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午休时间，我去洗了个手，回来发现内部通讯EM一直闪个不停。
我点开对话框，消息来自唐婧冉，“苏耘，中午一起吃饭吧，我有事和你说。”
“好，难得盒饭女王肯移驾出去吃，我请。”我发了一个笑脸过去。
这年头，在职场中交朋友不容易，对HR来说更难。唐婧冉就是我在公司这几年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地方是她选的，距离公司不太近的一家蒸菜馆。看着她点完菜，我正诧异于无辣不欢的她竟然改了口味，她就抚着小腹说：“苏耘，我怀孕了。”
“真的啊？”我很高兴，“几周了？有没有什么反应？”余光扫见她脚上的高跟鞋，我立刻皱了眉，“那你这个得赶紧换掉。对了你好像没有平底鞋，周末我陪你去买两双。顺便再买一件防辐射服……”
唐婧冉打断我的话，“苏耘，事实上……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
我怔住了。
她目光落在小店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你说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来？”
“这个时候？”我一瞬间就明白了。
唐婧冉所在的售前部二十来号人分了两个组，她是其中一组的主管，另一组主管是才来没两年的一个男人，叫谷峰。
一周前，公司发布了新的人事任命，因为部门业绩卓越，售前部王经理——他们的顶头上司，升职成了王总监。
这意味着，部门经理的职位空了出来。
而最有实力去争取这个职位的人只有两个——唐婧冉和谷峰。
虽然说两人都是主管，可和跳槽过来就带团队的谷峰不一样，婧冉是从最基层的售前工程师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如果论背景，自然是谷峰更好，名校加500强的出身，走到哪里都金光闪闪。
但婧冉在公司五年了，她的拼命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别人午休了都是出去吃个饭逛逛街，她却天天守在办公室里，一边吃盒饭一边写技术方案。
部门里的同事开玩笑说，如果哪天冉冉姐不吃盒饭了，公司周边的外卖都要垮掉一批。她“盒饭女王”的称号就是这样来的。
售前部从最初两三个人走到今天，婧冉功不可没。前期的方案模板是她熬通宵做的，第一批专业的售前工程师是她手把手带出来的，甚至人手最紧的时候一天从早上到凌晨飞三个地方讲标，下了飞机就直接晕过去的人也是她。
公平地说，那个位置，是她应得的。
这顿饭我们谁也没吃好。婧冉胃口不佳，我也心绪复杂。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HR苏耘，那么很显然，我至少会提示售前部那边暂缓任命。虽然说来很残忍，但没有HR会支持公司给一位孕妇升职。
可我也是个女人，对面的姑娘是我的朋友，她老公杨攀还是我的学弟，考虑他们的幸福是我的本能。
婧冉与我相比，完全是一个真正的女强人，职场上的女汉子，但我也相信，如果她做了母亲，会另有一番感受。
从个人感情上，我很想劝婧冉留下这个孩子，但是，职场是现实的，她现在就算没有百分百的胜算，这些年的付出也算有目共睹。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怀孕，那么毫无疑问，这场争夺战刚刚开始，她就已经被红牌罚下了。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最后我只建议她，一定要慎重，和老公两个人商量好，做了决定就别后悔。
婧冉点头答应了。
正如我所预料的，杨攀非常想要这个孩子。他是一个极其喜欢孩子的男人，每次见到我的小安然，眼睛里都会盛满了笑。
就连我家薛博士都承认，比起对孩子的耐心，他也要甘拜下风。
婧冉说他们谈了一个晚上，杨攀差一点就给她跪下了。可她现在真的决定不了，那是自己的心血，为他人做嫁衣，她不甘心。
为了不让人发现怀孕的事，婧冉甚至还穿着高跟鞋上班，为这件事两个人吵了一架，她才把鞋子勉强换成了中跟的。
“你以为他有多爱你？”和我吃饭的时候，婧冉自嘲地说，“还不是更看重孩子？”
“你这样说对杨攀可不公平，”我劝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想要孩子，每次聚会眼珠子都粘在我家安然身上了，我都怕他偷我的女儿。”
她噗嗤笑了，眉眼间却又很快染上哀伤，“可他就不能替我想想吗？我这些年容易吗？现在怀孕生孩子，回来以后我种的树，果实都成了别人的，这对我公平吗？”
我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几天后，邻市有个重要客户，销售那边需要售前部派人一起去做一个方案讲解。考虑到对产品和客户需求的熟悉程度，王总监把这项工作派给了婧冉。
