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大将身材中等,可膀大腰圆,仿佛比旁人宽出一号。他的身上裹着铁片冷锻之后再用牛皮缝合制成的札甲,厚重如山,稍稍一动,甲片摩擦作响,胸口细心打磨的护心镜更耀得旁人睁不开眼。
“媲摩城乞利本勿萨踵,请袁翼说话!”
虬髯大将中气沛然,大雄宝殿内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袁翼望着高悬在半空中的那一颗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双唇紧抿,目眦欲裂。
鲍小禾向着殿外,目不转睛,叹道:“厉害,着实厉害......”
解把花奇道:“想来坐在那里说话的便是勿萨踵了,啧,此人竟然敢离开军士,孤身犯险,看来白衣百姓再多,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张朔说道:“尉迟玄提过,勿萨踵和那勃略师类似,都是一刀一枪从底层拼到如今地位的猛将。其人有万夫不当之勇,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无论武勇还是胆色,均非常人可比。”
“媲摩城乞利本勿萨踵,请袁翼、袁公说话!”
勿萨踵之声再起,徐怀英犹豫地看向袁翼,试探着道:“宗主......”
袁翼打断他的话语,道:“若是劝我投降,大可不必,今日唯死而已。”
事到如今,胜败之势显而易见。
徐怀英原本还寄希望于带领白衣百姓们抵挡于阗军士,可是之前还斗志昂扬的白衣百姓们一见披挂整齐的大批于阗军士到来,胆魄早丧了大半,再见长矛上挑着的无数脑袋,当即魂飞魄散,能做的唯有哆哆嗦嗦乞降而已。
“百姓不经训练,只凭一腔热血,终究难成战兵。”张朔面对此情此景,心下嗟叹不已,“在这西域,突厥兵、吐蕃兵、回鹘兵乃至连于阗兵都能横行无忌,何时才能见到我大唐天兵再度扬威外域的那一日?”
徐怀英知袁翼态度,当下心一横,握紧刀柄道:“宗主,你且等着,我替你去取勿萨踵的项上人头!”
鲍小禾道:“别做无用功了,你一身单衣,在重铠当身的勿萨踵面前只怕走不过一合。白白送死,可不是勇气,而是愚蠢了。”
徐怀英单膝跪地,红着眼呼道:“宗主,请下令!咱们跟勿萨踵拼了!”
袁翼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不期肩膀被人轻轻按住,扭头看,是张朔。
“袁公请三思,你这一声令下,死的可就是成百上千的人。”张朔面色深沉,“徐录事一旦动手,于阗军士必将大开杀戒。”
“唉,没想到我袁某谋划半生,自以为得计,竟毁于今日。”袁翼以袖掩面,苦叹不止,“勿萨踵生性酷烈,但凡抓获俘虏,一律杀无赦。我等起事,必然难逃一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张朔道:“勿萨踵想要与袁公谈话,何不先听听他怎么说?”
袁翼想了片刻,道:“也好。”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慌慌张张一溜小跑上到殿门处,道:“袁公,勿萨踵让小僧传话,说只要放了殿内的女施主,他就答应退兵......但、但......”
“但说无妨。”
“勿萨踵说,袁公必须自裁谢罪。”那僧人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袁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沉默稍许,坦然道:“若能用我一人的命,换兄弟们无恙,又有何憾。”说着,拔出佩剑。
徐怀英扑将上去,大呼:“袁公不可!”
张朔侧身扶住袁翼,道:“袁公且慢,此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
袁翼心乱如麻,蹙眉道:“张郎君何出此言?”
张朔拱手道:“容我去与勿萨踵说几句话。”
袁翼道:“张郎君,将你们拖累,我等已经颇感惭愧,这浑水你就不必趟了。勿萨踵凶暴之名在外,若真惹怒了他,只怕连你们也要遭殃。”
张朔面不改色,正声回应:“袁公放心,我自有分寸。”
解把花道:“长生,我跟你一起去。”
吕植嘴唇发白,仍道:“小可也去。”
鲍小禾没说话,但往前迈了半步。
张朔从容不迫,道:“就这么几步路,我自去便是。”说完,踏着石阶往下,径直走向勿萨踵。
挤在殿外的白衣百姓们见张朔昂首大步,如潮水一般让开通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这年轻人接下来的命运或感好奇、或感担忧,喜怒哀乐,神色各异。
勿萨踵目视张朔,纹丝不动,
张朔朝勿萨踵行了一礼,紧接着问道:“勿萨踵,你想与于阗为敌吗?”
