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指向18点,余靖峰的电脑准时响起一阵下课铃声。
他麻利地关机,拿起手机就准备闪人。
“峰哥峰哥,”隔壁办公桌的小林探过头来,瞟了瞟不远处其他项目组的同事,压低了声音说,“你听说了吗,咱们公司要裁员。”
“不可能,”余靖峰摆手,“一天把精力放在正事儿上,别听风就是雨的。真要裁员,你哥我能不知道?”
不等对方说话,他弯下腰,靠近对方耳边,“再说了,就算裁员,跟咱也没关系,告诉兄弟们,把心都放在肚子里吧。”
小林咧开嘴嘻嘻一笑,“那倒是,咱峰哥是谁呀?就凭峰哥你和高总的关系,他怎么也不至于拿咱们项目组开刀吧?”
他这句话声音大了点,立刻招来几道打量的目光。
“低调,低调,”余靖峰说着起身,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得了,不跟你这儿耽误时间了,我还得去买菜呢。晚上儿子要吃红烧带鱼……”
“峰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胖子从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化纤布料的裤子磨得沙沙作响,“出事了,出大事了。”
余靖峰扫了他一眼,“先把气儿喘匀了,慌什么慌,没个男人样。”
小胖子涨红了脸,委屈巴巴地看他一眼,又左右看看,抬起手拢在嘴边,“刚才我路过会议室,听见HR张说,公司要裁掉不盈利的项目。咱们项目做了一年多了,客户一直不验收,会不会裁掉咱们呀?”
“胡说!客户不验收,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关我们什么事?”余靖峰脸色一沉,“都不用担心,我找高总去。我倒要问问他,是不是真要把我这个哥们扫地出门!”
“什么扫地出门,你这都是哪儿听来的?”高翔说着,转身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公司里人多了,闲话就多。你一个大老爷们别整天听风就是雨的。还有别的事儿没,没有我这儿马上要开视频会议了。”
余靖峰侧着头,审视的目光落在高翔脸上,“这么说,你们真没打算裁我们项目组?”
“裁员这事,最后还得看总经理的意思。就算我分管技术,到底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高翔的话说了一半,就被余靖峰打断,“翔子,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那官腔就省省吧。到底裁不裁,你今天给我个准话,我也好对兄弟们有个交待。”
“公司目前没有裁掉你们项目组的计划,我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高翔笑了,伸手拍了拍余靖峰的肩膀,“得了,不是要给聪聪做红烧带鱼吗,赶紧走吧。回头把我干儿子饿着,我跟你没完。”
“行,那明天见,工作狂。天天加班,也不怕猝死。”
余靖峰扔下这么一句,大步出了门。
谁也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高翔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二十年兄弟,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他扭过头,看着落地窗外的繁华都市,许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高总,您的意思,是让我不着急,好好铺垫,理由充分地把这位余先生请出公司,如果能让他自己提出离职就更好,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
郗娆靠在椅子里,一边翻着手里余靖峰的简历,一边随口问。
“可以这么说,”对面坐着的高翔点头,顿了顿,犹豫着补充,“补偿金我们还是会给的,只不过……”
“只不过,不要让余先生感觉到是您要裁掉他。再多的怨,再多的恨,让他冲我来。”
郗娆说着露出个职业化的笑容,“没问题。”
“您是甲方,您说了算。”
“郗小姐,”高翔略有些尴尬,“裁员是公司的决定,我个人只是希望能好聚好散。毕竟十几年的老同学,”他微微摇头,“坦率讲,我不愿意到最后弄得连朋友都没办法做。”
其实这一点,郗娆倒是能够理解。
按照高翔的说法,他和余靖峰是高中同学。
当时两个少年都喜欢踢足球,一个左前锋一个右前锋,球场上是好搭档,球场下是好兄弟,我帮你抄作业,你帮我追妹子,实实在在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甚至于,因为合拍,两人还报考了同一所大学,在一个班里又混了四年。
只是毕业后,高翔进入了一家知名企业,余靖峰却阴差阳错去了外包公司。
然后两个人的路开始出现分岔——高翔一路高开高走,二十九岁就做到了部门经理,之后和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起出来创业,打拼下来现在这家四五百人的高科技公司,任职公司副总经理。
而余靖峰则恰恰相反,因为外包公司的工作背景含金量有限,后来虽然找机会跳过两次槽,但不说越跳越差也差不多。
即使薪资略有增长,却一直在外包公司的圈子里打转,到四年前,他三十二岁的时候,那家公司说项目没签下来,竟然一夜之间把整个项目组都给裁了,余靖峰自然也就失了业。
“他那人要面子,没告诉我。但都是同学,哪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
高翔站在落地窗边,转身看着窗外,神色有几分复杂,“我一想,就他这个年纪,这个背景,再找到合适的工作肯定很难。冲着我们俩的关系,这事我怎么可能不管?”
