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的气氛如脱模的石膏一般凝固了起来,读者们甚至可以透过书页、手机屏幕与素描本里那几笔线条构成的双重世界,近距离地观察现场的空气如何化为热浪下的凝胶,滚烫而难以下咽地将两人熔铸在其间。
当伟大的修辞学家还在前赴后继地开拓着精妙的比喻时,威尔逊和卡门此时却面对着一股任何人间笔力都无法刻画的恐怖感知。在阴森而不定的阴影之中,一双没有眼眸的红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如同褪色照片一般的威尔逊和卡门。就如同普鲁士的民间传说里盯着小鸟的蛇一般。蛇的眼睛就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球,而不幸地与之对视的小鸟,很快就会失去所有的力气,身心都一同被吸入蛇腹之中。
任何人与这恐怖的目光接触,都会瞬间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呼吸变得稍微沉重,鼻翼因为用力而张开,同时瞳孔略有收缩。这是一种难以应激下的自我防卫架势。
尽管之前他们便已和神秘的白衣女人打过了交道,但只有同我们一起窥视过白色会客厅中发生了的一切的读者们才知道,眼前出现的这个女人,正是刚刚从女官哈里斯嬷嬷那里走出来的贵族女人底西福涅。
此刻她已经恢复了自己狰狞的法相。恐怖而扭曲的容貌使得她从脖颈之上便失去了“仪态万方”或“千娇百媚”的风采,即便是惯常押韵的宫廷诗人,恐怕也无法昧着良心用十四行诗歌颂此刻的底西福涅。相较王后与哈里斯对她的赞誉,穿行于两个不同世界的这个希腊人,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只不过他们恰巧顶着同一个名字。王宫里的底西福涅有着动人的歌喉与雍容的仪表。她对欧洲历史的如数家珍,对阿尔卑斯山以南神的后裔与罗马帝国的真知灼见,使她的身世抹上了一层爱奥利亚与萨摩斯时代的滤镜。她的家世高贵而悠久,渊博的知识令萨福都不得不钦服。
但现在这个站在门口的女人,不说丑陋。简直是个贴上了张人皮就匆匆出了门的死神。
她的指甲尖而长,末端有些略微有些开裂,还沾染一些肉色的污渍,但没有人敢仔细地上前分辨那些究竟是什么。这只杀人无数的手,就这么裸露出来,悄无声息地搭在把手上。
张伯伦没有开口,也不能回头关心卡门女士的情况。他的手还挽在卡门女士的腰间,充分感受到了从她身上发出颤栗。张伯伦从未见过卡门女士如此恐惧和无助,至少没有见过她会颤抖成这样。四个小时之前她还无畏地透支自己的魔力与性命去对抗血月下的底西福涅与失控的疯桥,然而此刻在张伯伦的臂弯中却像一只马上就要溺水的猫。
是诅咒正在生效。
威尔逊呢?他的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此刻我们的主人公既没有视死如归的肃穆,也没有听天由命的放任,表情只是一丝没有变化的他握住登山杖的手,凝视着门口的底西福涅。
“呼……”威尔逊将卡门女士藏在背后,之前勇往直前的小提琴师现在在身后瑟瑟发抖,任谁目击了这一幕,都知道底西福涅在第一时间就发动了诅咒,而背向门口的卡门几乎瞬间承担了一切,“面对可怕的女士要向先打听姓名,这是本人的原则,请您不吝通报芳名。”
门口没有回应,红色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了威尔逊,而威尔逊张开了双臂,将卡门严严实实地拦在身后。底西福涅的目光落在威尔逊的身上,正如月光洒在一块顽石之上。
“严格意义上来说,女士,您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就这样冲到屋子里来下咒,很容易捅出乱子的,”威尔逊擦了擦额头,冲门口的女鬼戏谑道,“阿拉伯人与奥斯曼人之间有一个动人的风俗:站在门口而没有骗得主人邀请的恶鬼,都无法进入屋子。虽然欧洲人不必遵循这个东方式的礼仪,现在您毕竟站在‘伊玛目’的门口。我绝对相信您已经试着好几次闯进来,但全都失败了。所以,请按照我的规矩来,通报您的芳名,或者请您屈尊死在那儿。”
诅咒的威力再可怕,也需要有一定的触媒和渠道。诅咒原本是神谕的一种,因此诸神只要有足够的怨气,张口就能实现诅咒,譬如将女人变成奶牛,将男人变成怪物;所以语言和文字最早具有神力。
但诅咒也需要一定的逻辑,再凶恶的神也不能违背命运的逻辑,因为命运就是诸神之所以成为神的理由。显然,第一时间发现了“伊玛目”的威尔玛,便充分地留意了这个“名字”背后的逻辑,利用素描的间隙,偷偷加上了一重拒绝破门而入的保险。
简直是一个聪明到有点儿奸滑的混蛋。
