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翼养气功夫了得,脸上阴晴须臾,就恢复如常。
张朔不明其故,拱手道:“袁公,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袁翼淡然一笑,道:“无妨,各位请跟我来。”说完,昂首挺胸往前走。
张朔等人跟在后面,但听袁翼一边走一边清啸,很快吸引到了对面的注意。
几个白衣百姓手舞足蹈跑出人群,大喊着什么,眨眼之间,在场所有的白衣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转向袁翼,原本喧嚣无比的大雄宝殿外竟在这一刻瞬间安静。
“宗主来了!宗主来了!”
激动的呼喊声先起,随即人潮似水、欢声雷动,无数白影倥傯,很快将同样身着白袍的袁翼淹没。
饶是两世为人、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张朔面对此情此景,也深感震撼。
震撼并不在于人多,而在于能真切感受到千人一心凝聚成的那一股冲天力量,也就在这个时刻,他理解了徐怀英等人看向袁翼眼中的崇拜。
袁翼所到之处,白衣百姓们无不束手肃容,主动分开道路。
张朔被裹挟着前进,环顾四周,密密麻麻全是人头,他看到一些举着白旗的白衣百姓,旗到哪里,其他白衣百姓就会跟到哪里。可袁翼就像自带一圈无形的墙,任他们再怎么摩肩接踵拥挤在一起,却也没人敢更进一步。
拾级而上,到了大雄宝殿门口,入眼几个于阗武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已经不省人事,有的还在大口喘气。
往里头看,香坛、瓜果、牌位等倾翻凌乱,更是满地狼藉。可见再晚一步,殿内外只怕真要被凶猛的白衣百姓们完全吞没。
殿中昏黑,一名中年女子正瑟缩在佛祖像下面,鬓乱钗横、花容失色,见到袁翼,扶着案台缓缓起身,恨声道:“姓袁的,你真敢在佛门重地乱来。我夫君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女子戴着莲花凤冠,缀以花钗步摇,一直到脖颈处,珠翠宝石琳琅满目,身上则是翟衣和帔巾,妆容一如于阗上层贵族,面贴花钿,仿唐人妆容,一派雍容华贵仪态。
袁翼嘴角抽动,道:“夫人,事到如今,放不放过,又有何区别呢?”言及此处,一招手,疾言厉色,“把那狗贼带上来!”
“宗主,就是他,被值守的兄弟发现从狗洞溜回寺内。”
一名僧人被徐怀英拎鸡一般拎住后襟,硬生生拖到佛像前。
袁翼冷眼打量那僧人,道:“听说勿萨踵的人马正在逼近杰谢,哼,媲摩城距此近百里,他这般神兵天降,想必就是你吃里扒外,给他通风报信的。”
那僧人抖如筛糠,连连告饶:“小僧冤枉、小僧冤枉......”除此之外,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袁翼拂袖转身,徐怀英心领神会,将手中一面白旗放在地上,紧接着先用右脚死死踩着那僧人的背脊,不让他动弹,左手将他的光头摁在地上,右手挥刀猛剁。
在女子毛骨悚然地尖叫声中,佛像前血溅五步。
鲜血洒上白旗,分外艳丽。
解把花汗颜道:“起个大早,看人杀头,袁公待客之道举世无双。”
吕植佝偻着腰,双手捂脸,不敢正视。
袁翼深吸一口气,声音铿锵有力:“诸位,今日在佛前见血,并非亵渎神明,实为让佛祖看到我等奋战到底,不死不休的决心!”一霎那双目圆睁,“以叛徒之血,为我等祭旗!”
“以叛徒之血,为我等祭旗!”
徐怀英跨立在大殿门口,朝人群大力挥动血旗,放声高呼。
“以叛徒之血,为我等祭旗!”
“......”
白衣百姓群情激昂,附和齐吼,接连不断,个个状如癫狂。
一时间,护国寺内外惊鸟扑飞,山摇地动。
袁翼神情俨然,顾视徐怀英道:“勿萨踵有多少人马?”
徐怀英应道:“外围值守的兄弟传来的消息,勿萨踵亲率千人,已在杰谢东面十里!以此推之,这叛徒昨日将咱们的计划传到媲摩城,勿萨踵丝毫不敢怠慢,连夜赶来,否则来得不可能这样快。”
袁翼慨然道:“也好,反正咱们与勿萨踵这胡人早晚得见个真章,他现在来了,正好一决雌雄!”又问,“庄里的兄弟何在?”