“所以您就让他来您的公司上班?”郗娆接道。
“何止?”高翔苦笑,“我绕了个弯子,求他来的,还给了个小团队让他带。当时是想着,三十多岁了不可能一直编码,先带两三个人锻炼锻炼,然后慢慢提拔起来,进入管理层,年龄方面的限制也就宽松多了。”
郗娆点头,“不错,我赞同您的想法,可为什么您现在想要请这位老同学好朋友走人呢?”
这次高翔沉默很久。
“他再不走,可能就只有我走了。”他低声说。
都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早知道余靖峰来了以后会有这么多问题,高翔宁可当初在经济上资助他,也好过现在这样。
入职没到俩月,余靖峰就要求转正。
这当然不符合公司制度要求,可他直接找到HR,当着人家的面说高总最了解他,他是什么样的人,能力怎么样,一问高总就知道了,还需要试用那么久吗?
HR打电话给高翔,高翔找余靖峰的直接经理了解了一下,最后以试用期表现优异的理由,给他提前转了正。
可这只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余靖峰嫌让他做的工作太边缘,没有成就感,体现不出他的价值,要求调换项目组。
然而别的项目组都有了项目负责人,实在是没办法给他腾出来地方,高翔好说歹说,稳住了余靖峰,在半年后成立他现在负责的那个项目组的时候,把他调过去做了项目经理。
在高翔看来,事情这就算完了,只要余靖峰踏踏实实干,有自己在,一份不错的收入还是可以提供给他的。
可让高翔没想到的是,不知道真的是人比较直率,还是为了炫耀。
余靖峰经常在别人面前提起他们以前的事,动不动就说“翔子如何如何”,弄得公司里连保洁阿姨都知道他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有一次,我刚走过去,就听见前台小妹说,看不出来高总这么斯文的人,当年追妹子还能玩壁咚,要不是峰哥说他亲眼见到的,我都不敢相信。”
高翔摊手,“你说这叫什么事,他的面子是有了,我连里子都没了。”
郗娆低头,忍不住笑了。
这就对了,怪不得要把对方赶出去。再不走,还不定传出来什么话呢。
合同签好,第二天,郗娆这个新任“HR经理”就走马上任了。
既然是来“找茬”的,她更喜欢“短平快”,所以一把各种资料表格研究完,郗娆第一时间就拨通了余靖峰的电话。
“您好,余经理,我是新来的HR经理郗娆。请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关于上月考勤,我有几个问题需要和您沟通。”
郗娆简明扼要地说完,对方怔了怔,问,“HR经理换人了?”
“对,换人了。”
“哦,那有什么事儿就电话里说吧,我这儿挺忙的。”余靖峰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不好意思,您还是百忙之中抽时间来一下吧,毕竟您上月让人帮您打卡的事,让别的同事听见影响可不太好。”郗娆话说得公事公办,但怎么听,都带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话音一落,那边静了两秒,电话被挂断了。
郗娆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你什么意思?”她刚回到办公桌后,余靖峰就推门而入,“什么叫我找人代打卡?”
“您心里清楚。”郗娆小小抿了一口咖啡,挑眉看向对方,神情似笑非笑,“不是非要我一条一条指出来吧?”
“有证据你就指出来!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脑袋上扣。”
余靖峰掐着腰居高临下,郗娆抬头,看见他绷紧的下颌。
“好,”她放下杯子,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扔到余靖峰面前,“那您自己看吧。”
“看就看。”余靖峰一把抓过,翻了起来。
第一张是他的考勤表,后面几张,都是监控录像截图。与他的考勤时间匹配的图上,打卡的不是小林就是胖子,反正不是他本人。
余靖峰越看脸色越黑,最后“啪”的一声把纸拍在桌子上,“你一个HR,来了没几天就查我考勤,现在连监控都调出来了。我倒要问问,我哪得罪你了,这么针对我有意思吗?”