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门厅外的光线没有如期恢复正常,但大厅之内的光线开始逐渐回暖。卡门女士整个儿趴在他的背上,但身上的颤抖舒缓了很多。“对峙起来了么,”威尔逊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将扑克牌一般的笑容抛给了前方的女人,“礼让对我而言,是一种乐趣而非义务,夫人,请记住您此刻不是在跟一位绅士打交道。因此您和我都可以不择手段地解决对手。现在,我给您一个认真回答问题的机会。”
他掏出了手枪,柯尔特的板机在缓缓地向后波动,撞针整个儿被打开了,里头的子弹已经用掉了几发,一直都还没来得及补足。威尔逊干脆从弹匣里取出所有的子弹,然后掏出一张红色的便笺纸,缠在其中的一颗子弹上,将它推回了弹匣,左手用力地拨了一下转轮,然后将转轮推回到枪身。
“啪嗒。”
威尔逊举起了手枪。
“用手枪指着贵妇,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明天我的社会声誉就要毁于一旦了。好在现在的您和我都不太像人,而我们都同意,妖魔鬼怪只能吃一记骑士的劈砍,而非脱帽致意。我是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您,也盼望您诚实的回答。不然您早该吃上两盎司枪子了。再问您一遍:请教您的芳名。”
屋内寂静无声。
威尔逊扣下了板机,撞针精确地撞上了转轮,但没有子弹射出。
门口的手动了一下,随后传来了沙哑的声音:“……你……死……”
沙哑而含糊的声音似乎从门口响起,又似乎在耳畔响起。它似乎在眼前,又似乎飘荡去了远方。当她开嗓的时候,灯光忽闪忽闪,一股寒气从脚底像腻滑而湿冷的蛞蝓一般,缠上了脊椎。一双血眼直勾勾地盯着威尔逊,恍如一道死光笼罩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似乎只要威尔逊与双目相交,就会暴毙身亡。
但威尔逊不为所动,只是将拇指放在了板机上。
“让我们猜猜下一声枪响,您还能不能开口说话。”
伴随一声熟悉的清脆的回答,大门“哐”地一下猛然打开。这个身着白衣面目狰狞的女人,直直地站在门口。但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空气墙,将她挡在了门外。威尔逊收起了枪,转身扶着卡门女士坐下。底西福涅的诅咒非常怪异,卡门女士的眼睛似乎被什么糊住了,睁不开眼。因此威尔逊将她抱入了屏风之后的沙发上,让她躺好之后,转身回到了门前的位置。
而门口的女人迅速向后飘去,遁入了走廊的黑暗之中。卡门的呻吟也逐渐地停了下来,只是精神力受到了极大地侵蚀,暂时昏倒了。
来势汹汹的第一轮博弈就这么结束了。
“她是底西福涅夫人。”
“谁会想到,是你把她放进来的呢。”威尔逊转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卧室门口的玛格丽特,“这个诅咒真精妙,目光扫中就会下咒,而只有叫破名字的人才能活下来。难怪安拉要有99个尊名。”
“你是怎么发现的?”玛格丽特平静地问道。
“令人绝望的事实很多,比如你在为她服务这件事。本来我还不确定你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但老师与我在桥上已经和她打过照面了。”威尔逊和玛格丽特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收回了手枪,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刚刚的子弹,和一个用油纸包裹住的纸包。他毫不犹豫地用牙齿撕开了包裹,露出了里面用牛油涂抹的子弹,“她把摄政桥给拆了,又出现在这儿。敢情不是跟着我,就是跟着你咯。我猜,她不是在为你工作。”
“还有呢?”
“你是说看破诅咒么?这很简单,她也想诅咒我。只不过依从‘伊玛目’这个字所包含的风俗,我是屋主,在我没有邀请她进门之前,她没法儿对我做任何事。”威尔逊一边说话一边上子弹,“除非我自己邀请她进门。至于中止她的诅咒,只要当面叫破她的真名,或者她自己将目光移开就行了。”
“她是来灭你们的口的,为此不惜闯进这里,”玛格丽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好像接下来的话都是在认错一般,“你怎么让她移开目光的。”
“玛格丽特,毕竟没有哪个自负有教养的贵族能容忍一个街头混混对自己的脑袋连开五枪,”威尔逊上好了子弹,将转轮推了回去,现在他又有了六次致命的机会,虽然这间凶险的屋子里脱险的几率不高,“伤害性为零,但侮辱性极大。她受不了的。我只要让她撤出门口就行了。她能推开原本封闭的门,哪怕自己进不来,也已经够危险了。”
“夫人不想和你们说话,威尔逊,但是,”玛格丽特顿了顿,“我可以。”
“看来第一轮刺杀失败,给我们一个谈条件的机会是么?”