徐怀英道:“全在外围布防,给勿萨踵一个下马威。”
袁翼振臂大喝:“我有庄客近千,加上此间徒众千余,是勿萨踵的两倍,有何可惧,今日便是他的死期!”转视佛像方向,“把勿萨踵的婆娘捉了!”
徐怀英着手下架起那中年女子,发现张朔等人各有惊疑之色,解释道:“此女乃勿萨踵那奸贼的正妻,笃信佛法,偶尔会来寺内进香。今日行程被我等提前刺探,自投罗网。勿萨踵以为我等不敢在佛寺造次,岂不知在国仇家恨前,区区一个木雕石刻,又镇得住什么!”
张朔看那中年女子,早便吓得瘫软在地,气若游丝,半昏半醒的模样,暗想:“之前听闻袁翼蓄养宾客,猜想他大概有自雄之心,然而耳闻不如目见,其人骁果如斯,居然敢笼络百姓公然起事,确实有种。”
解把花遥望殿外,那里众多僧人来往络绎,正卖力搬运着一捆捆布包。布包打开,里面寒光闪闪,尽是兵刃。
不多时,白衣百姓们几乎人人都拿着一件兵器,他们欢欣鼓舞,翻来覆去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的刀剑,有些耍了几下,差点误伤自己。
张朔看在眼里,心想:“这些百姓大多瘦骨嶙峋、面呈菜色,估计都是平日里受寺院布施救济的穷苦之人,对袁翼感恩戴德,情愿受其驱驰。”
“拿起刀剑,咱们就不再是只能受人摆布的百姓,而是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义军。”徐怀英一手持血旗,一手持横刀,“杀官军、讨公道!”
“杀官军、讨公道!杀官军、讨公道!”
“......”
呐喊此起彼伏,鲍小禾冷眼旁观,道:“看着热闹,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解把花也道:“往日咱们劫掠乡村,有时遇上剽悍的百姓,也会组织丁壮拿着棍棒反抗,看着个个视死如归,实则砍翻了领头的,就即刻树倒猢狲散,再没有反抗的胆量了。”
鲍小禾道:“这袁翼是个人物,可惜养尊处优,大概没经历过真刀真枪的生死关头,不晓得人见血前和见血后,完全是两种模样。”
几个僧人提着水桶冲刷了殿内的血迹,又拿来几张胡床,当下以袁翼为首,张朔等都在殿中坐下。
袁翼道:“惊到了各位朋友,袁某深感愧疚。可是只需各位少歇,等捷报传来,杰谢内外道路扫清,袁某必亲自送各位出发。”
张朔问道:“袁公,你特意请我们来,是否希望我等将你的事迹,传去中原。”
袁翼闻言一怔,旋即尴尬笑道:“张郎君聪慧,既然猜中,袁某就不藏着掖着了。实不相瞒,我家在于阗世代豪贵,是于阗数一数二的汉姓望族,偏生我不愿过安稳日子,见不得那吐蕃人蛮横、于阗人刁滑,少年时便立下重誓,有朝一日定要为我于阗唐人争得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你们只瞧得今日声势,却不知我袁某为此,实则费尽心血十余载了。”
张朔客气道:“袁公义举,惊天动地,足以与疏勒义军相匹。”
袁翼叹了口气,道:“可是袁某心里清楚,哪怕我能在这沙漠中搏得一点立足之地,但四周外族虎视眈眈,孤立无援。如果不能和中原母国建立联系,得到支援,即便能坚持一时,久之必然不免为滚滚不尽的风沙掩埋呐。”
张朔肃然道:“袁公所言甚是,所以西域的唐人,必须联合起来。一盘散沙,终将被外族一一吞并。”
袁翼仰头道:“是啊,在这野兽横行之地,一不小心,就将尸骨无存。”
徐怀英站在袁翼身边,毅然道:“宗主放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安禾庄上下,受宗主庇护多年,全都做好了以死报效的准备,势必要将勿萨踵的头,献给宗主作为报答。宗主,你就等好吧。”
袁翼捻须点头,稳稳坐定。
不多时,有快马飞驰进寺,一路不停到得殿前。
袁翼霍然起身,大声道:“战况如何?”