勿萨踵没料到张朔劈头盖脸先来这么一句,身形微动,道:“你是谁?”
张朔道:“王子尉迟玄的使者。”
这下勿萨踵再也坐不住了,缓缓起身,面现愠怒道:“你可知道在我面前开玩笑是什么下场?”胸前的护心镜随着晃动闪烁不断。
张朔镇定自若,从前襟取出尉迟玄的亲笔信,递给勿萨踵。
勿萨踵显然不识字,招招手,叫了一个随从展信读给他听。
随从低声慢念,勿萨踵慢慢皱紧眉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朔,就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豹子。
末了,随从念完信,勿萨踵将信塞到自己的甲衣中,沉声道:“你叫张朔,是曾在伽师城外力挫吐蕃人的勇士,王子对你赞许有加,说你是少见有情有义的唐人。呵,唐人,干出掳掠我妻这般卑鄙之事的,也是唐人。”
张朔道:“袁公虽然将令正困住,但我亲眼所见,令正安然无恙,请阁下放心。”
勿萨踵道:“我倾心王子已久,如今王子高举义旗,我自无坐视不理的道理。可是,我杀袁翼,怎么就与于阗为敌了?”
张朔毅然道:“阁下忠义,我先替王子谢过。”又道,“阁下洞悉局势,自然明白,当前于阗为吐蕃所挟,于阗王更为阉宦所瞒,政令不行。王子要想夺得大义名分,必须得先光复王城。然而,王城有老将鼠泥并吐蕃、于阗的精兵严加守护,只凭王子在神山堡的千余人马,实在难以取胜,必须联合如同阁下这样的各方义士,汇流成河、聚沙成塔,才有光复王城的希望啊!”
勿萨踵眯眼道:“听你的意思,袁翼这厮也算‘义士’?”冷笑两声,“他聚众造反,便是不忠于我于阗,更何谈忠义?”
张朔摇头道:“吐蕃无道,天下皆知,袁公反的不是于阗,而是吐蕃!”
勿萨踵冷哼一声,道:“就算他反的是吐蕃,又有何用?他手下虾兵蟹将的本事你都看到了,真对上身经百战的吐蕃精兵,就和图伦碛的沙一样,吹了就散。”
张朔摇头连连,道:“阁下此言差矣,王子之所以拉拢袁翼,要的不是他立刻能上阵杀敌,要的是千金买骨的意义。”
“千金买骨?啥意思?”勿萨踵听不懂这句汉话,扭头问随从,随从解释了几句,他频频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朔继续往下说道:“王子高瞻远瞩,断定只凭于阗一国之力,难与吐蕃人长期抗衡,所以要寻求多方支持,我唐人便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唐人?”
“诚然,袁翼的兵不堪一击,可阁下别忘了,除了袁翼,疏勒义军中也有我唐人的一支军队。他们能够接连起事,那么于阗王城的唐人、龟兹的唐人、且末的唐人呢?图伦碛周围的每一个城镇、每一个乡村,都多少有我唐人定居,靠沙场上的刀枪剑戟,未必能彻底赶走吐蕃人,可等到千千万万唐人都揭竿而起反抗吐蕃的统治的时候,等到吐蕃人连晚上睡觉都不安稳的时候,才会醒悟,原来他们在图伦碛已经彻底失去了民心,再无立足之地了!”
勿萨踵并未像当初尉迟毘婆沙等人那样反驳张朔,而是陷入沉思。
看得出来,久镇于阗边境的他,对于阗之外吐蕃人在西域、陇右河西乃至河湟等地的实际情况知道得更多,了解得更透彻,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比其他于阗实力派更早投向尉迟玄的原因之一。
张朔再接再厉,力劝道:“今日杀袁翼,不但坏了王子光复王城的行动,更要坏了王子复兴于阗的全盘计划,请阁下三思而后行!”
勿萨踵想了很久,倏忽说道:“张郎君,你言之有理。”话锋一转,“但袁翼欺我,这件事不可能就此了结,我需要他立刻将我的女人送到我身边,然后再答应我一件事......”
