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鲁斯凡突然的一句话,将所有的人都问住了。埃米尔和帕斯卡尔静静地看着威尔逊,表情像在等待一个解释。艾米莉低头在整理自己的辫子。其他的人则一脸惊愕地看着鲁斯凡。
“这个计划至少得花五十万英镑,见鬼,什么叫做一挥手就能解决?”玛丽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接上了话,“难道威尔逊手上还握着一把通向所罗门王财宝的钥匙?”
“差不多,波平斯小姐,”鲁斯凡跺了跺脚,尽管现在略微有些衣衫褴褛,但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贵族风范与迷人的语调。
“我相信大多数人不知道威尔逊的神通。但我曾有幸见识过一次。他写什么,什么就会成真。握着那支生花妙笔,哪怕在一张粗陋的草纸上写上一百镑,他手中的草纸都会拥有凭票即付的效力。
在我父亲主持的集市中,我也只有一、两次见到东方的商队里出现过这种人。他们管这个叫‘画仙’。”
埃米尔点了点头,作为神秘消失的粟特人的一族,他的祖辈和父辈拓展出从贵霜帝国到达土耳其的每一条能走的航线。
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将脸转向了威尔逊。
“威尔逊,我知道你没有什么私心。但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我们并不是需要靠钱来过日子的麻瓜。”帕斯卡尔也很冷静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先生们,稍安勿躁,”威尔逊摸出了自己的速写本,撕了一张下来,草草地写上了几行字,然后将纸递给了埃米尔。
等看清了那张纸的内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张凭票即付的一百万英镑的纸钞,他们在报纸上都看到过这张巨额钞票的真容,知道这是英格兰银行用来在英联邦国家内凭票支付的纸质凭证。
毕竟,上周四新闻出来的时候,全城都在为这样的绿色钞票而疯狂。
“我的天,您既然带着这样一座金山到处走,为什么还要我们辛辛苦苦去挣钱,”一直不太爱说话的艾米莉不由得开口埋怨两句威尔逊,“您知道我还在埋头写小说,出版社根本就没有签约,我现在还在焦虑稿费的事儿。”
她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姑娘,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经济问题,包括卡门女士。
卡门马上走了上去,搂住了情绪有点儿失控的姑娘。
“威尔逊,我们都是同伴,如果你是为了炫耀——”玛丽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威尔逊打断了。
“不,波平斯小姐,艾米莉,很抱歉引起了这样的小事故。但我想问问您几位,对于我不是从支票簿或钱包里掏出这张面值足以买得下半支无敌舰队的钞票这件事,您几位没有任何疑问么?”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似乎同时陷入了某种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这张钞票仿佛尺寸大了一些,但又说不准。一张一百万英镑面值的纸钞应当更大一点儿。
一定是这样的,一张一百万英镑面值的钞票,怎么能和一张五镑的钞票一样大?至于颜色,见鬼,这张白纸难道透出来的色儿还不够绿么?人类的视觉真的能分得清在强光之下的蓝黑色连衣裙和白金配色连衣裙之间的区别么?
一定是人类的感官不太行。所有人在反复地自我怀疑之后,最后得出了这个坚定不移的结论。
除了鲁斯凡,很明显他已经见识过这样的情景了:“所以,威尔逊,我一直力主让您来负责帮会的财务,沃尔夫之前显然不清楚,他的叔叔迎来了一位真正的财神爷。您的神通很奇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魔法,所以我希望您不吝当面赐教。”
刚刚忍不住抽泣的艾米莉也已经平静了下来,但她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这难道也是戏法么?”
“不完全是,”绷着脸的威尔逊轻轻叹了一口气,“女士们,先生们,请先坐下来吧,我需要和您几位解释一下,我是什么,我使用什么,以及我在干什么。”然后,他拿回了这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并抬手便将它撕开。
很显然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卡尔松冒冒失失地喊了出来:“住手!那是一百万英镑啊!”
毫不怀疑,如果声音再大一点,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会因为这句话而停下了。实际上,一楼的门口已经有两、三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听见了半个字,好奇地向门口凑了过去。
“看来有老鼠进来了,”鲁斯凡脸色一变,“得去处理一下。”
“不用了。”威尔逊拉住了爵爷的袖子,“已经有人去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好像少了一个人。
“是卡珊德拉,让她去处理吧。我们继续谈我们的。”威尔逊整了整袖口,而其他人听到卡珊德拉的名字之后,也纷纷回到了原座位。
“先生们,你们再劳神看看这张纸。”威尔逊将手上已经被撕成两半的纸展示给了所有人,此时他手里的只剩下了撕成了两半的素描张,以及从中撕开的“one million”两个单词。
“刚刚的英镑呢?难道就是这个?”
