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不足半月的龙朔军未经训练,初次守城就守方圆广大且防御层次复杂的于阗王城,势必有心无力。
张朔的本意,是依托城外关厢地带与于阗军队野战。
那里聚落、农田、果园等参差密布,阡陌纵横、道巷交错,在平阔的荒原上构建出了最好的掩护区。如此一来,既能减弱于阗骑兵的冲击力和机动力,也能尽量妨碍于阗军战斗队列的展开和保持。
可惜,鲍小禾贸然出战,打乱了原有作战计划。
与鲍小禾的抱怨有所不同,天童的哨骑其实一直在外围戒备,于阗军来袭的消息就是他们先传给鲍小禾的,只是鲍小禾当时心急如焚,不将敌军具体情况问明白就立刻出城了,吃了亏,到头来反而怨恨天童的哨骑不力。
于阗军来得极为突然,而袁翼、解把花、徐怀英等将领分散在城中,一时半会儿难以召集一处,张朔当机立断,留吕植继续主持于阗宫城的大小事宜,同时让他代替自己召集其他龙朔军将领筹备后续守城工作,只与身边的天童带着尚未解鞍卸甲的二百骑兵迅速赶往墨玉河东岸。
数百匹马穿城而出,在荒原上掀起道道烟尘。
天童曾经在于阗王城轮值戍守,据他所说,鼠泥麾下的主体兵力,除去守卫王城的部分,带去神山堡的应当在八百上下,其中一百骑兵,七百步兵。可是哨骑回禀时候说得清楚,于阗军总数接近三千,还有一千余人是哪里来的?
有两种可能。
一是神山堡的勃略师背叛了尉迟玄,带着自己的兵马投靠鼠泥。这样的情况最糟糕,因为于阗上下的兵力全都掌握在于阗三杰手中,他们兵力虽然不多,但胜在兵甲齐全,个个精锐,于阗三杰中的两人联手,即便勿萨踵亲自来战,以一敌二,胜败之数亦未可知。如果这是事实,那么龙朔军就只能做好依托城池血战到最后一刻的觉悟了。
二是鼠泥行军途中,临时抓进队伍的徒附。这样的作战习惯与吐蕃人类似,但凡遭遇战事,便将这些未经训练、装备简陋的徒附顶在最前面当炮灰,主力伺机而动。这个情况的可能性大于第一种,原因无他,从于阗王城到神山堡有着一定路程,除非鼠泥和他的军队都长了翅膀,否则绝无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就抵达神山堡,并且说通勃略师反水再赶回来。
“难道勃略师早有不轨之心,主动与鼠泥勾结?”
张朔心中一念闪过,很快将之否决了。他自认有识人之明,看得出勃略师对尉迟玄确有忠义之情。此外,没里曜娑临死前为了乞活,倒豆般将能交代的内情都交代了,却未曾提起勃略师只言片语,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鼠泥,怎么就没来由回来了呢?
龙朔军攻下于阗王城不到半日,就算有漏网之鱼去通知鼠泥,鼠泥行动也快到不可思议,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即他原本就没打算去神山堡。
尚自思索,忽听得几声唿哨,在天童的指挥下,所有吐谷浑骑兵都勒停了马匹。他们纷纷跳下走马,换骑战马。张朔也在这时骑上了桃花石。
“主公,敌军就在前方,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属下吧。属下必会竭尽全力,救出鲍校尉及众弟兄。”天童用马鞭指着尘霾满天的远端。
“不成,算上我一个。”
张朔紧了紧出城前天童献给自己的一套明光铠,大小合适,松紧正宜。
这件铠甲藏在于阗宫中,从老宫人口中得知,是当年安史之乱,前于阗王尉迟胜勤王有功,唐朝特意赐下的珍品。其周身由上千片鱼鳞甲和数百片长条甲编缀而成,颈部环绕严实的掩脖,胸前后背各镶光滑如镜的鎏金圆护,两肩是兽吞披膊,裆部有长及膝盖的致密裙甲,裙甲以下,更备胫甲防护,整体虽然厚重坚实,却兼具灵活,人穿上去,活动自如。
“哈哈,属下的这份厚礼,看来是送对了。”天童赞不绝口。
“盔甲之好,在于战阵,否则就像这套明光铠,虽被历代于阗王供奉为宝,却不得其所,与那些朽木石雕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朔说话间将兜鍪戴上。这兜鍪与明光铠配套,头盔部分以众多较大铁甲片组成了足够覆盖整个后脑的半圆形防护,顿项部分则用更为灵便的小铁甲片编成保护双颊、脖颈乃至肩部的披挂,还微微向外翻,用织物固定,这么做,是为了在行军作战时更好地散热。
