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什么线索了么?”卡门女士看着威尔逊从口袋里掏出的瓶瓶罐罐,他就像变戏法一般。手里白色的试纸沾了透明的试剂之后,有一条杠的部分变红了,然后威尔逊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吹了一声口哨,自在地将软木塞子塞进了试管。在这期间,她仿佛还闻到了酒的香气。
“啊,是的,差不多了。我也正打算跟您做个说明,卡门女士。”
果然,倒反天罡的事由肆无忌惮的人来做。曾经的舍监卡门则已经做好了听课的准备,因为她既不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也不清楚应该派上什么用场。
“样品有阳性反应,表示里头有提纯了的吗啡。这一点很有意思。”
“怎么说?”
“吗啡属于镇定剂,对中枢神经起的是抑制作用。老师,您杀人之前会先想着嗑一瓶子安眠药么?”
“那我们不妨假设他是服完药之后遇见的卡彭?”卡门女士不禁扶了扶额。
“所以才会产生两个我怎么都想不通的点。第一,卡彭今晚不应死在酒店里头,他本该在剧院里观演的。按照社交惯例,尊贵的费尔罗先生的情妇给作为保镖的他送出的包厢票,当然是为了表示友谊的珍贵与取悦的谄媚,但另一方面,也是为方便他履行自己的职责:维托费尔罗先生来自西西里岛分布最广泛的地下组织,而这个地下组织正因为同纽约的‘黑手’组织合作,而获名‘黑手党’。即便那个以英勇无畏著称的加里波第,都在统一意大利的战争中全力争取他的支持。我也不知道伦敦到底有什么宝物能吸引他的到访。无论如何,卡彭都是他的贴身保镖,甚至是帮派的金牌杀手。
很难想象一个保镖丢下了教父,一个人留在酒店里鬼混。自从他们那鬼见愁的“缄默法案”实施以来,美国的黑手党就一直处在非常严格的管理之下,
在这种情况下,要将卡彭骗回酒店,或者在剧院偷袭他,都得有极其冷静的脑子与矫健的身手。说实话,老师,在这种情况下抽两口尼古丁我可以理解,但吗啡完全派不上用场。吗啡的作用是抑制中枢神经。换句话说就是让人失去行动能力。无论柯林斯是蓄意还是意外杀死的卡彭,都不会事先服用这个。”
“那鸦片是不是给卡彭准备的麻醉剂?”
“卡彭确实中毒了,但不是吗啡,您还记得么?他服用了过量的颠茄。两者的中毒症状不一样。”
“况且,一整块土耳其石的匣子的价值非常高,老师,这个匣子的造价足够将我们那栋破排屋的两层都给买下来了。鸦片的成色也极纯,上面带有加尔各答牌的商标和通和洋行的邮戳,说明是从印度经过广东发来的一等品。依我看这玩意儿大概就是这颗星球目前最纯粹的杀人圣品了。依照马德拉斯和广州一贯装船的定律,一个长条木箱里要装进80个鸦片球,净重164磅。这些炮轰灵魂的孟加拉土制炮弹,一箱的成本价就是220克黄金。
而他们的精粹,就是在这一盒子鸦片膏里头了。当年波斯帝国的山中老人哈桑本萨巴赫,不过用纯度差得多的初级制品,就给当地招募了一个团的阿萨辛人,嗑嗨了的瘾君子甚至想把波斯帝国的皇帝与铁木真的脑袋都摘下来。我之前还想不通为什么他会把这么有价值的匣子带在身上,但见识到诅咒之后我就明白了。这玩意儿是他用来激发诅咒的。”
“这个怎么……”
“老师,柯林斯是魔药商人,一切推理都必须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魔药和诅咒根本就没有关系,唯一的关系是他们都能作用于人。虽然诅咒是神力或魔力的集中体现,但归根结底也就是将意志力和强烈的情绪灌注在一点,发挥出不可预计的负面影响而已。柯林斯不知道如何激发自己的痛苦与仇恨,但他可以反向地解决这个问题——用吗啡抑制自己的中枢神经,这样脑海里所有的念头就会失去控制。其中最强烈的念头就会自然跑出来了。”
“那他最强烈的念头是什么?”
