移自己的身形,血卫则向后退了半步。

很明显,他们对威尔逊的手法已经有了事先的了解,队伍里确实有人在向外不断地泄露有关于自己的情报。

这种预兆令人窒息,但在威尔逊刚刚看到玛格丽特的《莉莉丝》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

便笺上只有简单的一个汉字。

“𢆉”。

很少有人认识这个字。他将这张便笺贴在了剑身上。黑色的鬼气很快便包裹住了这张红色的字条,并将它无声地融入到了剑身中去。

莫邪剑如期地凝结成型,一路伴随着鬼新娘哼唱的,则是刽子手愤怒的嘶吼。这只剑融入了生人的祭祀,因而不可避免地沉淀了鬼魂的力量。

这一点触发了布兰登的诅咒,不过隔着教堂的屋子,他的攻击怎么也无法奏效。

“就让呼喊和嚎叫来为我们助兴吧,爵爷,”威尔逊站在台阶上严肃地说道,“将死之人向您致敬。”

每一次舍命相搏时的必备礼仪。而伴随着这句话,愤怒的咆哮自然成了死斗的背景音,一个不逊于罗马斗兽场的场地,此刻成型了。

笑面人没有反应,血卫向他鞠了一个躬,以表行礼。

下一刻,他高举着长剑,莽牛一般冲向了台阶上的威尔逊。借助着强横的膂力与剑身本身的重量,一道骇人的弧光自威尔逊的眼前劈下。

挥动长剑时搅起的气浪,如无形的剑刃,足以在两剑相接的瞬间,劈开威尔逊的半个头骨。

出手便是杀招,仗着“不会死”这个优势,血卫还是将长剑活生生挥成了榔头。他甚至没有接着上劈。

威尔逊皱着眉,很明显没预料到这个局面。梅耶流的愚者式剑尖是一直向下的;原本他只要轻轻向前一推,递出的长剑,便能戳穿血卫的头骨。而计算剑身的长度与跨步前次的距离,他单次最长的穿刺距离,可以达到三米。而举式衔接的下劈动作为保持威力,上身和下身的中轴线必须连在一条线上。

这就意味着威尔逊在直线上的攻击距离更长。

但有形的剑身无法抵抗锐利气浪的切割,提前在空旷的场地中挥舞起长剑的血卫,攻击范围骤然比威尔逊长出一截。

很显然,对方也是在赌出奇制胜的一击毙命。

在名为“下劈”的基础动作中,教堂的石阶被直接砸碎了,剑刃深深地陷入了泥土中。但剑刃挥舞的气刃,却不得不逼得威尔逊退让。

双手大剑原本是无法切割出这样骇人的气流的。

只有单手的刀刃在出鞘的时候才可能形成短暂的真空切割,与长短无关,完全是对力矩的最优运用。

这是全体人类武士无法企及的高度。

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威尔逊不得不使出了滑击,这是在愚者势剑尖朝下而坚持不后撤的情况下,唯一自保的自然反应。他向右多踏出了一步,而左腿也随之滑动到右侧。借助整个儿身体右撤的惯性,长剑自下而上地在左侧绕出了一个半圆,然后随着手腕一抖,向血卫的头上削去。

“噔”地一声,血卫将深陷石阶的长剑登时拔了出来。借助惯性,长剑直挺挺地削向莫邪剑,企图用更大的力量撞开自半空中挥来的利剑。

很正确的判断,利用势能砸开敌人的兵器,本也就是长剑的正确用法之一。

但是,伴随着“锵”地一下,一柄翠绿而浑圆的剑刃切开了虎虎生风的德制大剑。

尽管从铿然的撞击声与断剑飞出的速度来看,这柄剑的材料是由尚在试验阶段的锰钢制成的。1860年贝赛麦冶炼法发明前,锰钢的配方还只是在几个孤立的人类实验室和炼金术士的秘方里藏着。