“走吧。”
张朔将一把黑漆槊横在身前。他的这根黑槊同样来自于阗宫藏,产自大唐,槊柄中心为铁芯,外裹竹片,再外裹丝绒、皮革、藤皮等,最外层缠麻布、涂大漆,是复合型的积竹铁柲,具备轻质弹性且不易折断的优良品质,槊锋则为浑铁材质的四棱锥形刃,利于破甲。
他一手把持缰绳,一手拿着角弓,不怒自威。天童及众吐谷浑骑兵见其英武之姿,心有所感,各自振奋。
“于阗人的骑兵不多,不擅骑射,均为装配刀枪的重骑兵。”天童驱马到得张朔身边,“这些重骑兵,对付步兵厉害,我等却是不惧。”
各国各地军队的发展与当地地缘政治紧密相关,于阗、疏勒等地处在图伦碛西南,强敌往往只有北向七河之地的突厥人和南向从羌塘地区而来的吐蕃人,因此防御策略往往都是依托南北山地进行阻击,是以善于攀山肉搏的重步兵发展最佳。
可是,吐蕃人的重步兵同样精锐无匹,而且往往能凭借数量优势,击溃于阗重步兵,于阗人吃亏多了,便痛定思痛,发展出专为克制步兵而生的重骑兵。这些骑兵自诞生之初,承担使命就是阻击步兵,装备基本全为克制重步兵准备,所以几乎没有弓弩等远程武器,哪怕后来国家覆灭,这些制式仍然没有改变,一脉相承了下来。
天童的吐谷浑骑兵精于骑射,也能近战,对付步兵可以直接冲击,对付重骑兵则可以借助马力慢慢周旋。
当下龙朔军二百骑朝着于阗军的中军坐纛奔出一阵子,沿途遇上逃命的鲍小禾部下,问明情形,得知于阗重骑兵已在秋风扫落叶般肆意扫荡鲍小禾所部,立刻做出调整,张朔带着一半骑兵继续冲阵,天童带着另一半骑兵往侧面迂回。
“咚——咚——咚——”
于阗军中再度擂鼓,似乎觉察到了龙朔军骑兵的到来。
张朔伏鞍猛冲,到得距离于阗军大约百步的地方,觑见二三十于阗重骑兵散乱开来,正在分头追杀逃兵。咫尺之外,更有一名重骑兵心无旁骛挺枪追击,随即拉开弓弦,射出一箭。
他这箭本来冲着人去,只为尝试,未曾想被风势裹挟偏了几寸,反倒阴差阳错扎进了敌骑战马左眼,只见伤马在嘶鸣摔倒,鲍小禾的声音传来:“主公救我!”心念电转,换持马槊,往沙尘浓烈之处跃进。
果不其然,蓬头垢面的鲍小禾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见到张朔,想要起身,可是双腿发软,趔趄一下,复又跌倒。
乱阵之中,张朔都不敢让战马轻易减速,更何况下马救人,仅能对鲍小禾大喝:“老鲍,护好自己,往后撤!”便即打马而过。事实证明,这思虑是对的,因为一转头,一名于阗重骑兵已然在冲向自己的路上。
他并没有在意那名于阗重骑兵,继续保持向前冲锋的姿态,但听身后乱马交枪,稍稍回头,跟在后面的十余吐谷浑骑兵乱箭齐发,大部分都射偏了,可是其中一支破甲箭命中了那于阗重骑兵,从腰间的甲片的缝隙中透过。
这些吐谷浑骑兵的骑弓强度大多在七斗以上,合八十多斤力,近处射人,与骑枪搠人的威力无异。那中箭的于阗重骑兵连人带马翻到地上,具装甲片“叮叮当当”不住乱响,是死是活无人在乎。
“于阗军阵列未成,好机会。”
鲍小禾所部深入敌阵过多,脱身不易。张朔心里明白,今日要单纯将他们救出去绝非易事,一个不防,遭到于阗军反噬,恐怕赔了夫人又折兵,既然决定舍身而战,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战个彻底,心中想法倒与鲍小禾所想如出一辙,便是趁着于阗军立足未稳的时候,直驱其中军坐纛,斩将擎旗,夺三军之气。
于阗军显然并未做好正式接战的准备,人来马去、旗帜狂舞,原先就纷乱不堪的阵列霎时间变得更加混乱。
张朔观察得仔细,料定当前于阗军能调动的兵马,仅有沿河分布的数个百人步兵队,还有尚在后方压阵的近百重骑兵们。于是胆气倍增,一马当先,举槊招摇,身后百余骑兵紧紧跟随,一时间劈波斩浪,立刻冲透了分布着二三十名重骑兵、松散的于阗军外围。
一百步外,本是虚张声势的于阗弓箭手,尚未组织完备,这时候见势不妙,不战后撤,旋即顶了两个百人步兵队上来。