“是的,这就是我的神通。”威尔逊合上了素描本。
“你们知道我来自中国,我们一批人来到亨德尔的目的,就是为了促进仙法与魔法之间的交流。然而,就好像率先发现两种医学体系截然不同的医生很难在皇家医学杂志上发表关于东方医学的论文一般,两种不同的体系彼此很难理解。
这也是我会被选派来亨德尔的原因之一。
现在全世界留存的文字体系里,很遗憾,象形文字已经很少了。整个欧洲的文字都是依附于口头语言而发展出的表音文字,所以你们欧洲人会写一个词儿的时候,多少也会将它念出来。
这正是诅咒等施法方式特别流行的原因。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改造,现代诅咒的工艺流程已经接近一门艺术了。
但我们不行,我们的语言和文字彼此之间是相对独立的。而且,和现代人用的依靠偏旁部首组成的语素文字不同,古夏国的原始文字就是从图画演变而来的。
而且这种图画不是我们自己刻出来,而是通过火焰烘烤龟甲而形成的。我们的文字不过是对图案的简单模仿。
在这个理论基础之上,才诞生出一种依靠写字而形成的法术,我们称之为‘画符’。在特定的纸上写出特定的字,能激发出不同的威力。”
埃米尔点了点头,他好像有些听明白了;鲁斯凡则皱着眉头,他仍然有问题要向威尔逊求证。
“您写的是英语单词?”
“这关乎一些更加深入的专业问题,爵爷,”威尔逊叹了口气,“计量关乎数字,而数字的计量则关乎我们对世界的看法。”
“我们总是沉浸在魔法、神力和仙法之中,因为神仙是不需要用钱的。对他们而言,金钱只是用来魔鬼用来俘获人类的道具而已。
至于珠宝,也是信众为了彰显自己的虔诚,将自己可悲人性中所窥见的最有价值的东西,送给超自然生物的一个信物。所以诸神从来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当然,这种态度说得通。您献上了唯一能证明自己的金银,神则捏着鼻子接过了自己眼中的狗屎。您将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就会破口大骂;但如果是您养的猫或者树上的蚂蚁,把自己最喜欢的美味叼给您,比如说一只死老鼠啦,消化了一半的毛毛虫啦,您没有吓得把东西扔出去,就已经很慈悲了。
因为您只有在爱着对方的时候,才会想着去替对方着想。至于猫能用几只死耗子,和同伴换屋子,您永远都不会在意。
那么这种美好而高贵的时代为什么会过去?鲁斯凡,人类究竟怎么消灭吸血鬼的,是用机枪还是大蒜?为什么同样身处在时间流动之中,原本将人类踩在脚下的自然伟力,却在被巨轮、火车与炮舰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的,是神的傲慢才给予了人类这种蟑螂一般顽强的地球之癌反扑的机会。我的笔可以写出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任命函,鲁斯凡,只要您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封您为爱尔兰之王。
但这一纸敕令又能代表什么?就靠一纸调令,从爱尔兰大臣到都柏林议会,就会为您背书吗?太可笑了。教廷占据罗马城的依据是丕平赠令,然而这一份协定,你、我、伦巴底诸侯都知道是假的;法国国王可以在阿维农建起新教廷,哪怕只有罗马才是保罗心中的基督之城。
所以,王权不是由神授予的,但现在底西福涅却妄想着回到过去那个时代。我们为什么不支持它,因为那是个依靠血统和种族——这类我们永远无法改变的生理系统——划分财富的阶级。真正值钱的不是您手上的畿尼,而是你血管里的血液,甚至于,一张您流着何种血的出生证明。
因此,我们一直在对抗的不是某个具体的恶人,也不是某支强大的势力,我们在对抗的是一个看不见的‘结构’。
他们超凡、精确、冷血、没有具体的形体、擅长集体作战、容易失控。它们可以肆意挑起战争,即便整体结构被摧毁,也很容易借尸还魂。这才是我们这些魔法使用者真正的敌人。”
所有人听完威尔逊的对话之后,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在挑战人类的文明制度,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爱丁堡和柏林的大学课堂了,威尔逊,您的这套说辞,既有着异教徒的狂妄,又有哲学家的理性,圣座大学的护教系一定很乐意讨论您的皮肉烧起来到底是个什么味儿。”杨比比杨站在人群里吹鼻子瞪眼。
“那是因为您真的跟魔鬼在一起待过,比比杨先生,”鲁斯凡想了想,替威尔逊拦下了这轮夹枪带棒。
“威尔逊,我对您的看法是正确的。您的想法总是很玄思。但鉴于我们打的是一场真枪实弹的革命,您打算怎么把理论和现实结合起来呢?”