“针对您?”郗娆和他对视,缓缓笑了,“我是抽查,至于您嘛,大概是倒霉吧,撞枪口上了。”
“所以,当然是按照制度来办了。”
郗娆说的按照制度办,就体现为三条:代打卡双方通报批评、公开检查、扣发当月绩效工资。
处分决定一出来,余靖峰起身就去了高翔办公室。
只可惜,秘书说高翔出差了,去参加一个涉密会议,手机也无法接听,暂时联系不上。等他再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通报批评的流程已经发布了出去,接收对象是公司全员。
“行,折我面子是吧?”余靖峰拍着桌子冷笑,“想让我公开做检查,做梦去吧。”
“是吗?”郗娆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余靖峰回头,女人清冷的脸上毫无表情。
“今天下午5点40,公司大会议室,给您20分钟时间,所有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会来听您的检查。对了,记得带上帮您打卡的同事一起。”她说。
“我说了,我们不会去的,”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余靖峰涨红了脸,说的话也更难听,“你是耳朵有毛病吗?”
郗娆却神色不动,“我只是通知您,至于去不去,在您自己。”
说完,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露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当然,作为HR,我个人建议你们去。毕竟,一个男人敢做不敢当,传出去可不是那么好听的。”
“谁敢做不敢当了?你把话说清楚。”余靖峰脸色更红,“不就是让人帮忙打个卡吗?多大点事,整人也没有这么整的……”
任凭他怎么说,郗娆都没有再回头。
如果余靖峰转到她面前,就会发现,这个女人的唇角,早已经高高地翘起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残忍的味道。
余靖峰到底还是做了公开检查,只是从头到尾黑着脸。
郗娆留的时间挺合适,最后一个人说完正好下班,余靖峰招招手,带上小林和胖子出门,拐进了隔壁的茶餐厅。
“峰哥,怎么办呀?”胖子垂头丧气,“我被扣了300块,都不知道怎么和露露交待。”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还没结婚呢就让人管成这样,这要结了婚你上厕所是不是都得打报告?”余靖峰气儿不顺,劈头盖脸就把胖子训了一顿。
旁边小林偷眼看他脸色,小声说,“峰哥,钱不钱的倒是小事,不过我担心万一公司真裁员,这风口浪尖上,咱们……”
“风口浪尖怎么了?她一个新来的HR,就能想裁谁就裁谁?”余靖峰冷笑,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公司可不是她郗娆的,领导们都还没说话呢,她算老几?”
“不是,峰哥,”小林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她挺有背景的,好像和总经理关系不一般。”
“我觉得也是,”胖子也凑过来,“要不怎么HR张做得好好的,突然就被她给顶了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自己实在倒霉,又后悔没有一开始就痛哭流涕地认错,最起码能争取得个态度分,不至于把人给得罪了。
余靖峰被他们说得心烦,哐当一声放下杯子,“就算她靠上了总经理,要赶咱们走,也没有那么容易。”
“总经理要裁研发的人,好歹也得问问高总的意见吧?高总不同意,他能硬要裁?再说咱也不是贪赃枉法了,不至于这么看咱不顺眼吧?”
“对对,要动峰哥,高总肯定反对。”胖子跟着附和。
小林苦着一张脸,“那峰哥可别忘了我们俩呀,高总保你可不见得保我们。”
“放心,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们。”余靖峰话说了一半,听到一声轻笑。
对面卡座背后,女人探出半张脸,目光冷冷淡淡地看向自己。
“真巧,余经理。”她说,“如果不是在这里碰到,我还不知道余经理是个这么讲义气的好上司呢。”
余靖峰嗤了一声,转头对胖子说,“真是哪都有苍蝇,嗡嗡嗡的倒胃口。你问问服务员菜做了没,没做咱们换个地儿。”
胖子看看他,又看看郗娆,没敢接话。
倒是郗娆挑挑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讲义气是好事,但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余经理,您说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余靖峰拍案而起,“没完了是吧?我告诉你郗娆,这里可不是公司,我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你管不着。”
“没错,我是管不着,”郗娆索性也站起来,抱着肩倚在卡座高高的靠背上,“不过我提醒一下,公司确实有裁员的考虑,现在名单还没定。所以不管是谁,谨言慎行好一些。要不就算是高总,恐怕也只有公事公办了。”
“哈~你以为你是谁?高翔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余靖峰说着笑了,“你让他赶我走?不可能。就算他不念哥们情谊,道德良心总得要吧?”