等到张朔回到大殿门口,解把花、吕植等看到他平安无事,各自欣喜。
袁翼问道:“张郎君,勿萨踵答应、答应休兵罢战了?”
张朔道:“不错,他要你立刻送还他的妻室。”
袁翼点头道:“这是应当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没了头前的必死之心,似乎想通了。
“此外,他要求将安禾庄一半的钱粮以及所有土地,尽数献给他。”
“这、这......”
袁翼身躯一震,“祖宗基业,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鲍小禾讥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一亩三分地呢。就算你不答应,最后那些钱粮土地也不都还是勿萨踵的,还得白白赔上上千条人命!”
袁翼喉头翻动,依然踌躇不定。
却听张朔道:“袁公,你说错了,祖宗基业,怎会在这风沙角落。你我都是唐人,都是汉人,咱们汉人的根,永远在中原。”
“中原、中原......”
袁翼登时如醍醐灌顶,手扶着额头,旋即撞撞跌跌走回了殿内。
在张朔的调解下,杰谢以及护国寺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袁翼派徐怀英整顿白衣百姓们,并让他在乡内外寻找散落的庄客,另外又派人回去安禾庄清点细软,以便兑现给勿萨踵的承诺。
勿萨踵说到做到,没再为难袁翼,并且在袁翼的强烈要求下,将牺牲庄客的尸首集中在一起,择地掩埋。
风沙滚滚,袁翼失魂落魄站在道边,对着一座座土包坟冢摇头叹息。
张朔安慰他道:“袁公,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比西域大多数逆来顺受的唐人要有骨气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功亏一篑,也不是你的过错。”
袁翼垂泪道:“我既不能保全兄弟义气,看着他们受外族虐杀侮辱,也不能保全家族兴旺,将祖产失之殆尽。威信扫地,愧对天地。”
张朔拉着他的手道:“袁公,你我不是说定,要携手同行。旧的结束是新的开始,何必再说这丧气话。”
勿萨踵态度强硬,无论如何要将杰谢的袁翼势力连根铲除,袁翼认清现实,知道自己即使坚持留在杰谢,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决定带着族人和剩余的庄客迁居别处。只是事起突然,他漫无目的,好生迷茫。
张朔抓住时机,劝袁翼和自己共谋大事。所谓大事,近的指帮助尉迟玄光复于阗的行动,远的自然关系到了他心中的“志向”。
袁翼感激张朔在护国寺伸出援手的义举,也服他单骑硬闯吐蕃军营的胆勇,反正一时半会儿没地方可去,意气相投之下,索性答应了下来。
据徐怀英最新来报,在杰谢找到剩下身强体壮的庄客还有四百来人,大多愿意跟着袁翼走,又从白衣百姓中挑选了精壮的四百来人加入行伍。张朔另派解把花和鲍小禾在杰谢地面抓紧时间招募新兵,准备用拢共凑齐千人的步兵队伍,便离开杰谢,一边踏上回神山堡的归程,一边继续沿途募兵。至于养兵招兵所需的钱粮,一半靠勿萨踵拨付,一半靠袁翼无偿提供,短期内足够支用。
张朔邀请勿萨踵共去神山堡,被勿萨踵婉拒了。
勿萨踵的理由在意想之中,即隔壁沙州等地的嗢末军最近活动极为猖獗,自己必须严加防御,无法擅离信地,随后在乡东征用了大片民居作为军营,他的意思,要在杰谢驻扎几日,维持安定。
不过,他对张朔要求给予钱粮支持以及准许招募兵力等要求全都一口答应。按照他的话说,便是为王子保卫东境平安,同样是重中之重。
“勿萨踵看似粗犷,实则心细,与他相处,要留个心眼。”
这是吕植给勿萨踵的评价。
护国寺风波过后的次日,张朔正与吕植、袁翼等人在寺内偏殿商议下一步的去向,解把花一瘸一拐跑来道:“急事,急事,寺外突然来了一支骑兵,口口声声要找长生说话。”
“一支骑兵......找我?”
张朔觉得事情蹊跷,暂停了商议,疾步出寺。
刚走出山门,一人迎面便走了上来,张朔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就听到:“在下天童,奉乞利本之令,带吐谷浑精骑二百,为张郎君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