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没有给威尔逊太多的反应时间,在听到“吸血鬼”这个词儿的时候,他的身影便蓦然一下消失了。
下一秒,他突然出现在威尔逊面前,右手的断剑直勾勾地向威尔逊的心脏部位戳了进去。
速度极快、力道极大,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威尔逊理应被当胸戳个对穿。
然而他并没有僵在当场。是的,在这个几乎没有反应时间的当下,威尔逊条件反射地做了一件事。
他没有如同普通人一般陷入呆滞状态,而是依从本能直接近身射击。
左轮手枪巨大的后座力差点儿挫伤他的右腕,但这一回以命博命的策略是正确的。在根本来不及看清弹道的情况下,笑面人的脸部直戳戳地被子弹击中了。
整个人横飞了出去,刚刚的突袭者此刻狼狈地滚下了楼梯。
这就是现代大口径手枪的威力。
笑面人是不会死在枪械之下的,理由之前已经说过了,他是一只吸血鬼。普通的枪械还无法造成致命伤。
但很显然,即便他也没有想到面部中弹给自己带来的连锁反应。此刻主动进攻的吸血鬼整个人都陷入了僵直,手上几乎捏不住断剑的剑柄,只能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子弹打穿了他铁皮一般的皮肤,旋转着钻入颅骨。巨大的震荡令这只吸血鬼的运动神经陷入了暂时的麻痹。
确实,他不会死,休息一阵便能恢复过来。但这一枪直接打穿了延髓后,又钻进了小脑,并在小脑的腔室里引发了一个小爆炸。
换成正常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即便是从来没有痛感的吸血鬼,都知道这一下吃不消。他现在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因为运动神经中枢已经被打烂了。
这一枪的时机和角度准得闻所未闻,这绝不是靠运气才能做到的。
率先进攻的吸血鬼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理由在于误判。
因为按照惯例,眼前的人类最直接的反应是“冻结反应”。
呼吸频率放缓、瞳孔高度收缩,肌肉紧张,身体绷紧,一动不动。
“冻结反应”远不是十八世纪的骑士们惯常理解的怯懦,或如十九世纪军旅文人们笔下那满怀优越的安抚和悲悯。只有博物学家和古生物学者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自从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之后,人类的起源就不再是依照上帝形象捏出的泥土。而是某种黏糊、蹒跚而又贪婪的鱼类的后代。
这些只会爬行的四足形类动物甚至还没有学会抬起肚皮逃跑的时候就学会了装死。只要提前发现危险并减少活动频率,保护色就能让他们在密林中多一丝苟活的机会。
毫无疑问,陆地动物那些没出息但有效的冻结反应,都继承自他们更没有出息的祖辈沙卡斑坝鱼,并一直延续到亿万斯年之后吞天煮海的第四天灾——人类身上去。
吸血鬼们中一部分成员也曾经是人,自然对这种生理反应知之甚详。
平心而论,吸血鬼这个群族,不仅是天生的外科医生,对人体解剖和医学原理也有着很深的造诣。毕竟,在哈维对尸体进行解剖之前,吸血鬼就已经是坟地的常客了。
笑面人的突袭用上的瞬移的刺杀方法,本来是阿萨辛派的不传之秘,都柏林的特瑞莫一族花了不少代价才复刻出这一招。没想到走位被眼前的人类捏得死死的,自己还吃了一发角度如此刁钻的枪击。
此刻笑面人除了苦笑,恐怕也摆不出任何其他的表情。
人类身体极致的开发运用,配上火药的进步,竟然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危险的程度,即便是不死的血族,也要在枪炮之前屈辱地趴在地上。
习惯了人类在獠牙面前瑟瑟发抖的魔法生物们,又要怎么适应这种天旋地转的变故呢?