“念头很简单,就是失去的妻子和家人,但在诅咒中这只是一个动机而已,是一个音符,一个灵感,还远没有形成闭环的逻辑。不过所幸我们能找得到。”
“你又是怎么……”
“只要是人类脑子里的东西,就总有能穷尽的时候。诅咒是祝福的另一面,因此祝福有多少个母题,诅咒当然就有多少个痛点。虽然宇宙的常数不一定是42,但人类孕育的主题却很明确,100个。”
“这是怎么发现的?”卡门女士总算赶着把问题给说完整了。
“统计啊,简单的穷举法。大仲马曾经满怀自豪地宣布人类所有知识的书籍,经过挑选,可以精选出2000本左右。但只要熟记其中的200本,就相当于得到了全部知识的索引。这个说法是建立在罗马皇帝图拉真在1800年前有两万册藏书图书馆的基础上测算的。历经了1800年的变幻之后,现在单就大英图书馆的藏书就已经到四万册了。各个大洲都在兴建百万册规模的图书馆。不过,这大概只是出版业的胜利而且不是人类的胜利。尽管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精彩之处,从中抽绎出的母题却没变化过。单就人类精神世界来看,这个数量是100种。”
“什么,只有这么一点儿么?”
“别惊讶,老师,毕竟严格来说,人类的只有三种视锥细胞,我们不照样也观测出超过十万种的颜色么?这一百种母题包括生命、爱、正义、自由在内,可以依据人类的态度和立场,排列组合出上万个主题,而剩下来的就只是如何依托自己的心灵气质和过往经历加以挑拣了。柯林斯没有刻意去挑选,因为他没有掌握其中的诀窍,只是交由自己的内心。这种情况下,他的诅咒属于哪种母题,实在很好猜。”
“所以,你觉得应该是……”
“我说不好,‘复仇’只是一种行动,但他的动机却很复杂,有愤怒、有悲伤、有憎恶。很少有人知道‘复仇’本身也是一种多巴胺。人类在完成复仇之后,能得到类似于爱一般的快感,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卫道士那么积极地要将罪人送上绞刑架的缘故。这对他们来说无疑一种体面的精神交媾。
没有人爱的人可以从报仇中感到,类似爱的感动,这才是伦敦街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这么多杀人狂的原因之一——为了多巴胺。如果柯林斯的诅咒内核是‘恨’的话。那么只要任何人一次性产生大量的多巴胺,他就能循着这种激素追过来。”
“真要命。”
“找到了动机和途径,接下来就只要弄清楚诅咒的逻辑就可以了。这样能让我们弄明白,应当中和诅咒,关押诅咒还是干脆躲开。我在意的一点是,科林斯赌上了一条命,却只设计了这么简陋的一条诅咒的逻辑。从现有的情况来看,逃离它并不难。”
“我还以为这个诅咒是无解的,人们常说,越简单的逻辑就越难攻破。”
“是吗,按照这个逻辑?内阁和首相就理应是全英联邦里智商最堪忧的单细胞生物了。”
“嘿!您皮起来的样子真是——”
“我不是针对他们中的某一个,老师,您知道的,我是说国会大厦里坐着的每一个人都是混蛋。但这个问题我们一下再说吧。现在要关注的还是柯林斯。”威尔逊摊开了本子,在卡门女士面前画了一幅示意图。
“老师,您看看,这个差不多就是复仇的基本逻辑。从所有构成罪案的动机和行凶的逻辑来看,任何犯人都应当形成一个连贯的逻辑。逻辑越严谨,连环杀人的可能性就越高,脱罪的可能也就越高。因为用匕首杀人,依靠的是复仇的热情。通常执行力很强,但很容易被抓住。这种恶性案件差不多也是解决起来最轻松的案子。相反下毒则一定是个深谋远虑的过程。
可柯林斯几乎没有逻辑。他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他没有逻辑、没有证据。和他接触过的女人只有玛格丽特,但这个女人没有其他情绪,老师。她的情况非常特殊,做任何事情,只为了享受乐子,或者实践信念。所以根本不懂什么是复仇。在柯林斯的诅咒中,她的排序非常远。这个诅咒不是对着她来的。这就让人很奇怪了,因为自始至终,只有她接触了柯林斯。
让我们还原这个罪案的全程吧,老师。柯林斯在今天中午的时候算计了我们,沃尔夫的发疯十有八九是他下的手。在今天之前,沃尔夫的变狼症早给他的叔叔求来的棺材钉压得死死的了。普通的致幻蘑菇可引不出变身的效果。
吃饭时柯林斯就已经离开了,后来进来的在这个人,大概率是他请来的演员或安排的手下,戴上了他做的死亡面具来假冒他,结果被沃尔夫干掉了。这不奇怪,以他的手艺,做出一张人脸并不困难,他不也用这个方法把自己和卡彭的身份对调了么?他的面具或者是用药泥,或者是人蜡,或者是用橡胶做出来的。这门手艺,杜莎夫人蜡像馆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就已经反复地用过了,王室的痛苦面具现在还留在博物馆里。