“是吗?”郗娆也笑了,弯腰拿起自己的包,“那咱们拭目以待吧。”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余靖峰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阵不安。
高翔不会真的不管自己吧?
他摇了摇头。要不是他余靖峰,哪有今天的高翔?他真要这样做,哥几个的口水也要淹死他。高翔要面儿,不至于。
“你说余靖峰为什么有这个自信,高翔肯定会维护他?”晚上,和闺蜜王穗穗一起去洗头发的时候,郗娆问。
“感情好呗。好基友不维护他维护谁呀?”王穗穗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
“那如果我是公司高管,你在我的公司,也有这种自信吗?”郗娆又问。
“必须没有啊!”
王穗穗本能地想要扭头,不小心被扯了一下,她哎呦一声躺回去,摆手示意不关洗头小妹妹的事儿,然后扁着嘴说:
“你多六亲不认呀。别说我到你的公司了,就是你来我家公司,我哥那个总经理一句话,你都有可能让我卷铺盖走人。”
郗娆笑,“你要是听话,不至于。”
“问题是,余靖峰也不听话,他为什么这么肯定高翔不会动他?而高翔明明想动他,却不想自己出手,宁可绕个弯子花一笔钱请我来做这个恶人。这背后,我总觉得有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
“那就得问问高翔了。”郗娆唇角微弯,“我猜,他有小辫子,抓在了别人手里。”
“小辫子?”高翔皱眉,“郗小姐,你别逗我了。我行得正坐得端,哪会有什么小辫子给人抓?”
“那你欠他人情?”郗娆继续问。
这次高翔顿了顿,没说话。
“是什么样的人情?你把他弄到你们公司,就是因为这个人情?”
“就算是吧。”许久,高翔终于点了头,“可他来我们公司以后,我一直尽力给他机会,每次公司调薪从来没落下他。你问问公司同一级别的人,谁有他收入高?谁又像他这样想挑活就挑活儿,想挑人就挑人?”
“我承认他过去帮过我,这对当时的我很重要。可现在回头看看根本不算什么大事,而且都过去十几年了,也不至于怎么还都还不完吧?”
也许在如今三十六岁的高翔看来,那的确不是一件大事。可如果去问二十一岁的高翔,这个答案就很难说了。
那时高翔大三,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姑娘。
高翔本身是典型的学霸,可姑娘不同,她和很多女孩子一样,不那么擅长逻辑性太强的科目,却偏偏阴差阳错地一脚踏进来,学了计算机这个专业,所以挂科便成了家常便饭。
大一大二还好,补考机会多,努努力倒也影响不大。到了大三下学期这次考试就不一样了,如果挂科,就会耽误大四出去实习,再倒霉一点,可能连毕业证也不能按时拿到。
于是姑娘急了,眼泪汪汪地找到了高翔。英雄难过美人关,高翔也一样。他一咬牙,生平第一次,在考试的时候做了弊——距离考试时间结束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他把一张写满答案的小纸条,扔向了姑娘的方向。
然而,就是这么倒霉,他的纸条刚出手,就被监考老师抓了个正着。姑娘和旁边几个同学一样,都一口咬定不知道是谁扔的,更不知道是扔给谁的。
但老师毕竟是老师,监考经验都是相当丰富的。他研究了抛物线的形状和角度后,最终锁定了“作案嫌疑人”——高翔及坐在他侧后方的余靖峰。
高翔当时是真的慌了。
如果这次被抓到,取消成绩不说,优秀毕业生的名额,他肯定拿不到了。而那些他一直梦想着的一流大公司,是非优秀毕业生不要的。
余靖峰看出了他的慌张。
“没事,慌什么慌,大不了哥们一个人扛了。”
就这么一句话,解救了高翔。
“我承认,”高翔有些自嘲,“这件事我做错了。没担当,不像个男人。可我那时候也只是一个从小镇出来的大四男生,没见过世面,没经过事儿,换成现在的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谁知道呢?郗娆微低下头,不让对方看到她唇角的讽刺。很多话,不过是时过境迁,才能说的漂亮而已。
余靖峰“自首”后被取消了成绩,记了过,最后延迟半年才拿到毕业证。
而优秀毕业生高翔,顺利进入了国内最好的互联网公司,几年后被上级赏识带出来创业,一路走到了今天。
“恕我直言,高总,”郗娆挑眉看着对面的男人,“余先生在公司的种种表现,会不会因为在他心里,您的所有成就,都是因为那张优秀毕业生证书。而他之所以没有您这样的成就,也都是因为替您背了那次锅?”