所幸威尔逊并没有发起追击。两个人都被对方出其不意的做法震慑住了。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正确的策略。
趴在地上的笑面人此刻仍在捕捉着威尔逊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心跳得略快,却没有明显的起伏。
居然没有明显的起伏。
在二人电光火石地交手之后,威尔逊连心跳都没有快一拍。
这说明他可以人为地控制自己的兴奋状态,不需要热身就可以控制自己进入竞技和搏杀的最佳状态。瞬间爆发力也很强。是一个擅长缠斗的对手。
他的上限不过人类的上限。
但他时时刻刻处在人类的上限。
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笑面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很明显他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一般来说,人类的体质受到了生理上的很大限制,更迟缓的心跳意味着更低的新陈代谢与更长的寿命,但运动能力会因此下降。这种情况下,对手通常会采用伏击或近身搏斗中的防守反击。
相反,更快的心跳意味着敏捷的反应速度与更强的爆发力,但耐力和韧性会因此下降,经不住骚扰战术和持久战。
从体能上看,威尔逊应当属于后者,但手枪的近距离射击完全地弥补了体能下降的不足。吸血鬼的攻击终究是要近身的。
但只要零一点秒,有个扣扳机的动作就够了。
这点与吸血鬼不一样。
一只吸血鬼无论多么审慎,在大快朵颐的瞬间,一定是欲望压倒理性的。
吸血鬼中并没有那些开怀痛饮胡虏血的莽夫,他们放血是为了品尝美食。所以对人类的生理反应很重视——人类在不同的情绪反应下,内脏器官会释放出不同的激素,影响血液的味道。
绝大多数吸血鬼喜欢人类在官能攀上顶峰时分泌的血液,因为多巴胺与荷尔蒙也能给他们带来微醺的风味,这些不能晒太阳的僵尸,通过血液的芬芳,也能感受到类似夏日沙滩狂欢的风情。
少数个性严谨,精于思考的首领则喜欢吸食惊恐的血液,胆汁素加强了一种苦味感,这种感觉有助于提振精神,再融入一些碳烤的咖啡豆的香气,能让他们集中精力思考一整晚。
而部分雌性的吸血鬼则喜欢吸食目击对方背叛时激动起来的年轻情侣的血液,这些实际年龄超过三百岁的女人尤其喜欢用十六岁的外表示人。
当他们抓到野餐或私奔的小情侣时,通常喜欢将男人剥光之后吊在屋梁上,然后给女孩装上开眼器,逼迫这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如何在眼前被活生生用舌头和牙齿吸干。
然后,再用带着所爱之人血肉残渣的獠牙狠狠咬开脖颈。血液飙射了一面墙,而她们就在充满酸味的少女血液中手舞足蹈。
声色犬马的欢愉极大地刺激了吸血鬼对人体的研究,而这些研究又统一回馈到了战士们与教会和吸血鬼猎人的永恒厮杀中。
简称为食材研究与刀法探索。
只是,欲望这种本能遏制了他们在关键时刻的思考能力,当猎物就在眼前时。吸血鬼们纷纷倾向于直接厮杀。而这瞬间的自我放纵,给了猎杀者一丝机会。
譬如现在,笑面人就被枪炮的威力击倒了。而站在台阶上的威尔逊,成了一个十九世纪吸血鬼猎人的致命范本。
两人的交锋不过一瞬,但这一瞬之中包含了太多。
反而没有那么热火朝天的吆喝与投机取巧的套招。
趴在地上的笑面人不知道的是,威尔逊此刻也在脑海中飞速地过滤所有有关于吸血鬼的知识。
弱点,吸血鬼的弱点究竟在哪。
收起洋葱和银十字这种固定的认知吧。我亲爱的读者们,十八世纪前,它们确实有效,但蒸汽时代、天体物理和医学知识正平等地润泽着所有群族。针对自身弱点的改造,已经使现代吸血鬼避开了那些浅显的攻击。关于这点,鲁斯凡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所以威尔逊必须,现在、立即、马上,找出摆脱下一轮袭击的方法。
近距离吃了这样一枪都没有灰飞烟灭,说明物理攻击对吸血鬼几乎是无效的。
现在又在黑暗之中,这是吸血鬼的主场。
他没有贸然地上前补刀,完全是经验使然。弗朗西斯·培根的那句至理名言,在魔法界也是振聋发聩。
“知识,就是权力。”
在不清楚吸血鬼的特性之前,贸然上前,很容易被偷袭得手。
魔法生物的解剖一直处于争议之中。在人类早期对吸血僵尸的认识里,他们苍白、腐烂、贪婪、没有意识而脏兮兮。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怪物只配和墓地里的老鼠待在一起。
什么时候开始,吸血鬼变成了一支神秘而优雅的族裔了呢?身体的构造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足以使他们可以只靠血液,便维持飞天遁地的行动?
