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那个时代,什么东西可以跨越种族、性别、阶级与立场,将所有人都欢聚在一起,那一定是酒精。
现代人对酒席的极度厌恶与那个时代对酒精的狂热信仰在逻辑上一脉相承,或许这才是时代造就的经典。
贵族们只能和身份相衬的人比剑,但可以与所有人举杯。
女王的宴飨向全世界的公使开放,每个人都举着酒杯念叨虚伪的祝酒辞。而在乡绅的宴会上,仆人、农户与外地人也都能得到祝福。那是一年之中唯一一次所有人都可以同等欢饮的时刻。
这也赋予了白野兔酒馆在街区超然的地位。
站在一座老旧的小酒馆里,乔治亚风格的木板墙在白天里还能透进几抹阳光。地板是老旧的瓷砖,脏脏的白色瓷砖,在接缝的地方凑成了一个绿色的菱形,窗户的玻璃已经泛起了油花。
但在气排窗和哥特栅栏风格的窗户顶端,切割成小格的玻璃窗上,漂亮地浮现出玫瑰花的样子,这是一种危险而花哨的工艺。怀特佛利的玻璃厂工人用石蜡和石膏打出模子之后,再倒上危险的氟氯酸。
这种专门分解钙质和无机物的酸能直接穿过皮肤,将骨头蛀出无数个洞,而他们也将窗户静静地腐蚀成了一朵荡开的玫瑰。
此刻欢乐的酒客也在这间简陋但又包含着小心思的酒馆里欢庆,每个人都在享受巴库斯所赋予那种没有门槛的快乐。
不管您是男女老——啊少不行——是警官还是小偷,是神父还是强盗,在推开了名为hideout的木门之后,都只是一个疲惫的普通人。这个光荣的传统,是从苏格兰并入英国本土之后,万恶的《麦芽税法》颁布之后,自发形成的。
威尔逊与埃米尔此刻正坐在醉醺醺的人群之中,欢快地举杯。
“您喝的是什么?”埃米尔问道。
“盖瑞特医生的爱尔淡啤酒。您呢?”
“跳狐拉格,味儿很冲,但我喜欢这种酸味。”埃米尔向威尔逊敬酒,“今儿我们需要来一杯。”
“是啊,酒精让我们能暂时脱离这个血腥而泥泞的世界。真奇怪,半年前我们明明连杀一只鸡都会吓到手抖,现在对死亡和碎尸却已经习以为常了。”威尔逊的脸有点儿酡红。
“哈哈哈您的酒量真浅,总算让我找到您不擅长的东西了。”埃米尔将杯中泛着泡沫的啤酒一饮而尽。
仅仅在两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历经了一场虎头蛇尾的袭击,但紧张感好像总是晚一步才到。
“现在我才感到有点儿紧张,裁缝杀人没有起手势,说明他已经杀过许多人了,”威尔逊端详着手中的啤酒,“没有仪式感,只有习惯,只是今天没想到会栽在这里。”
“威尔逊,店铺的转让会那么顺利么?我觉得混乱男孩应该会夺回这个铺子。合同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约束力。”
埃米尔说的是实情,骚扰商铺本来就是街头帮派的活计。
“本来地区帮派就是掠夺的社团,他们不会轻易投钱到不挣钱的资产上去。难得盘下的房产,不用来经营赌场,而是老老实实做裁缝铺,这太不正常了。”
威尔逊抿了一口啤酒。
“所以这个哨点的等级很高,我担心他们宁愿烧掉这个屋子,也不会让其他人进驻的。”
“埃米尔,你说得对,我也认为他们不会轻易接受这件事。不过现在我想他们没有精力应付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
“他们现在的目标应该是这张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百万英镑的支票上,对此,一间裁缝铺不重要,他们绝对会相信四个杀手是因为分赃才自相残杀的。比比杨的局做得很好。”
“没有人能够抗拒百万英镑的诱惑,”威尔逊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残酷的笑容,“毕竟混乱男孩的所有人在看到这张具有魔力的纸片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吞下它。为此我才让传言流传开的。”
“可是你不是也说过,这张支票面额太大,容易被警方盯上么?”
“是这个道理,但现在的时局非常特殊,埃米尔。”
“您掌握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么?”