卡彭应该是中途从剧院回来的时候被杀的。票根显示他去过了剧院。没这玩意儿他显然不可能回得了剧院。他回来的原因,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能佐证,但我猜大概与维托费尔罗的指令有关。作为情妇的独家贵客,维托费尔罗本人在观剧的时候,很可能不在包厢里。而是呆在后台的专座。所以,很多事情,还是会委托呆在包厢里打发时间的卡彭代办。阿尔卡彭可能是接到了某个命令,才提前回到的酒店。毕竟今天苏格兰场的菲尔德和狄更斯意外来了,得有人看着维托的房间。
卡彭在酒店被袭击后,袭击他的人没有仔细地检查被害人的衣服,只是着急地掏空他衣服的口袋,因此,不起眼的票根被当成了普通的付款凭证,一同塞进了睡衣里,干这事儿的应该就是柯林斯了。但他在做事儿的时候很着急,很慌乱;可能是背着玛格丽特去掏的口袋。
费尔罗和卡彭两人来英国的理由,应该和玛格丽特有关了;柯林斯也许被安排参加了这场会见。至少两个人肯定是住在一个房间里的。搜查的时候,我发现浴室里的梳子是玛格丽特的,英国女人因为发型的缘故,不会用扁平梳,而是喜欢用牛鬃的梳子,这样比较方便挑出头油和虱子。玛格丽特却没有改掉每天洗头梳头的习惯,那柄梳子的质地虽然是胡桃木的,但形制是尺梳,我甚至看见了她留在上头的头发。皂角粉也是我们家乡用来清洁牙齿的。这该死的生活习惯。当然,最具有说服力的,就是浴缸前的脚印了。
要不然阿尔伯特亲王不会伪装成侍应生,草率地冲进柯林斯的房间。以他的身份,不可能认识通缉中的魔药商人,所以他一定是冲着玛格丽特去的。而柯林斯慌忙而着急的小动作,说明他也在怀疑玛格丽特的真实身份。
玛格丽特在杀了人之后要沐浴,这应该不是什么怪癖,至少以我对她的了解,我不知道这一点。当时她大概率是要会见某个重要的人;才要让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得。这样来看,收拾尸体这事儿就只能是柯林斯自己做的。诅咒应该就是安排在这个时候布置下的。
这样说的话,柯林斯应该也会会见这个客人。这个人会是谁呢?”
威尔逊继续皱着眉头在自言自语,而卡门似乎想到了什么名字,表情上掠过了一丝慌乱与憎恶混合出来的表情:“也许是她说的婶婶。”
威尔逊抬头看着卡门:“看起来已经您已经知道她的婶婶是谁了?”
卡门摇了摇头:“她没有说。”
威尔逊突然张开手一把揽住卡门女士的腰,将她向身后一拉。原本还没反应过来的卡门差点儿尖叫出来,但感受到张伯伦的动作非常果断而有力,她也就明白了这个动作的含义。只见她迅速地伸开双手抱住了张伯伦的胳膊,顺势向他身后一藏,同时一瓶不知究里的香水瞬间出现了手掌心上。卡门第一时间抬头望向了门口,这里是张伯伦创造出来的空间,因此不可能有客人。然而门口并没有出现什么蒸腾的气体与凝结的恶意。如果说那里什么的话,只有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露出来的女人的手,它苍白、枯槁而没有血色,瘦长的手指搭在了门把手之上,扣住了门锁的栓塞。但动作幅度很小,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门外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只有正对着门口的那支蜡烛,“噗”地一下又被点亮了,绿森森的火焰映照原本华丽的墙板上,透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渗透进来的气息中包裹着潮湿、阴冷与恶意。相对的,灯光和烛火在冷气中变得锐利,色彩随之失去了柔和的特性,绿色、白色、赭色都变得呆板而阴森。一定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顺着这股气息进来了,因为灯光与火焰在短暂地熄灭之后,统统变成了绿色和白色的鬼火。一双令两人非常熟悉的红色眼睛,从门口缓缓地探出来了。在这张苍白的脸庞上,眼睛的比例因过大而失调,嘴角则不断地向上翘起,直咧到了耳根。从喉管里冒出的气息,似乎因为咽喉被掐断,导致气管变形,而发出了沙哑漏气的声响。但一股子阴沉而模糊的声音仍然从这张咧开地嘴里飘荡了出来。
“继……续……说呀……我……想知……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门口的这个脸就是之前在桥上被拧断了脖子的白衣女人,也就是玛格丽特在等着的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