在遥远的过去,这种事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解释,“因为魔法和诅咒”。
但现在已经进入十九世纪,人类的探险队已经深入南极了,所谓魔法生活的活动空间也越变越小。
任何生物都只能在既有的进化中排列组合。作为夜间生物,吸血鬼的视觉成像和普通人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于当他们不再摄入蔬菜和接受日照之后,由于维生素C的极度缺乏,都或多或少患上了色盲。
鸟类的视锥细胞比哺乳类动物更加优秀,分辨的颜色更加丰富,但由于视杆细胞的减少,他们的视觉必须依赖光源。晚上的鸟类就是瞎子。
而吸血鬼只能生活在黑夜,他们有着不需要明显光源也能夜视的能力;但这也说明他们眼球中的视锥细胞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们的眼睛受不了强光。
威尔逊将这个点在脑海中反复地揣摩了两遍,直到找不到什么理论上的破绽,他才举起自己的剑。
因为,一眨眼的功夫,笑面人已经两腿直坠坠地站起来了。这种反物理学常识的起立动作,向威尔逊昭示了一点:对方放弃了人类状态下的进攻。
下一轮进攻的逻辑一定会发生变化。
无论是撩、刺、短打,甚至是爆发力极强的飞扑,威尔逊看起来都有自信应付。他在台阶上的站姿很随意,但只要重心向下一压,稍微压成一个马步,就形成了德式长剑Vomtag,也就是正手斩的起手式。
剑刃可以抵挡任何从正面发起的进攻,顺势从颈动脉的位置直愣愣地切下去,将笑面人一刀两断。
而采用任何形式绕到背后,看起来也没什么用,德式长剑的铁蝴蝶技法可以在一个转身中挡开军刀的挥击,同时由下向上地划开笑面人的喉管。
从剑术的造诣上看,威尔逊即便还没达到大师的程度,至少也是竞技场的冠军。占着双手剑的优势,笑面人没有办法讨到什么便宜。
至于他的那柄剑,对吸血鬼而言也是一种稀罕的凶器。
笑面人将手上的断剑扔到了地上,整个人安静地漂浮到了半空之中。嘴里不知道正在念叨着什么,但却没有声音。
威尔逊看着他的嘴型不断地在动,整张脸耷拉了下来,从嘴型来看,他知道对方正在大声地施咒;之所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完全是因为声波的频率太高了。超过了人耳能听到的声音频率上限。
从这一点来看,蝙蝠与吸血鬼之间是有点儿相似之处。
空气在咒文的念诵中开始翻滚,汇集一处的魔力漩涡处处透露出血腥的气息,威尔逊察觉到,这里的空气充满着血魔法的味道。魔力的流动,将原本受到污染的狂躁之气整个儿挡在了外面。
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精华的提取与循环。整座伦敦市中最不缺少的便是人,而大量的流民与穷人没法儿睡在屋内,只能在外席地而睡。
因此屋檐和砖块都无法为他们提供进一步的保护。
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受到贪婪的吸血生物的进攻,蚊蚋、水蛭与其他昆虫。谋杀、疾病与生理期也将血污的味道带向了街面。利用这些现成的血液,吸血鬼们才得以建起包裹了整个白教堂区的异界。
当然,对于威尔逊来说,这不算是件坏事。他原本受损的灵根有了一丝气息涌入的反应,尽管这种气息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对他的心境没有好的助益。
但他似乎能使用一些原本被封印的术法了。
具象化的血气带着偶尔闪动的绿色荧光,以气旋的方式,裹挟着血雾、鬼火与空气粒子剧烈摩擦时释放出的电光,凝结成一条血红色的阿拉伯风格的长袍,袍子从半空之中飘然地落在地上,随后,又“簌”地一下“站立”了起来。
似乎在罩袍之下凭空出现了一具两米高的人体,撑起了这身游侠一般的打扮。
伴随着人形的长成,原本听不见的咒语念诵似乎蓦然地回到了人耳能接受到的范围。但咒文却直接让威尔逊起了鸡皮疙瘩。全欧洲都传闻都柏林吸血鬼长老会在整个欧洲具有超然的地位,但关于这种权威的来源,魔法界众说纷纭。
现在,威尔逊亲眼见证了特瑞莫一族血魔法的精粹:通过威尼斯与君士坦丁堡的渠道,都柏林的吸血鬼掌握了他们中东同胞,琐罗亚德斯教的诅咒:
aêmca ahe cithrô daxshtô anghat aêm cithrô-paiti-dayôýatha kavacit jasen zaoyeheýâtumeñtem adha heñtiýâtumastema adha taêcit uzjaseñtiýâ mereñcyâica zaradhakhnyâica xshtãmicatca madhaxaheca.
被召唤出来的是吸血鬼一族近战的巅峰,血卫。
对于一条咸鱼,竟然出动了一挺机枪。威尔逊表示非常感动,随后“嗡”地一下亮出了自己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