“是的。”
“别骗我了,玛格丽特,”威尔逊失声笑了出来,“她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卡门,以及亨德尔的任何一个人。”
“为什么?”玛格丽特瞥了一眼此刻躺在沙发上的卡门。
“就凭她是复仇女神。”
玛格丽特顿时僵住了,威尔逊的反应比她想象得更快。
“不安的阿勒克图,嫉妒的墨纪拉与复仇的底西福涅,见鬼,这尊凶神竟然用真名混进了王宫,玛格丽特,你们还真是胆大妄为。她那身缎子的剪裁,没看错的话,是伯汀世家的手艺吧,那可是玛丽安东瓦内特的御用裁缝留下的铺子,只接王公贵胄的单子,不是维多利亚王后的签单,很难搞到这套定制礼服的。怎么,底比斯和雅典的供奉不够她们三姐妹吃的了么?”
“说话小声点儿,你不要命了么?”玛格丽特的脸色有点儿惊慌,如果不是顾忌威尔逊手上的左轮,她就已经直接扑上来捂嘴了,“不要在背后用这种口气议论夫人,死是一回事儿,生不如死是另一回事儿。她肯直接下手杀人,就已经是她的仁慈。”
“所以你是为了救我一命才跟我说这么多的?”
“是的,”玛格丽特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下定决心的表情,向前迈出了一步,“我不愿意让你死,所以你身边的人,我都会带走,这是夫人开出的条件。所以,你不要拦着我。”
“玛格丽特,我没法儿同时对付两个人,你能不能行行好,从我面前的这条死路上挪开。我死了,对你而言没有损失,反而……”
“闭嘴。”听到“死”这个字,玛格丽特的眼睛亮起了凶狠的光,而这光正投向躺在沙发上的卡门。
“玛格丽特,这不是爱,我们不是真正的人,我和你严格意义上,也不是‘两个人’。”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和爱自己,而做出这样的事,难道很奇怪么?”玛格丽特突然抛出了一个威尔逊始料未及的问题。
“这……”威尔逊蓦然发现玛格丽特的逻辑好像也很有道理,而且是那种很邪门的道理。
“玛格丽特,你要对付卡门,我不阻止你,但我不能允许你乘人之危。老师在休息,为了张伯伦的名誉,我也绝不允许你暗下杀手。她醒来之后,你可以选择和她决斗,她不是弱不经风的闺房小姐。我们从亨德尔逃出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有了觉悟,谁都可以死在路上。但是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我没有时间,所以麻烦你尽快回答我。”
“你说吧。”听到威尔逊不阻止她对卡门下手,玛格丽特没有再向前迈出第二步。
“第一,底西福涅就靠这张脸进入的王宫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在宫内她有另一张脸。夫人有自己的女官,自己的寝宫,自己的通道,甚至还为她专门修了一个出入的罗马式拱门。威尔逊,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和能给你贴上另一个女人的脸,同一个道理。她俘获了雅努斯的神力是吧?要不然也没法儿悄悄地把画中门打开。”
“这可是你说的,”玛格丽特眨了一下古灵精怪的眼,“我什么都没说。”
“所以她也有两条命是么?”
“不清楚,但你说你们今晚遇上了她,现在还能活蹦乱跳,那么我只能假设今晚在外头夫人不小心丢掉了一条命。”
“这个见鬼的世界里谁都死不透是么?要杀她就只能同时击杀她的两张脸?”
“威尔逊,”玛格丽特的表情瞬间变得很严肃,“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为什么不会?”
“没有人能杀死夫人,夫人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行了,第二个问题,玛格丽特,你已经知道屠杀亨德尔的元凶就是底西福涅了么?”
玛格丽特的手条件反射式地抖动了一下,而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
“再等一会儿,卡门女士就醒了,我答应你和她决斗的;至于你的夫人现在有麻烦了,我也不能让你去救人。玛格丽特,动手的是柯林斯,你懂我的意思。”
说罢,在走廊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凄厉而惊悚的惨叫声,尖利的女声几乎要撕破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我现在明白在柯林斯搞什么鬼了,真不愧是个资深老混蛋。”玛格丽特盯着威尔逊的手枪一动不动,咬牙切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