“要不，你还是把情况告诉他吧，孕早期这样出差颠簸，万一……”我有些担忧。
她垂着头摆弄手里的纸巾，好半晌才说：“没事，我能去。”
“要不找个别的理由？”我还是试图说服她，“我们想想。”
“算了。”婧冉扭头看着窗外，她的侧影消瘦，鼻梁比一般女孩子更高更直，一看就是倔强好胜的性格。
“我不去就是谷峰去，那个客户很重要，前期我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这个时候，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让他踩着我上位。”
坦白说，我们都明白，如果婧冉选择生小孩，无论有没有这次的成绩，谷峰上位都几乎是一定的。
婧冉一直认为对方上位，她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但我并不认为如此。职场中，很多时候就算以前是竞争关系，只要位置发生了变化，每个人首先考虑的还是利益。
你能不能为他所用，或者他需要展现一种什么样的人设给其他人看，这才是决定他怎样对你的关键。
婧冉并没有否定我这个观点，只是语气坚定地说：“苏耘，我拼了这么久，我不想输。”
我理解她，可我在想，如果她真的一心只要事业，她的这些犹豫不决，又算什么呢？
婧冉和杨攀吵架了。
因为限行，我下了班就去路边等薛仲来接我，正遇上他们两人在车旁僵持，一个拖着行李箱要走，另一个死活不让。
“杨攀，你放开，我要去和同事汇合，时间来不及了。”婧冉一边说一边推他的手。
“我不放。”杨攀极少有这样强硬的语气，“你出去问问，哪个男人能愿意让自己怀孕的老婆出差？这么折腾谁能放心？”
“你小点声！”婧冉急了，一转头看见我，赶紧喊，“苏耘，你快来帮我劝劝他。”
我只好走过去，有些为难地看着杨攀，“这里人多，要不……咱们车里面说吧？”
三个人都进了他的小夏利，车门一关婧冉就直接说：“杨攀，出差我已经答应了，必须去，你赶紧让我走。”
我有些无语，替她补充：“这次确实来不及换人了，她会小心的，保证不出问题，是不是婧冉？”我扯她衣袖。
“保证？她怎么保证？”杨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我请假陪你去。”
“不行！”婧冉急切地说，“你一去，谁看不出来我有问题啊？行了杨攀，快别闹了，你就让我去吧。”
说完，她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没办法，只好说：“明天就回来了，下不为例，这次你就别拦着了，好不好？”
婧冉到底还是下车走了。我劝了杨攀几句，给他讲婧冉的处境，他一声不吭。
其实我能理解他，我家薛博士也说，换作他，必须把我拎起来打屁股。可现在的情况是，婧冉已经骑虎难下了。
等她回来，他们就开始了冷战。
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冷战的时候最能看出。这对冷战中的小夫妻，男的每天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接送女的上下班，被我撞见几次，他正在帮她开车门，用手小心挡在她头顶。
没两天，婧冉就开始带饭了，都是杨攀照着网上的孕妇食谱准备的营养餐，她说他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好久。
我听着都有点难受，更何况是婧冉呢！虽然她不说，可看着她努力把所有菜都吃得一口不剩，我猜她也是珍惜这份心意的。
孕期七周，婧冉还是没有做出决定。一方面杨攀对她怀孕的事很上心，照顾得无微不至，几乎是把她捧在手心里。
另一方面，这次出差的结果很不错，客户那边对产品很认可，签单已成定局，王总监非常满意，找婧冉谈了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们两个分析，都觉得有那么点隐晦的暗示。
但没人知道这是不是也是高层的决定。至少我作为公司人事行政部经理，总经理并未在我面前提起过。
人都说“舍得，有舍才有得”，可“舍”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在“得”还没到手的情况下。
婧冉希望能瞒到尘埃落定，再作出选择，可纸终归是包不住火。
不知道是出差太辛苦，还是心情不好，她回来不久就开始孕吐，后来严重到只要办公室里有一点气味，她就会脸色发白地跑洗手间。
我担心她这样营养跟不上，她却更担心被人发现。
可同在一个办公区，共用写字楼的卫生间，想要不被人发现，基本上是很难的。
因此婧冉很小心，据她说每次吐完了，都会从门缝里往外看清楚，确实没有人才会出来。
那天，我也在洗手间，听见右侧隔间里有呕吐的声音，就猜可能是她。本想着先出去帮她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就听见隔间门轻轻响了一声，大约过了几秒钟，传来很轻微又迅速的脚步声。
可糟糕的是，我左侧隔间的门，也正好在这时候开了。