“也许吧,”高翔和她对视几秒,扭过头去看窗外,许久叹了一口气,“可我累了,不想再背负他这个恩人了。”
“他的经济补偿金,我会向公司申请最高标准,此外,我个人再加五万给他,这一点,你别告诉他。”
“好,”郗娆干脆利落地点头,“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也会请猎头朋友推荐他。”
“谢谢。”高翔低声说。
裁员如两军交锋,都要知己知彼。
经过这么几次与余靖峰的正面冲突,郗娆也大概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要动他,看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他身边人下手。
巧的是,除了余靖峰,胖子也在裁员名单上。
郗娆第一步,就是让人查了胖子过去一年的所有考勤记录。一个自己都会让人代打卡的项目经理,在遵章守纪方面一定是不在意的,那他下面的人考勤有问题,也就不足为奇。
果然,两个月前,胖子连续三天没有打卡记录,也没有提交任何请假流程。据人事专员回忆,当时余靖峰亲口说对方向他请假了,后面会补流程,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很好,对方已经把刀柄递到了自己手里,再不下刀,也就做不了这一行了。
郗娆拿起手边的座机拨了出去,“余经理,请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是关于公司与你们项目组的一位员工解除合同的事情。”
“解除合同?不就是裁员吗?”十分钟后,余靖峰站在郗娆办公桌前,气势汹汹地看着她,“你想裁掉谁?我告诉你高总当着我的面亲口说的,没有裁掉我们项目组的打算。”
“没错,”郗娆点头,面无表情地把面前的《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推了过去,“本来公司是没有这个打算,但公司也从来没说过,不会开除严重违反劳动纪律的员工。”
“违反劳动纪律?不可能。”余靖峰边说边拖过面前的椅子坐下,“他们违纪我不会不知道。”
郗娆没说话,看着他把通知书看完,才轻声提醒,“据说他向您请假了,但是没有走流程。”
“对,我想起来了。他陪女朋友去外地考试,这事儿他跟我说了。”余靖峰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就是一个流程吗,我让他补,这算什么旷工?”
“请假是需要审批的,未经审批当然就是旷工。而且我们公司三天以上假期,都要由分管领导审批,不是您说补就补的。”郗娆寸步不让。
“分管领导审批是吗,行啊,我去和高总说。”余靖峰站起来,把那页纸推回来,“这个你收回去,我不同意。”
“余经理,”郗娆也站了起来,“违纪解除合同是制度规定,由不得您不同意。我想提醒您,公司不是高总的,更不是您的,请您摆正自己的位置,也别给别人添麻烦。”
办公室的门开着,门口已经有人停下脚步往里面瞥。
余靖峰涨红了脸,“我怎么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了?那你又是哪棵葱,凭什么想开谁就开谁?”
“凭我是HR经理,凭我在执行制度。我提醒您这是公司,您只是公司聘用的一名项目经理,别以为有了高总的关系,就能在这里拉帮结派!”郗娆冷声说。
“拉帮结派?”余靖峰被激怒,“我拉帮结派?对,高总是我兄弟,可我也是实实在在凭技术进来的!”
“不像有些人,不知道靠着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硬把别人挤走占了人家的位置,一进来就搞三搞四……”
他话没说完,郗娆抬手,一杯水泼在他脸上。
水很冷,余靖峰本能地抬手,去推郗娆的肩膀。郗娆顺势后退,撞开靠背椅,直接坐在了地上。
“你凭什么打人?”她厉声喊,“报警,我要报警!”
正在这时,高翔大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还知不知道这是在上班?”他看了余靖峰一眼,又看向郗娆,沉着脸说。
“知道,”郗娆站起来,指着余靖峰,“他动手打我,这事没完。”
“我只是推了你一下,”余靖峰面红耳赤,“我也没想到……”
“闭嘴,都别说了。”
高翔的脸色更难看,“两个经理在上班时间大打出手,让底下的同事们怎么看?又让我怎么处理?”
“以后大家都效仿你们,我们这是公司还是菜市场?”
话是这样说,他身后办公室的门,却始终敞开着。
郗娆转头,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再抬起脸看向余靖峰的时候,却红了眼圈,“我知道,我今天没控制住情绪,违反了劳动纪律。可他也不能打人啊,我请求公司处理他!至于我自己,不用您为难,我辞职!”