来人连滚带爬进殿内,哭丧着脸道:“外围兄弟与于阗兵相接,不到半柱香功夫,就全线溃散败退!”
“啊?”
袁翼大惊失色,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回了胡床上,“怎会如此?”
徐怀英面无血色,问道:“外围的兄弟们现在在哪里?”
“正在重新集结,准备依靠街巷再次阻击于阗兵。”
“好,好,去吧。”袁翼大喘着气,努力平复情绪,“呼,呼......”
徐怀英宽慰他道:“勿萨踵有一些骑兵,在旷野上对我方不利,外围的兄弟聪明,巷战拒敌,让于阗骑兵无用武之地,后续应当能反败为胜。”
鲍小禾低声嘟囔:“反败为胜?我看别全军覆没就算好了。”偷偷对张朔道,“战况不明,咱们要不先撤吧。”
张朔听在耳中,道:“不急,再看看。”
殿内气氛瞬间凝重,无人再多说一句话。
久之,又一匹快马如风骤至。
袁翼沉住气,坐着不动,喝问:“是好消息吗?”
张朔观察到,他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突。
“宗主!宗主!”来人涕泣不止,“于阗兵不知发了什么疯,凶残至极,兄弟们折损大半,李头领当场被碗口大的铁矛头捅了个透心凉,脑袋也被于阗人顺走了......胡头领断了条腿,王头领下落不明......”
“这......”
袁翼惶然顾盼左右,再也没有了此前的气定神闲,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抖。
“好在老天有眼,东面的塔楼不知怎么突然倒塌,断木碎瓦哗啦啦下来,给于阗人吓退了。外围的兄弟让传信,劝宗主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岂有此理!”袁翼一拍大腿,登时怒起,“我袁某怎是贪生怕死之人,想让我抛下兄弟们临阵脱逃,绝无可能,今日我袁某与那勿萨踵只能活一个!”
张朔瞥见鲍小禾冷笑不迭,思忖:“袁翼说有庄客近千人,肯定不是虚言。但是他的庄客,大体都是江湖人士,好勇斗狠可以,却难成行伍,遇上久镇边地的勿萨踵战兵,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又想,“勿萨踵虽说身为于阗三杰之一,到底还是被吐蕃人指定为镇守兵,而非野战兵。连他麾下军士都这么难对付,可想而知琼隆囊嘎的实力有多恐怖了。”
解把花在边上摇头轻道:“幸亏那日攻打神山堡,有长生你的妙计,否则真和勃略师的兵正面缠斗搏杀,我等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怀英紧咬下唇,想了想,对袁翼道:“宗主,不如让我去整顿殿前的百姓,他们都拿着刀剑,趁现在支援过去,咱们人数依然占优。”
袁翼道:“是,你赶紧带他们出战,不要给勿萨踵各个击破的机会!”
徐怀英点头,快步走到殿外。
白衣百姓们对战情的态势一无所知,看到他,挥臂耸动,无不跃跃欲试。
“兄弟们,为宗主尽忠的时机到了,咱们......”
徐怀英这次动员,声调回落,底气明显弱了许多,说到一半,白衣百姓们的后排突然一阵接一阵爆发骚乱。
“不好啦,官军杀来了!”
撕心裂肺的惊呼传遍护国寺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入了大雄宝殿。
袁翼坐不住了,张朔等人跟着他全都出殿观望。
只见远处的飞檐斗拱之下,赫然出现无数长矛,根根竖直,密如森林。每一根矛头上,都挑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媲摩城乞利本勿萨踵,请袁公说话!”
不计其数的于阗军士涌入殿外空地,铁甲如流,将簇簇白衣百姓逼退,当中有人朝着大雄宝殿高喊。
一名虬髯大将从于阗军士中阔步走出,身上厚厚的甲胄包覆犹如铁桶。他一手提刀,一手拎着小凳,顾盼自雄,似乎视远近层层叠叠的白衣百姓为无物,即便孤身一人脱离队伍很远,也浑然不惧,自顾自将小凳摆在千人当中,然后面朝大雄宝殿合十虔诚一拜,拄刀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