然而现在它却被干脆利落地削断了。

从刚刚的交锋中,血卫能很明显地感觉到递来的长剑根本没有用力地抗衡,只是很轻易地将它从中间切开了。

就像烘焙坊里的面包刀,切开一支涂满了黄油的羊角面包那般,又好像是加热了的铁丝直接划开了奶酪。

而它还来不及多想,这柄浑圆的剑尖已经削到了眼前。

本能促使血卫猛然弯腰一缩,然后在地方打了半个滚,堪堪从威尔逊的剑锋下逃了出来。整个身体从石阶上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

但已经晚了,它的头盖骨像热带地区的椰子壳一般,带着被切开的头巾,横飞了出去。

笑面人的眼神一凛:一击之下,血卫的头居然已经被横着切开了。以颅骨紧密的咬合力与硬度,被重锤砸碎并不奇怪。

但被随意挥出的一柄长剑切开,这太匪夷所思了。

而且威尔逊挥剑的速度太快了,尽管还不是什么眼睛不能捕捉的速度,但这种灵活的变线,也不是一柄3公斤重的长剑能随意做到的。

除非威尔逊手上的剑没有重量。

他猜对了。

是的,莫邪剑没有剑身。

它的剑身早就已经朽坏了,现在凝结而成的是名为“莫邪剑”的诅咒。而这个诅咒的内核,就是“切开一切”。

一旦成型,势必切断所见闻世内一切有情生的诅咒。

不知道为何,这柄剑流入了威尔逊的手上,另外一把干将则不知所踪。

这就意味着,用武艺战胜威尔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笑面人缓慢而又坚定地,从半空中缓缓下落,宛如夜空中的一颗星尘。威尔逊的表现让他的双眼炯炯有神,而这种眼神既不是见猎心喜的澎湃,也不是知己难寻的雀跃。

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晶莹得如同一泓秋水。

在千篇一律的微笑之下,他的眼神变得很纯粹,对视一眼便能感受一种喜悦与悲哀交缠的笑意在绽放。

如果不是拉到耳根的那种瘆人的笑容,威尔逊几乎就要将他眼中的这种晶莹视为泪水了。

算了,别逞强了爵爷,就是泪水。

血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的尸体已经消散了,只留下了那件猩红的长袍留在地上。

“威尔逊,请穿起那件袍子。”一股温和而悦耳的声音响起,“比试还没有结束,但一会儿您需要他。”

这是笑面人格温普兰勋爵在比试开始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威尔逊没有动。

“以勋爵的名义,以及我的父亲与我的未婚妻的名誉向您起誓,我恳请您披上它,您将需要这件袍子,因为接下来的攻势,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我只能说,请您答应我,我可能等您太久了。”

一种奇妙的宿命感从格温普兰的笑容中绽放出来。公允地说,笑面人格温普兰一直在笑,被遗弃后,残忍的人贩子给予了他永远的笑容;随着父亲于苏斯流浪时,在上议院发表反对安娜女王的宣言时,为了坚持信念放弃爵位时,与病重而死的未婚妻蒂一起投海的时候也在笑。

笑是他唯一的表达,“在哭泣时也要微笑”,这份来自十四世纪威尼斯宫廷的小丑面具,焊死在一个十八世纪的英国人脸上时,古典文学的爱好者们才能分明地感受到,笑是一份怎样令人沉重的负担。

威尔逊照办了,他将那袭血红的袍子披在了身上,然后举起剑,指向了笑出了眼泪的普温格兰。

不为别的,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股光明正大的求死意念。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有一肚子暴怒的问题要甩给这个投入了吸血鬼阵营的“人”。

但现在他似乎又不那么愤怒了。

威尔逊似乎能很明确地感受到“哀伤”这种情绪,也真是这种“哀伤”,让他决定捡起袍子。

因为对面这个人,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选定由他来终结自己的生命。现在威尔逊只想把他暴打一顿,然后坐下来听听他想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