“是的,其他地区的人或许没有那么大的需求,但爱尔兰人是一定会当真的。现在炭疽病已经在爱尔兰的农地里出现了。土豆是那个纬度的地带里最珍贵的口粮。
然而哪一任英格兰出身首相都不会管这个问题,投机商甚至已经开始囤积粮食了。对于爱尔兰人而言,如果不能在两年内突破议会的席位分配,又不能突破农业技术,剩下的希望就只有用钱买粮食了。
之前,这几张支票之所以一直没有人敢动,是因为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但如果现在有银行的内鬼故意报告支票遗失,然后只需一条两人命做障眼法,就能将票据据为己有。警察却只会嗅到一堆假支票在街头出现的消息。街头登时就会乱起来了。
至少,臭名昭著的便士帮是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混乱男孩的领地。他们穷得能把自己的皮鞋吃掉。听到能得到笔巨款的消息,一定会行动起来。
毕竟四个杀手为这张支票自相残杀的这事儿是真的。而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白教堂区的势力范围早就被打乱了。”
“所以我们刚刚亲手点燃了帮派战争的火焰?”埃米尔眼皮在狂跳。
“总比点燃真正的战争要好,不将水搅浑,我们一动都不能动,底西福涅的计划更无人能挡。现在伦敦燃起了帮派战争,死的是帮派分子,打击的是囤货倒把的英格兰人,而逃出包围圈的是我们。
我认真地想过,这件事有没有其他的解法。但答案是没有。
对这个世界而言,最小的损失就是杀死我们十四个人。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十年后一个无人能控制的帝国四处挑起世界战争。而现在没人会相信我们。
是的,每个卫道士都不想弄脏眼下自己的手,而宁愿去当时代的刽子手。唯一发现这些事情的我们,在站上法庭的证人席之前,先站上了绞刑架。
是这样的话,我不在乎点燃了地狱的狼烟。”
“威尔逊,这也是你提前想好的么?”
“是的,很惭愧,没能提前跟你通气。”威尔逊又灌了自己一口啤酒。
“没关系,我看得出你很痛苦,威尔逊,一个真正下了狠心的人不会说这么多的。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想说服自己,因为你本性善良。我知道您没得选,所以我想说的是,不要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背,我们会分担的,毕竟不止您一个人有血海深仇。”
埃米尔又喝了一杯。
“不过现在让我们轻松一点吧,刚刚您拔剑时,浮现出的那个红衣女人是谁?”埃尔米喝下的酒有点儿凶,平素一贯谨慎寡言的他有点儿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古夏国的铸剑师,一对夫妻中的女人。”
“召唤她的灵魂?”埃米尔说话的样子有点儿醉眼惺忪,好小子,一杯啤酒就上头了,真是菜鸟。
“不算是,这柄就是她的残躯。古夏国的一个大王——比领主尊贵——令一对夫妻在一个月内铸成一柄好剑。他的领地里有许多铁,但炉子和模具太落后,导致打造出来的生铁碳含量太低。
夫妻用了新炉子,新工艺,反复地捶打生铁,想要把碳含量降下去,但没有成功。快要到大王规定的极限了,剑还没有打成,这样他们就要死了。
丈夫决定铤而走险,既然不能降低碳含量,就干脆增加碳含量。歪打正着,剑的硬度变得无比之高。当天只要再有四个小时,就能铸就一把所向披靡的宝剑。但没有时间了,取剑的人马上就要到门口了。
大王的性子很暴虐,所有不会再有宽限出来的四个小时。届时只会有两颗人头,以延误军机的名义呈交给大王。所以,夫妻二人决定铤而走险。自己跳入炉子,与铁水融为一体,这样,碳含量就够了。”
“然后呢?”埃米尔对武器故事的结局都很有兴趣。
“成功了,他们没能炼成铁剑,而是锻成一柄钢剑。由妻子化骨而成的剑被呈给了大王。由丈夫化骨而成的剑则藏在地下。后来夫妻两人的儿子挖出了剑,报了仇,只是自己也送了命。
而原来属于大王的剑,辗转就流到我手上了。”
“哦,天。我需要再来一杯,”埃米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没想到是这样。”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毕竟你来自刺客世族,埃米尔。”威尔逊把玩着手上木制的马克杯,一边看着埃米尔。
“死人这种事儿,多少次都不会习惯的,”埃米尔盯着店里的壁炉,眯起了眼睛,“擅长一件事,不代表喜欢。”
“你很有意思,埃米尔,我以前不懂你的想法,但我现在懂了,我手上的血也不少了。”威尔逊也让柜台里的调酒师给自己来一杯。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不,您二位现在应该来一杯柠檬水。”一个熟悉的略带黑森林地区口音的男声蓦然响起,两个人不由得一惊,齐齐向柜台里看去。只看到一个皮肤白里透红,金黄头发,蓝色眼睛,穿着西装马甲的少年擦着杯子。
“卡斯帕尔!”埃米尔惊讶得叫出了名字,“你不是和鲁斯凡去了市里么?”
