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四。
夕阳如血,一望无际的空旷土地上,破败的旌旗在风中摇曳,早已干涸的血渍凝结在沉默的兵器上,北风吹过,带起阵阵尘土。
一队孤独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约莫七八人,似乎是一队边军士卒,但却早没了起初的锐意勃发,个个步履蹒跚,目光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份死寂。
无数惊鸟扇动着翅膀,从他们身后掠过平原,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
几人惊恐地转过头去,后方战场上依稀回荡着阵阵喊杀声,显得分外清晰。
总旗官手持一把破旧的朴刀,刀身上布满了划痕,如同他脸上的皱纹一样。
“在这歇一会吧。”
他指着眼前的断壁残垣,站在一处隆起的土堆前,目光沉痛,仿佛在追忆着那些逝去的战友,或是为了这片土地上无数生命的消逝而默哀。
夕阳沉没在地平线之下,夜幕低垂。
战场上不知何时就已经安静下去,这片小小的废墟孤立于平原之上,似乎被一层幽暗笼罩,只有篝火燃烧偶尔传来的噼啪声,才告诉在场的八个逃兵,他们侥幸活了下来。
宋争颓坐在低矮的断壁后,双眼紧盯着篝火。
今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穿越者。
半个月前,本来是公共图书馆一名科员的宋争,意外穿越到随驾明英宗朱祁镇亲征的一名普通边军士卒身上。
那个时候的宋争,自以为是现代人,熟知历史的走向,想要拿未曾发生的土木之变当做升官发财的跳板,和其他小说主角一样,走上人生巅峰。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宋争根本见不到那些能在史书上留名青史的大人物,他所能见到最高的军官,不过是区区一名千总。
这样的千总,在随驾的明军中一板砖能砸倒一片!
宋争所说的一切都被千总当成了笑话,还引得对方勃然大怒,给他定了个扰乱军心的罪名,要不是同队的弟兄求情,估计现在已经被当场正法了。
身为一名普通士卒的宋争,完全改变不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就连宋争自己,都险些在不久前的作战中丢了性命。
回想起来,宋争浑身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那是任何电影特效都无法比拟的真实场面。
宋争眼睁睁看着明军的大阵在瓦剌骑兵的夹击下瞬间崩溃,几十万人都在哀嚎,漫山遍野都是明军的逃兵,身后是穷凶极恶的瓦剌骑兵。
到现在,宋争已经完全放弃了一切不合实际的想法。
什么在古代成就霸业…
什么王霸之气一甩,名士美女争相来投…
现在的宋争不过是个逃兵,最大的困难就是怎么活下去!
“大军已经溃散了,总旗给兄弟们出个主意啊!”
“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
宋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庞,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弟兄,甚至比家人还更觉得亲切,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总旗站起来走向篝火,路过宋争身边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面色凝重。
“二十万人,一天之内烟消云散!”
“板凳、麻杆、大山、黄娃子…,他们都没来得及反应,北虏的骑兵冲过来,割草一般就这么没了。”
“好在奸贼王振被樊将军所杀,出了老子一口恶气!”
几人缄默不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总旗突然站起来,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此次大败,乃是奸贼王振祸国,非吾等不战之过!”
“但朝廷军规森严,初次溃逃便要‘本人处死,悬尸辕门’,我们当了逃兵,事后归营,罪责不能不领,官司不能不吃。”
说到这,总旗犹豫半晌,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杀八个是杀,杀一个也是杀,也罢!”
“撤退的命令是我下的,全部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
蹄声阵阵,烟尘滚滚。
两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策马狂奔。
“陛下到哪去了?”
“不知道,失散了!”
“他妈的,这大明要变天了!”其中一人怒骂一声,抬头看见地平线处竟有微弱火光,微微凝眸,遂用脚靴上的马刺催促坐骑,加速向前。
不多时,两人来到废墟外,确认了是明军溃兵,这才策马进入。
他们单手持着马缰,一脸倨傲,早没了先前逃命时的狼狈。
“你们的长官是谁?”
“哪部分溃逃下来的?”
熟睡中的宋争被叫醒,见来人穿着将官的制式铁甲,但刚到大明没多久的他,还没把将领的服饰认全,并不知道眼前这人的官职。
“这人是谁?”
一旁,一名逃兵回过头来,眼中带着绝望的神色:“这是大同参将石亨!旁边那个我也不认识,看穿着,应该是大同的一位游击将军!”
众人暗自握紧手中朴刀,如临大敌。
石亨?
听见这个名字,宋争多看了两眼。
此时宣大诸将之中,就属石亨最是骁勇彪悍。
刚才问话的就是石亨,他的铁甲上沾满了尘土,想必是逃跑的时候在地上翻滚过。
这石亨满脸的横肉,像一头壮健的公牛,即使披挂着甲胄也盖不住那呼之欲出的爆发力,看上去就是一拳能打死个普通人的那种狠角色。
这倒是宋争穿越以来,亲眼见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了,若不是在逃命的路上,只怕宋争是连他身边那个游击将军,也是没有资格去见的。
“放肆!”
“老子砍了你!”
前一秒两人还在对话,下一刻石亨却突然暴怒,一刀砍在了总旗的身上。
总旗没来得及反应,被一刀砍翻在地。
他正欲起身,石亨却是翻身下马,一脚踩了上去。
“替他们求情,你凭什么?”
“你只是个小小的总旗,也配跟本将讨价还价?”
这般变故,让几人始料未及,当即就要动手。
宋争下意识握住刀,刚刚起身,却见石亨回头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来。
“你们要造反不成?”
“再敢向前一步,皆以造反谋逆论处!”
一顶造反的帽子,足以令所有人投鼠忌器!
后果很简单,四个字,诛杀九族!
到时候没命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远在西北的家人!
一人把宋争拉回来,低声提醒:“宋争!你不是常说老家米脂还有家人和妹妹吗?你要是反了,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妹妹怎么办?”
“你不能死在这,你得活着出去!”
宋争闻言一愣,慢慢退了下去。
“要不是你们挡不住瓦剌,陛下怎么会失散?”
石亨似乎根本不担心他们会突然暴起,满脸的冷嘲热讽,一边在脚上加大了力气,冷冷看着总旗的口中溢出鲜血,逐渐没了动静,这才心情好了一些。
“一群废物,陷阵失驾,按律都当斩!!”
石亨如同看猎物一般盯着逃兵们,目光却猛然停留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好熟悉...
认出他的长相后,石亨面容呆滞,满脸不可置信。
“陛下!?”
“您怎么跑得比臣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