“希望不要那么巧正好是我们公司的人啊。”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声音，语气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冉冉姐，怎么是你啊？”
“哦，你也在啊。”婧冉顿了一下才说。
“你这是怎么了？我听你吐得好厉害，没事吧？”那个声音继续说，我现在分辨出来了，好像是谷峰组的一个妹子，叫周星月，是谷峰的小迷妹，和婧冉的关系向来不好。
“没什么事……”婧冉话没说完，那姑娘突然拔高了声音打断她，“哎呀我知道了，冉冉姐，你是不是怀宝宝了啊？我就说你这两天看着脸色不好呢，好像也没怎么化妆……”
“嗬！”婧冉勉强笑了一声，“我就是肠胃不舒服，你怎么想这么多啊？人不舒服，哪有精力化妆？”
“可我看你真挺像怀孕的，要不你赶紧去检查一下吧？”周星月语气里带着隐秘的兴奋，“可别疏忽了，听说头三个月最要注意。”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打开门出去，顺便接了话：“婧冉，我早说你这胃病要按疗程吃药，你总不当回事，现在难受了吧？”
我又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周星月的手，“没结婚的妹子，以后别总说怀孕什么的，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过呢。”
说完，我就扶着婧冉的胳膊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一出门，我们正好撞到谷峰从对面的男洗手间出来。
周星月在我们后面大声嚷嚷：“冉冉姐，我这可都是好意，你要是怀着孕瞎折腾，有个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谷峰的眼神明显变了变，却什么都没说。
婧冉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周星月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传播消息的速度堪比细菌繁殖，婧冉说没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问她要不要防辐射服，她们那会儿的还在呢。
下午我去茶水间洗杯子，在门口就听见财务的小姑娘问售前那边一个同事：“听星月说你们主管怀孕了？”那个同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啊，前几天出差东西没吃对，胃病犯了。”
“我就说嘛，现在这种女强人谁那么早生小孩啊？她也就二十八九岁吧？”
“二十七。”毕竟利益相关，婧冉的下属还是很维护她的，“冉冉姐说了，三十以前不考虑孩子问题。”
“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说了吧？就算升职了，你还真舍得把孩子打掉啊？”
第二天中午，婧冉抱着她的保温饭盒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劝她。
她喝一口排骨汤，又捂着嘴忍半天，才喘着气说：“你以为我想这样提心吊胆地瞒着？尤其那个小丫头到处去传，我解释都解释不过来。所以现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希望老板选我，还是希望他们赶紧选谷峰，让我死心算了。”
“那你自己做出选择不行吗？”我把一小碟酸黄瓜放在她面前，让她吃一口压一压，又继续说，“你现在这么纠结，就说明你还是舍不得孩子呀。你就别为难自己了。”
婧冉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钟，苦笑着叹了口气，“苏耘啊，说实话，世上有几个人有资格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家庭要是能和你比，你以为我愿意和男人在职场上厮杀吗？”
婧冉一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这是她第一次向我说起她的原生家庭。
婧冉出生在中国西部的一个小镇，父母都是普通人，没什么文化，靠养殖家禽为生。
小时候因为周围的人都差不多，婧冉并没有觉得怎样。直到大多数小伙伴初中就辍学，而她考上了重点高中，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家庭原来是这样贫穷。
那时候，每个学期开学，婧冉都很害怕，生怕家里交不出学费。她一直记得高二会考，老师收会考费，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拿不出钱来，四五十双眼睛都看向她时的感觉。
后来她努力考上了重点大学，利用一切时间打工赚学费，寒暑假基本上都不回家，尤其是春节，那300%的加班费她拿了整整三年。正是这点钱，支撑着她到了大学毕业。