“我们的活儿已经干完了,鲁斯凡一会儿就来。但现在顶多给您一杯金汤力,多加点儿奎宁水,埃米尔,你尤其不能多喝。”帕斯卡尔温和地笑道。
“听您的,卡斯帕尔,你调的酒从来就没喝醉过人。”埃尔米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谁能想到整个白教堂区里最有礼貌的是一个带着头巾的粟特人呢,”卡斯帕尔打开了盛满奎宁水的瓶子。
威尔逊笑了:“也给我一杯吧,以前我们那儿有位诗人,很喜欢去富裕的港口酒馆喝酒,然后去妓院里唱诗。他说他落魄的时候,只有酒、诗与性,才能消愁。”
“这位可敬的神父在威尼斯主持的是哪片教堂?”正在认真工作的调酒师随口接过了威尔逊的话,他总是懂得该在什么时候接过什么话。
威尔逊说过,卡斯帕尔的能力不是洞察人心,而是聆听人类内心的痛苦。他是一个不适合战斗的人,但所有的战士都需要他。
“他不是威尼斯人,卡斯帕尔,这个人已经死去八百多年了。我只记得他写的这几句。”
“酒神颂?这一杯拿好,威尔逊。他怎么唱的?‘从此我可以歌吟不知疲倦的祭司歌吟酒的泉源,漫溢着牛奶的河溪。’”
“那是贺拉斯,卡斯帕尔,威尼斯的航船进扬州港的时候,罗马帝国已经灭亡了,不过这不重要,故乡的唐也灭亡了。现在整个英国,能背得了这首歌的人也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了。”
“那就我来学学这首歌吧,威尔逊,”卡斯帕尔拿起了一支新杯子,低着头说道,“一个人会孤独地死去,但他的作品会永垂不朽人人传唱。
有的时候我忍不住在想,如果一个人的作品一直都被人铭记,那么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他便永不会死去。真正的死去,总是伴随着遗忘的。”
威尔逊笑了笑,想了想调子,清了一下嗓子之后,用e小调哼了起来。
“Within doomed failure, broughts liqour in thy grande turismo,
embracing a lady in breathy nude on her waist effeminate,
Half a score year, maketh us dreaming in the Yang state
just a strip house, almond blooming in arousing Papaver orientale, won a name.”
“我没有听懂,威尔逊,但我大受震撼,这首诗听起来有点儿悲怆,还有点儿刺激,但并不那么潇洒。”卡斯帕尔将擦干净的水晶杯端起来,对着屋内的灯光打量着,玻璃杯投下了透明的灯影。
“另一些时候我在想,威尔逊,假如你不用给自己背负那么多重担,就好好放松一下,享受生活,是不是你就不会那么痛苦。”
“谢谢你,卡斯帕尔,我——”威尔逊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现场的欢乐气氛打断了。几位喝高了的先生邀请在场的女人一个跳一支舞,一个流浪乐手打开了小提琴的样子,取出了琴,随即欢快的曲调便流泻了出来。
人们的欢呼和歌声一扫一天之中的阴郁与沉闷,男男女女都投入到尽情跳舞的欢乐之中。
威尔逊扭头看向卡斯帕尔,看到他一贯低垂的眼睛,盯着这些快乐的人群闪闪发光。
“时间呐,你真美,请你停留一下。”调酒师好像很喜欢人间故事的结局都是快乐的,毕竟他好像是个该死的理想主义者。
可惜,比比杨已经推开了门,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出事了,威尔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