“渗透,爵爷,我的钞票不那么好使,是因为我们在不了解这个世界运作规律的前提下,仅凭借着对世界都市的一点想象,便要强行融入人群。您的食粮是血液,而物色一只人畜,比花钱去医院买血袋显然更划算。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可以无视世俗禁锢的能力,但我们使用这种能力时,一定会引来底西福涅与维多利亚的注意,届时我们就死定了。
以这张纸钞为例,先生们,纸钞是在黄金的基础上增发的,而所有的黄金都堆积在英格兰银行的金库里,纸钞与黄金之间的增发比例差不多是1比5到1比15,但在英格兰,这个比例是1比1.2,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们由着性子支出两十万英镑,英格兰银行就有五万盎司——如果您很难想象,那么1.4吨——黄金凭空消失。
发行纸钞的银行会歇业。可敬的巴克莱先生会放出审查部门这条忠诚的恶犬,我们的行踪会写进每个银行家的周报里头;捏造两百万镑的坏账,财政部和税务局的先生们就会行动起来,疯了一般地要找到我们。
到那时,每一张由我们经手的钞票都会被猎犬嗅出来,最顶尖的纸匠和货币专家会围成一排来研究这些纸币。他们会发现这些纸的质地太硬,纸张挥舞起来回响太小,摩梭起来没有“沙沙”的声音。
更有甚者,他们会切开纸来研究成分,而到那个时候我们彻底就露馅儿啦。毫无疑问,每一个重金聘请的私家侦探会拿着这张钞票,去找所有经手过的人;所有文具店都会被叫出来辨认这些纸,每一笔购买记录都会被翻来覆去地查。
而对此仍一无所知的我们依旧拿着这些钞票去买东西。嚯,就稀里糊涂地将自己送进埋伏的口袋里了。
我向你们保证,各位,得罪资本家的下场,比得罪宗教裁判所还可怕。
一张钞票要怎么才能从纸变成枪炮,才能避免地下军火商的告发和苏格兰场的搜查。金币与纸钞又要怎么存入银行,才能避免像柯林斯老师一样家财万贯而又被抢得干净。
女士们,先生们,要注意,我们对抗的目标不是一个王宫、不是一支军队、甚至不是一座天堂。而是包括在我们邻居在内,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脸,而一旦变脸就一定是灭顶之灾的人类社会。
由于这张战争是非对称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又藏身在王宫的附近,所以,积累丰富的资源的同时,但又不过于强大到引起税务局、苏格兰场,或充满了骗子与告密者的帮派分子的注意,就非常重要了。
巡警每天都在门口经过,恶灵每晚都在挨家挨户地搜索,但我们仍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完成财富的原始积累与魔法的强化,在安排好退路的同时准备好进攻的号角。这一切优势都建立在一件事上,敌人会在两年后发起总攻,一个小时都不会耽搁。
因此,根据在座所有的人的特长,那些出类拔萃的魔法道具,随时可以移动的魔法堡垒,可以渗透进社会方方面面、最重要的是能始终控制住的地下势力,才是我们这两年来必须完成的任务。
毕竟,我们所拥有的力量,对于一群逃难的普通人而言,实在是太打眼了;而对于一群注定要造反的强盗来说,又实在是太脆弱了。”
“您成功地说服我了,威尔逊,我支持您。”鲁斯凡最终还是伸出了冰冷而苍白的手,任何活人在触摸到他的手时,都会感到一阵心惊,“最后一个问题,您怎么会这么熟悉这些冷知识的?”
“爵爷,如果是回答其他人,我会告诉他,这是因为爱读书。但对您,我知道这个答案没法儿让您满意,所以我告诉您,我是一名道士。”
“道士?”鲁斯凡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您不知道很正常,爵爷。”一直没有插话的埃米尔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头,此刻帕斯卡尔已经低头用他最珍视的咖啡壶磨起了豆子。
“这份职业在威尔逊的家乡,一直都在合法和非法之间来回横跳。在安东尼王朝接待来自他家乡的使者之后四十年,他们的祖师爷就率先造反推翻了一个帝国。从公元148年开始,组织了14次全帝国规模的造反、8次论战,4次全歼宗教对手,平均计算造反次数吧,大概从从184年到1840年,一年4.7次。真正将造反变成了呼吸一般自然的活动。”
所有人不由得同时感到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好家伙,自己的头儿原来是个负责输出造反派的国际营销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比比杨开始往胸前划十字,而他的背包里不由得传出了一阵高声的叱骂声:“看我不切了你的手!”
“我们换个话题吧。”感到自己的脑袋上被狠狠来了一下子的鲁斯凡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恶气:“至少我能理解一点,校长把您收进来,就已经是图谋不轨了。”
“等等,先生们,我是不是能理解成,你所写出来的东西能够干预事实?”艾米莉对威尔逊的笔好像很感兴趣,她的关注点始终与众不同。
“是,但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譬如我不能依靠写书来改变现实世界。”威尔逊耸了耸肩。
艾米莉明显有点儿失望地坐回到了椅子里。
“艾米莉,别气馁,不朽有三种形式,写作只是其中一种。写作的伟大无需依赖魔力,因为文字的力量自然直通人心,”威尔逊看了一会儿沮丧的艾米莉,开口说道。
“文学不用依靠魔力,这可是件好事,要不然尊贵的王后出台一条规定,要求文字只能侧写健康活泼的情趣,您的小说怎么办,英国文坛又怎么办?好家伙,凶杀、妓女、流言、连环杀手与尸体缝成的科学怪人!我们看那些布道的小册子还没看吐吗?”
艾米莉和卡门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尤其是艾米莉,她眉间凝成的疙瘩一瞬间便展平了。
“那么我们要给自己改名吗?”
“不用,对外我们还叫‘渡鸦帮’。但对内,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加入造反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