说到这里，婧冉漂亮的丹凤眼泛起了水光，她几乎是哽咽着问我：“苏耘，我想趁年轻奋斗一下，多赚点钱，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经历我经历过的这些，有错吗？”
我想说他们现在也不至于那样，如果想给孩子思聪那样的条件肯定是没有的，但普通日子也不错了。
但我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快下班的时候，我去找总经理签字，回来路过楼梯间，就听见婧冉的声音。
“谷峰，我一直都很认可你的工作能力，但我没想到你的表达能力也很好。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把闲话传给领导的，能不能教教我？”
那边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唐主管，我得承认，我口才确实不错。不过……你想要学的这个我不太擅长，帮不了你，下次有其他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是吗？那么抢夺别人劳动成果想必是你擅长的了？怎么样，把我做了几个月的项目抢到手，得意吗？”婧冉的声音高了起来。
“还好吧，我会做好的，争取不负所托。”谷峰加重了后几个字，拉开门走了出来，和我撞个正着。
猝不及防之下，我只好把文件随手扔在地上，自己蹲下去装作在捡东西。
“要我帮忙吗？苏经理。”谷峰在我旁边停住脚步。我若无其事地说：“谢谢，不用了。”
“那我先走了。”他点点头。
楼梯间里，婧冉白着一张脸靠在墙上。我把她带回了办公室。
关好门，她脱力地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长叹了一口气，“苏耘，周末你陪我去医院吧，我想好了，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我很吃惊，忙倒了一杯温开水递到她手里，她的指尖儿冰凉，还微微发着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她摇着头，苦笑着说：“古人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果然说得没错。我总是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现在可倒好，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
原来刚刚，王总监找了她和谷峰。
西藏那边有一个大项目，千万级的合同金额，做好了还会有二期三期采购需求。因为客户的机房环境很复杂，对产品的要求也比较多，考虑到业务能力，前期准备工作一直是由婧冉在负责的。
她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不仅跑前跑后地收集产品信息，还实地考察过那边的现场情况，回来做了培训课件，给客户进行了两次远程培训，解答了无数个问题，客户终于表示出了购买意向。
但现在，客户那边提出要进行一个大型的现场产品培训会，才能决定最后签不签合同。
这个时候王总监找了他们俩，不是安排婧冉去出差，而是让她把前期的资料全部移交给谷峰，由他接手去西藏进行培训。
婧冉一时无法接受，王总监却说，看她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西藏那个地方海拔高，还是让男同事去吃苦吧。
可她以前也去过那里。
婧冉心里一片冰凉，看来王总监也听说了她怀孕的流言。
“苏耘，谷峰插进来这一脚，光是提成，我至少就要损失两三万。而且这还不止是钱的问题。王总监是在给他机会，这个项目摆明了有很大可能性能拿下。我做了那么多工作，现在都成了他的业绩。你说我怎么这么蠢，我早就该下决心把孩子流掉，现在就不会这样被动了。”
婧冉仰着脸看我，眼角湿润，“不能再拖了，现在还只是传言，可万一隐孕的事暴露了，我会什么都没有的，苏耘。”
她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去年公司曾经招聘过一个做测试的女员工。面试过程中，这位女员工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男朋友，两年以内不会结婚生子。
办理入职手续的时候，她提交了两个月前的体检报告，身体情况达到录用要求，我们也就批准了。
可是入职不到一周，她申请休孕检假，我们才发现她已经怀孕六周了。
我当时明确询问过这位女员工，人家理所当然地说：“他那时确实不是我的男朋友啊。怀孕的事情我入职的时候也不知道呀。但是后来发现怀孕了，我们就领了结婚证，这也没毛病啊。你们管得也太多了，这是个人隐私你懂不懂？”
于是公司只有把这个人养起来。