不等张朔下令,背后百余骑兵竟然不约而同开始一边冲锋、一边朝前方抛射羽箭。箭如飞蝗,从他的头顶“咻咻咻咻”不断交织掠过。
这是吐谷浑骑兵的固有战术,临战近敌之前,每人先发三轮箭矢,射完三支箭,若敌阵松动,换近战刀枪突进,敌阵没有松动,就兜转回去,组织下一次的冲锋。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轮箭雨未尽,于阗军的两个百人队便已阵脚大乱,前后拥挤,了无战意。
张朔心道:“是了,这些都是鼠泥临时征召来的徒附,论秩序和战力,与我龙朔军的新兵几乎无异,根本没有阵列可言,所以能最快顶上前线。看来我猜得没错,鼠泥这二三千人的兵力,有一大部分都是水分。”如此想定,心智愈坚,夹紧了马腹。
龙朔军的百余骑兵转进如风,很快逼近于阗军,张朔的眼中,一个个于阗军士惊慌、悲伤、愤怒、茫然等表情清晰可见。他们犹如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威压,不由自主地向内侧收缩,人潮涌动,挤压着其他袍泽的立足之地。
张朔人马合一,挥动马槊,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所部百余骑四向奋击,左右辟易一往无前。他们并不求杀伤,只求尽可能搅乱于阗军的阵列。
于阗军组织了几次反扑,但无一列外,在未成阵列的情况下,局部作战,根本无法抵挡龙朔军骑兵的冲击,很快溃散。
偶尔有流矢或者刀锋伤及张朔,但统统被坚厚的明光铠挡在外面,反倒缺少甲胄防护的桃花石出现了多处擦伤。
“快了......”
百忙之中,张朔确定于阗军的中军坐纛只在十余步外,此时,放眼望去,身畔密密麻麻,全都是于阗军士,他们个个像无头苍蝇,胡乱奔走,以血肉之躯,构筑起了一道道人墙。更远处,仍不断有于阗军的人马从北面汇来,只不过失去了队列约束,一盘散沙,不足为虑。
“没想到,来得正是时候。”
张朔既惊且喜,只因自己来得快,忙于转换战斗序列的于阗军竟然连一个有效的战斗单位都没能组织起来,福兮祸兮,如果没有鲍小禾擅自行动这突发事件,自己兴许根本不会想到在这个时间点直接发起进攻。
“主公,小心!”
有部下大声提醒,张朔循声看去,见得从中军坐纛方向,蓦地涌出不计其数的重骑兵,炽烈的阳光下,他们身上一件件光要铠就像张开的片片金鳞般耀眼夺目,前赴后继,势如山压,哪怕磕碰乃至踩踏到了自家军士,也浑然不顾,只顾冲向张朔等龙朔军骑兵。
看得出,鼠泥急了,冒着全军崩溃的风险派出压阵用的重骑兵,只为驱散杀到眼皮子底下的龙朔军骑兵。
轻装简行的龙朔军骑兵们丝毫不惧,或在张朔的带领下、或出自本能,在短时间内全都掉转马头,从乱阵中抽身,后撤的同时,肆无忌惮地朝天乱射羽箭,他们每人的胡禄里还有二十多支箭,值此紧要关头,自然毫无保留,“扑簌扑簌”,箭落如雨。
一名于阗重骑兵追近张朔,张朔假意不知,控制着马速,带着他跑了一小会儿,而后找个机会,忽地改道,那重骑兵身重,停之不及,错身而过之际,张朔槊出如龙,径刺其咽喉。那于阗重骑兵措手不及,栽下马背。
此即“回马槊”,与“空手夺槊”等动作并列为汉地中原槊法中的绝技,例如唐初大将尉迟恭、秦琼等都是个中高手。张朔身体的原主人武艺娴熟,精于此道,更兼胆勇过人,助他初次上阵就能挥洒如意。
“虎——威——”
龙朔军骑兵们坚持见此情形,尽皆激昂呐喊,反观于阗军士,大多胆丧。
当其时,张朔正想将于阗军的重骑兵引出乱阵,再行对付,不料几声号角声嘹亮,扭过头,一支骑兵从侧面突袭而至,乱箭迸射,一时间如疾风暴雨,登时风行草偃带倒无数于阗军士,连本来一意堵进的于阗重骑兵,都为之一滞,人仰马翻者比比皆是。
“天童到了!”
张朔大喜,挥舞马槊,返身杀了回去,鏖战至此,不觉懈怠,更添精神。
一骑飞跃近前,拉动弓弦,连连劲射,看到张朔,呼道:“属下来迟,还请主公原谅!”可不就是此前迂回,伺机而动的天童。
张朔忽而想到印象中唐太宗李世民说过的一句话,时下大笑:“我持槊,君以弓箭相副,天下无敌!”
抬眼看,那中军坐纛,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