余靖峰的性格,本来就比较容易冲动,再加上那么多人看着,对方又已经说了这样的话,他便想也没想跟着说,“我也是。”
“胡闹!”高翔刚开口,被郗娆打断,“制度不能为了谁打破,包括我。我今天就办离职手续,请高总安排人接手我的工作。”
“还有我的。”余靖峰说。
“你们呀,让我说你们什么好……”高翔一脸无奈,连连摇头。
最后,他扔给余靖峰一个眼神,“你给我来。”
至于他们谈了什么,郗娆当然很清楚。无非就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保不了你,但你是我兄弟,我会给你争取最好的补偿金”诸如此类。
男人呀,她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也不过就是这么虚伪的动物罢了。不过也好,没有他们的虚伪,这笔佣金,她可去哪儿赚呢?
“这次谢谢你,钱今晚就会打到你的卡里。”高翔说完,做了个抬手送客的姿势。
郗娆点头,“不客气。按照协议约定,只要能够顺利裁掉余靖峰,公司一年以内的裁员,都会拿给我做,希望高总您信守承诺。”
“这个没问题,”高翔说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毕竟你在这方面,确实是比较擅长的。我原本以为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同样是杀人,我喜欢把刀磨快一点。”郗娆挑眉,“减少对方的痛苦,自己也能早点收钱,何乐而不为?”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又停住,“之前答应您的猎头的事情,可能要等一段时间。毕竟在IT圈子里,余靖峰这个年龄……只有看机会。”
其实,她说的算是客气了。
程牧野原话是这样说的——以余靖峰的资历背景,如果小个五六岁问题不大。但现在,除非他降薪,否则根本不可能。
谁会用四五十万的年薪,请这样一个有可能是过来养老的项目经理?就算他项目经验丰富,比他年轻而且便宜的也大有人在。
等他碰壁吧。碰了壁他就会知道,价格始终要回归价值,而他余靖峰的价值,起码要打七折,才会有人肯用。
这对余靖峰有些残酷,但这就是职场规则。到了一定年龄,你必须足够出众,否则就意味着出局。
“好,”高翔略一停顿,“这件事你费点心,成了我另外有感谢费。”
“小意思.,”郗娆说着拉开门。
一瞬间,笑容凝固在唇角。
余靖峰背着双肩包,手里抱着纸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余……”她刚开口,对方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落在了身后的高翔身上。
“是你要我走?”余靖峰绕过郗娆,径直走进屋,“翔子,不对,高总。我就想问问我哪儿得罪您了,您犯得上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开掉我吗?”
他说着,把手里的箱子摔在高翔办公桌上,喘着粗气指着高翔,“到底为什么,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咱俩没完。”
高翔先是震惊,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郗小姐,”他对郗娆微微笑了一下,“您可以先回去了。麻烦带上门。”
“好。”郗娆点头。
里面隐约传来余靖峰的怒吼,然后渐渐没了声音。有些事,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这不在她的职责范畴内。
一个月后,程牧野说有一家百人左右的创业公司在找研发部经理,开价是三十万,他觉得很适合余靖峰。
余靖峰接受了。
“要不要我告诉他,这是你帮他推荐的?”程牧野问。
郗娆耸耸肩,“不必。”
“做坏人就做到底好了,洗白什么的,最无聊。”她说完,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程牧野静静看了她几秒,按住杯子,“少喝点吧。”
郗娆没说话。
“有段日子压力太大,我也像你这样喜欢喝酒。你猜是什么时候?”他又说。
“和我没关系。”郗娆抬手,示意服务生再来一杯,却被程牧野拦住。
“被你误会那段时间。电话微信都被拉黑,解释无门。”他苦笑,“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的……”
“你得庆幸我们不是,”郗娆冷哼,“难道被朋友背叛,会更好受些?”
她不由想起高翔和余靖峰。
“朋友,”这两个字在嘴里嚼了又嚼,郗娆抬头对程牧野笑了,重复道,“你得庆幸我们不是。”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听说高翔和余靖峰彻底掰了。连同一起成长的二十年,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如果你是高翔你会怎么做?”那晚散场之前,她问程牧野。
“我?”程牧野想了想,“也许一开始就站出来承认自己作弊?谁知道呢,人都是自利的。”
也许吧。
谁不是在自利的路上,一边得到,一边又失去。至于得失几许,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最后不过,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