结果人家在公司怀了孕，生了小孩儿，拿着全额工资休了158天产假，产假一结束就提出了离职，把公司领导和部门经理怄得要死，我到现在，也觉得很对不起公司。
后来我们基本停止了对女员工的招聘，对隐孕这种事更是深恶痛绝。
婧冉这种情况，如果王总监或总经理知道了，对她的观感可想而知，她在公司的前途也就真正到头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要不然，你借这个机会向谷峰示个好，帮他把项目搞定，暗示他你会帮他上位。过几天你再宣布怀孕，请他多关照。这样，以后你生了宝宝回来，也不至于原来的位置也没了。”我还是很舍不得，极力劝她。
婧冉摇摇头，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我的项目、我的团队，我把自己当个男人一样不要命地拼了五年的机会，让我拱手让人，苏耘，我不甘心。”
尽管不赞同，但我知道，就算我不陪她，她也会一个人去的，所以周六早上，我还是开着车去婧冉家楼下接她。
杨攀昨晚加班还没回来，她早上发了个微信告诉他，然后就关了机。我劝她商量好再说，她闭上眼睛，语气疲惫，“他不会同意的，先斩后奏吧。”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手术室在妇产科最里面，外面几间就是检查室。我们一路走过去，检查室外排满了人，手术室门口却只坐着一个浓妆艳抹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
把单子交给了护士，我们就坐在门口排号。没一会儿，旁边检查室里出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子，一个高个男孩迎上去，两人在我们旁边坐下，欢欢喜喜地一起看B超图片。
“这里是宝宝的头，你看见没有？”女孩子指着黑乎乎一片的小纸片说。
“嗯嗯。”男孩子使劲儿点头，“他一定长得很帅，特别可爱那种。”
“那当然，像我。”女孩笑起来。
“明明就是像我好不好？你这丑小妞。”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着玩笑，婧冉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眼圈却慢慢红了。
旁边那个女人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还是面无表情，扶着墙慢慢往外走。
护士叫了婧冉的名字，她全身一僵，转过头无助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牙，起身扶着她进了手术室。
负责手术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
“结婚了吗？”她问。
婧冉点头。
“你真想好了？”医生和蔼地笑笑，“你的宝宝现在外观差不多定形了，能分辨出头、身体、四肢。只是头还是比躯干大，有点像外星人，很可爱哦，你确定你不要他了吗？”
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婧冉怔住了，茫然地看看医生，又看看我。
“我记得再过几周，宝宝就会长出头发来的。”我轻声说，“我家安然的头发是很好的，又黑又密。”
“那要十五周了。”医生补充，“然后十七周的时候B超里还会看见他在吐泡泡，是肺开始工作了，正吸羊水呢。”
婧冉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真的能看见？”
我忍不住带了笑，“我当时也没注意这些，不知道会这么顽皮。不过十七八周以后安然就开始不老实了，一会儿扭屁股，一会儿踢我，不用生出来，我都知道准是个淘气包。”
大家都笑了，婧冉笑着笑着就捂住了脸。
“后来终于熬到她出生，护士抱给我看，我就说怎么这么丑啊，红通通皱巴巴的，这肯定是像薛仲。”
“薛博士很帅……”婧冉闷着声音说，顿了一秒又说，“很幸福吧？苏耘。”
“幸福啊，想要的这一大一小都在身边。”我把她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虽然为了生她，我胖了，长了妊娠纹，可还是觉得很值得。你不知道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我有多快乐。有时候我也想像你那么投入工作，但每天不得不分出时间照顾她。人啊，不能什么都要，为了自己想要的，舍弃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可惜我不行……”她揉着眼睛，“算了，我本来就是个现实的女人。”
“医生，准备做手术吧。”她轻声说。
我出了手术室，还没坐下，就接到杨攀的电话。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师姐，”他像在学校时那样叫我，声音有些沙哑，“冉冉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嗯。”
“你们在哪儿？我马上过来。”他喘着气，似乎在跑。
“来不及了，杨攀……婧冉已经进手术室了。”这一句话我说得无比艰难。
“你帮我拦住她，师姐，我求求你，一定帮我拦住她。”杨攀声音都哑了，“师姐，那是我的孩子……”
他这句话说得我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对着手术室大声喊：“能不能等一会儿，等她老公来？”
里面没有声音。
“是不是三医院？我在楼下了，师姐，等等我。”
“四楼，你上来吧！”我只希望来得及。
杨攀跑上来的时候，红着眼睛，衣服敞开着，头发也乱糟糟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冉冉……我知道我们现在条件不好，但我会努力的，保证不让你们娘俩受苦，你信我一回行不行啊？”他一到门口就扯着嗓子喊。
旁边屋的护士出来，让他保持安静。
“我安静不了……”杨攀拼命去推手术室的门，“我的孩子都要没了，我怎么安静啊？冉冉你出来，我求你了！”
门锁着，他后退几步，猛地撞过去，我赶紧去拉他胳膊，可怎么都拉不住。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婧冉虚弱地扶着墙走了出来，满脸泪水。
孩子没了，我心里一疼。
杨攀也是全身一颤，却还是迎上去抱住了她。
婧冉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杨攀，我没有做，我们的宝宝，他还在。”
“真的？”男人的声音很惊喜，又扶着她的肩膀低下头，小心翼翼打量她，不确定似的问，“冉冉，你说的是真的吗？不骗我？”
婧冉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泪，嘴角却翘起，“真的，不骗你。你准备好做爸爸吧。”
话音刚落，杨攀孩子似的欢呼一声，一下把她抱住，哽着声音说：“冉冉你真好！谢谢你，谢谢你！”
又回头对我说：“师姐，你听见了吗？我要做爸爸了，师姐！”
我想我的眼眶大概也红了。
很久以后，婧冉告诉我，她之所以决定留下孩子，是因为她终于明白，她想要的东西，原来一直都和我一样。
在我的建议下，婧冉和谷峰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她愿意助他上位，并且做一个忠心的好下属。婧冉以为她退一步，谷峰会给她脸色看，可谷峰只是笑了笑，让她安心养胎。
谈完话的当天下午，王总监就找我，说了婧冉查出怀孕的事情。我趁机说，她怀孕也很正常，毕竟是老员工了，该给公司创造的价值都创造了，也是时候享受一下生育福利了。王总监也表示理解。
过了不久，谷峰的任命下来了，他果然升任了部门经理。
文件是由我发布的，我告诉婧冉的时候，她手覆在小腹上，语气平静，却难掩失落，“苏耘，你说他会是个很可爱的宝宝吧？他会知道他妈妈为了他付出了多少吗？”
我的目光也落在她还没有明显隆起的小腹上，声音不自觉就软了下来，“他会很可爱的，有长长的睫毛和小小的脚丫，我保证你会爱上他的。”
“那就好啊。”她带了一点无奈，又好像在给自己打气，“我还要给宝宝最好的生活呢，我得加油啊！你不是也说，拼了那么久，就算职位不是我的，本事总是我的吧？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说不定以后生完宝宝，我也会出去看看，我唐婧冉这样优秀，就不信没有站在高处的一天。”
我作势咳嗽了一声，“优秀的唐婧冉同志，请你注意，你面前的是公司的HR经理，说话不要这样不把我当回事儿。”
她笑了起来，整个人的脸色比前几天不知道好了多少。
八个月后，婧冉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杨攀高兴得差一点跳上房顶，逢人必说“我儿子”，把一些单身的朋友烦得要命。
产假结束，她回来上班，还是原来的位置，只是她更拼了，说要给宝宝赚奶粉钱。
没过多久，婧冉协助销售拿下来一个几乎完全没有可能拿下的项目，令公司领导对她刮目相看，谷峰也因此受到了表扬。
后来随着公司业务发展，部门人员规模扩大，增设一名副经理，婧冉毫无异议地上位了。
任命下来那天她儿子刚好两岁生日，晚上我们一起给他庆祝。
杨攀喝多了，抱着孩子说：“大儿子，你可记住，你妈妈以前想不要你来着，爸爸都给她跪了。你以后可要孝顺爸爸啊！”
婧冉一巴掌把他打一边去，抱过扁着嘴的儿子亲了一口，“儿子别听你爸胡说，你是妈妈的福星，就算不要你爸也不能不要你啊。”
小萌娃咯咯笑起来，我家安然在旁边装小淑女也跟着抿嘴偷偷笑。
我悄悄把手放在薛仲手心里，贴着他耳边说：“你看，这样多好。”
他捏了捏我的手指，“是啊，人只要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迟早总会走向幸福的。”
只要路对，不怕路远，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吧！